而对于宋氏内宅来说,那些轰轰烈烈的国家大事全都无足轻重,最紧要的还是家中三小姐的婚嫁之事。
天子驾崩以来天下缟素无不哀悼,唯独宋三小姐是心旷神怡大喜过望,盖因新君登位后颍川方氏自会再得圣眷重被启用,据说眼下其族中子弟已大多官复原职,想来所谓“颍川侯”的爵位也将不日恢复为“晋国公”,那贻之哥哥不就又成了这世上最当与她婚配之人了么?
“你姐姐早说了你是有福之人,偏你不肯信――”
万氏同样欣喜若狂,俨然已将方献亭看作了自己的女婿。
“这世上的缘分最是奇妙,就譬如你和你贻之哥哥,兜兜转转一大圈也还是得凑成一双,旁的不管是谁都拆不散打不烂,这便是顶好的姻缘――”
如此言之凿凿喜上眉梢,实在与年初同颍川方氏划清界限的果断模样大相径庭,宋明真都看呆了,一背过身就忍不住同他四妹妹抱怨,说:“‘拆不散打不烂’?这是在说和方氏的姻缘还是在说她自己的脸皮?那扬州万氏照理说也不是什么不体面的门户,怎的教出来的人都这般教人不齿!――再说了,这婚事三哥可点过头么?新君登基方氏又添从龙之功,那上赶着巴结的名门望族可多了去,谁说就一定轮到她女儿凑上前卖乖?”
宋疏妍就在一旁听着、每回也都不插话,实际对于三姐姐最终能嫁一位怎样的郎君根本从未在意,只是近来频频在家中听到那人的名字才又多了几分感慨――世事变幻果然莫测,年初在江上擦肩时他还曾被人追杀满身血污,如今到了年尾却又荣宠加身贵不可言,她的确为他感到欣喜,方氏那样清正的门庭,总应当要有个好结果。
至于她么……原本就同那人隔了千山万水,在对方落魄时尚难以近其左右,如今就更是别若云泥两不相干,她庆幸自己还剩一副淡泊的心性,只要不动什么愚妄之心、自然便不会为无缘之事伤感酸楚了。
一眨眼新岁又至,这个除夕却是难得在金陵过的。
宋疏妍照旧与这个家若即若离、只同她二哥哥亲厚,与去年不同的是今次一起守岁的少了二姐姐,吴氏便因此颇为伤感,又看着宋疏妍道:“大抵明年你也要嫁出去了,到时这屋里便只剩我同子邱相依为命,恐怕更要冷清不少……”
明年?
宋疏妍有些恍惚,一时却竟想不出自己婚嫁后的光景,她二哥闻言却有几分不快,皱眉道:“说的可别是嫁给那个汪叙,那样的风流混子才配不上我妹妹――”
吴氏打了他一下、斥他胡说,又感慨:“那位汪大公子有什么不好?官宦人家的嫡出,不比你亲妹妹嫁的那个郎婿来得更好?疏妍嫁过去是享福的,你别不懂瞎掺合――”
宋明真颇为不服、却不便与生母犟嘴,当时只讷讷应了,可初十后再见那汪叙登门却又忍不住沉下脸,听闻对方竟还妄图约他妹妹上街同游便更是两眼冒火,心中大骂登徒子好生孟浪,自不许他妹妹答应。
宋疏妍见状失笑,因钱塘复信未至、当时也的确还拿不准当如何同那位大公子相处,遂也婉拒了,只同她二哥一道去街上买了些新鲜零嘴,就这么点功夫宋明真也要耳提面命,冷哼:“我说什么来着?那就不是个正经人,否则岂能张得了口邀个未出阁的贵女一同游街?――你便干脆绝了他的念想,往后哥哥再给你找更好的。”
更好的?
