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伶人乐舞罢了,不值夫人一顾。”万氏微微一笑,神情却有些莫测。
姜氏却还兴味不歇,许是在中原听多了雅正恢弘的正乐,如今转听这些江南小曲靡靡之音反而觉得新鲜,过片刻又问:“她们这曲子倒是动听,不知唱的却是什么词?”
雅间中众人听得也是模模糊糊,依稀只有几句确凿,唱的是――
霜肌若雪绛裙笼,蛾眉似月更含情。
等闲不许墙外见,粉痕娇怯最分明。
疏香盈,妍态静,几回思君梦中醒。
……不就是勾栏里常听的艳词?只是略微含蓄雅致些,不至动辄提及云雨之事罢了。
“江南文人多情,原就是这般风流恣意,”姜氏摇头而笑,“只是恐难登大雅之堂。”
众人纷纷应是,宋疏浅却忽而感到母亲在桌下轻轻推了自己一下,拧眉朝楼下看去,正瞧见那画船靠了岸、打上头走下来一位锦衣翩翩的公子,面如冠玉颇为俊秀,岸上的歌女都在对他抛媚眼挥红袖、一时竟也有几分当初在骊山猎