她其实也不知什么才是“更好的”,不知打从何时起那些男子在她眼中都变成一个样了,也许她是淡泊得过了头,不巧却成了一副冷心肠;当日返家时却见府内仆役奔走、个个都是一副精神抖擞又惊又喜的模样,她诧异地同二哥一起穿过游廊走到正堂上去,却竟在那里见到了世上唯一一个在她眼中有所不同的男子。
他还如过去一般被许多人簇拥着,父亲就坐在他身侧、继母和三姐姐更不错眼地一直紧盯着他瞧,他却偏偏看到了她,右眼下漂亮的小痣显得那么矜贵又多情,目光落在谁身上谁便要为之失魂落魄,她其实也不能免俗的,毕竟他甚至在看到她的下一刻便起身对她遥遥点头。
“四小姐……”
他似淡淡笑了笑,眼底有一场令人神往的风花雪月。
“……好久不见。”
第47章
……她不应该再为他失神的。
那一夜的江潮声早已远去, 整整一年未曾谋面亦让她知晓春山的虚幻,只是或许人生总会有那么几次身不由己,她在那一刻被他的目光钉在原地, 才知自己所谓的淡泊原来也并不是那么经得住推敲。
“三哥――”
恍惚之际却听身边的二哥惊喜地叫了一声,随即便阔步上堂向那人走去, 他的神情亦十分和煦、侧首应了一声“子邱”, 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片刻、随后不知为什么又再次看向她。
她迟迟没有动作,众人便皆向她看来,此时又听到一声柔和的笑语,循声去看才发觉是先国公夫人姜氏, 她就坐在那人右手侧, 正双目含笑地看着她。
“刚刚才同你父亲问起你, 如今倒是正巧遇上――好孩子,过来坐。”
这实在有些太客气, 须知她在宋家一向没有堂而皇之礼见贵客的体面, 眼下被点了名却又有些踌躇,令坐在主位上的父亲见了微微皱眉;他对她使了个眼色,她便只好垂首上前去, 在万氏和三姐姐莫名所以的目光中对姜氏下拜,恭敬道:“见过夫人。”
侧身转向那人, 同样下拜, 斟酌后又称:“……方侯。”
这个称呼还是她头回叫出口,虽则心中仍有些别扭,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概也没有别的选择,何况一年前他也不允她叫他三哥的, 如此一来倒是正好了。
他却好像愣了一下,不知何故答复比预计的来得晚, 默了一阵才说:“……四小姐不必多礼。”
她便应声起身,想着该坐到下首去,不料姜氏却又叫住她,那双温婉柔和的眼中笑意不减,对她说:“就坐在我身边吧,说话也方便些――贻之,你起来。”
方献亭早就是站着的,此刻听了母亲的话更退开一步,她下意识一抬头、目光正与他撞上,高大的男子依然低头看着她,深邃的眼睛倒映着她的影子。
她:“……”
“这如何使得,”一旁的父亲已有些慌乱,连忙又转头唤家中仆役,“来人,速为方侯添座。”
于是这堂上的位置便有些乱了起来:父亲自坐在主位,万氏和三姐姐宋疏浅坐在他的右下侧,左手第一位自属贵客姜氏,左二本当是方献亭的、如今却坐着宋疏妍,他让到了左三,二哥则贴着他坐在左四。
万氏和宋疏浅早就瞠目结舌、全不知先国公夫人何以竟会对宋疏妍这个小蹄子如此优待,宋澹亦未明所以,看看姜氏又看看幺女,忍不住问:“方夫人,您与小女……”
姜氏还在上下打量宋疏妍,含笑的模样像是越看越喜欢,此刻被宋澹问起方侧首答:“我与令媛确是有缘,当初自西都下庐州时曾在江上偶得她援手――宋公教女有方,我与贻之是受了恩惠了。”
这……
“竟还有过这样的事,”宋澹十分惊讶,看着幺女的神情已有几分异样,也说不清是赞许还是陌生,“疏妍还未曾在家中提起……”
“四小姐自有一番好心性,雪中送炭又不欲人知,”姜氏笑意更多了些,“只是她不计较、我们却不能不放在心上,此次拜府也一并带了些谢礼来。”
说完便又叫了独子一声,方献亭再次起身,从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临泽手上接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沉香木盒,转手向宋疏妍递来,说:“小小薄礼,聊表寸心。”
那个寻常的动作却又勾起了宋疏妍的回忆,令她思及一年前自己将春山图装进匣里归还与他的旧景――他们之间实在没有什么缘分,想来眼下这份礼物即便此刻收下了、未来不知何时也还是要归还的罢。
她犹疑未接,还是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宋澹浅观情势也觉得不便推拒,便说:“夫人与侯爷实在太过客气,真是折煞小女……”
这便是让收的意思,宋疏妍会了意、随即低头向方献亭道谢,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已然感到一侧万氏母女怨愤的目光要将自己戳出一个洞了。
她默默叹着气,接着低眉敛目地坐下,他则等她坐了才晚一步落座,她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总觉得这有些……
还没想出该如何描述,一旁的姜氏便又开了口,还是对宋疏妍说:“其实早该来谢你,只是此前我一直在庐州养病、近来才转好要回颍川去,前前后后耽误了一年之久,还望四小姐不要怪罪。”
这话就真是折煞了,宋疏妍亦不安起来,连忙欠身回道:“举手之劳本不足挂齿,夫人盛情疏妍实愧不敢当……”
说着又悄悄抬目看了一眼姜氏的脸色,确比去岁在江上见时红润许多、眼神亦不似早先在灵堂上那般涣散了,想来这一年静养终是没有白费,她亦真心为这位夫人感到高兴。
――她说她要从庐州回颍川了?那么方献亭此来江南便是专程接母亲回去的?可又为何会转道金陵?眼下长安形势那般复杂,他身为颍川方氏一宗新主……难道不用回去主持大局么?
思疑间手心微微一热,却是姜氏轻轻拉上了她的手,除外祖母和吴氏外还没有哪位长辈会这样待她,她微微一愣,又听对方笑道:“你这孩子也是太过拘礼,随意说些闲话而已,倒不必如此板正――我可否直呼你名?总称四小姐到底显得有些生分……”
宋疏妍自然不能拒绝,便微微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坐在对面的宋三小姐看了眼前这幕可真险些要咬碎一口银牙,心说当初在长安时她和母亲那般讨好巴结、先国公夫人也只是淡淡称她一声“三小姐”,怎么如今却肯给她这个没了娘的破落妹妹如此大的脸面?
她自不忿,姜氏却不会看她的脸色行事,一见宋四小姐点头便柔柔唤了一声“疏妍”,而后又问:“去岁见你时你应尚未及笄,如今也该有十五岁了?不知是否已许了人家、抑或有心仪的人了?”
这、这话……
若说方才万氏母女心下还抱着几分侥幸、想着先国公夫人应是只欲答谢那小蹄子的相助之恩,眼下听了此言却再不会误解了――这姜氏分明是相中了宋疏妍!有意要给方侯讨新妇!
宋疏妍闻言也是懵了个彻底,明明不是个哑巴却也说不出话了,坐在身侧的方献亭亦忽然咳嗽了两声、声音离她很近,她回过头去看他,正瞧见他神情也颇为局促、倒不似平日那般举重若轻冷冷淡淡。
“母亲……”
他极快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皱眉唤了姜氏一声,想来是不愿母亲乱点鸳鸯谱,她虽知这是理所当然,可心底一松的同时又莫名生出几分涩意,好没道理。
“劳夫人记挂,四丫头已许了人家……”
突然出声插话的却是万氏,她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原本就高耸的颧骨看上去更锋利几分。
“是宣州太守汪氏的嫡长子,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与四丫头也见过数面了,若是夫人与侯爷得闲或可在金陵多留几日、说不准还来得及吃上一杯喜酒。”
……喜酒?
这话真是荒谬透顶,宋疏妍与那汪大公子之间八字尚没一撇、几次见面也都是在长辈眼皮子底下,偏她这么一说就显得她已与人家有了什么首尾,可见为替自己女儿争一份好姻缘早已是不管不顾了。
宋疏妍将她那些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某一刻反驳的话已到了嘴边、想一想却又都吞下去了――并非她怯于与继母分辩,只是深知多解释这一句也并无什么用处,颍川方氏的门槛不会因她多说一句便降低一寸,方献亭的本心更不会因她多说一句便对她倾斜一分。
“母亲这话说得就有些不妥了――”
谁料一片短暂的静默中宋二公子却忽然开了口,虽并未瞧出宋疏妍同方氏之间颇有些微妙的气氛,却也不愿万氏硬将个爱嫖的同自家妹妹牵扯在一处。
“妹妹同那位汪大公子统共便没见过几回,眼下言及婚姻之事恐为时尚早,何况她的婚事说到底还需钱塘那边点头,眼下这般草率怕会伤了妹妹清誉……”
这话一出口万氏的脸色便陡然难看起来,虽则外表还硬撑着体面、可那眉梢眼角流露的尴尬却实在难以遮掩;宋疏妍心中一晃,即便知道有些话说也无用、却还难免要对二哥由衷生出几分感激――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侧首要看向二哥时当先看到了方献亭的手,原本是有些用力地合拢,等二哥说完后却又微微松开了……
她没有多看也没有多想,目光仔细地避开他同二哥对了个眼神,回过头便继续安安静静地坐着了;姜氏最是眼明心亮,早已将堂上众人的百般情态尽收眼底,嘴上则好心地接了一句:“原是这样……疏妍出落得这般好,往后自然也要寻个出挑的郎婿,确是急不得的。”
这话的意思便又模棱两可了,坐在主位上的宋澹听了一时也拿不准先国公夫人究竟是否有意同自家结亲――新君已然登基,宋氏于方氏而言理当并无年前那般要紧,何况他与弟弟已避居江南,又有什么值得方氏亲自……
他暂想不透彻,当时也就未把话说深,随口应两句后便转而问起两位贵客预备何时归于颍川,姜氏便称自己有意待天回暖些再乘船北去,更转头对宋疏妍笑道:“金陵自古风流无限,我与贻之便住在青溪北岸,疏妍倘若得闲,还要多来陪我去坊间转转才好。”
第48章
宋氏名门望族讲究礼仪, 自不会令远来下顾的贵客另居别府,当日宋澹和万氏便对新侯和先国公夫人恳切相留、请他们在宋府小住几日,姜氏见此盛情难却、又不愿大张旗鼓闹得满金陵城的人都晓得颍川方氏来了, 遂终点头应下。
堂上一见过后众人各自散去,方献亭则同宋澹一起入了书房、想是另有要事要谈;宋疏妍回了自己的院子, 迟了好几步才回过味来, 暗道方氏此来金陵应当还是为了长安城里那位新君――如今朝野上下皆有其弑父夺位的流言,宋氏身为江南名门之首在士林间确有一呼百应之能,也许他来是为了笼络江南一系?劝父亲摆明立场为新君正名?
她想得出神,好半晌都在坐床上一动不动, 一直跟在她身侧的坠儿却耐不住性子、打从进门起便一直在屋里亢奋地走来走去, 好容易等到出去做活的崔妈妈回来, 连忙紧紧拉住她的手说颍川侯和他母亲姜氏来了,对她家小姐那是千般万般好、说不准还要提亲呢!
崔妈妈一听惊得眼都睁圆了, 宋疏妍却是回神失笑, 无奈摇头:“莫要听她瞎说,没有的事。”
“怎么没有了!”坠儿急得跺脚,一张可人的小脸儿都涨红了, “明明就有的!方夫人都问小姐有无婚配了!”
“不过是长辈没话说才随意问起的场面话罢了,”宋疏妍又叹一口气, 眉眼间的确并无一丝惊喜, “哪里做得了真?”
“夫人连礼物都送了!”坠儿真是急死了,着急忙慌又去捧那个方献亭亲自递来的沉香木盒,“便是正房那几个嫡出的公子小姐也没得了这般大的脸面,方氏分明就是对小姐另眼相待!”
另眼相待?
宋疏妍淡淡一笑, 也许因为这一年里心潮曾因那人澎湃过多次,如今真亲眼见了他便反而不敢再有什么起伏――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在山中,在林间,在江上,他总是轻飘飘地来又轻飘飘地走,来时令她心神摇曳朝思暮想,去时又那般悄无声息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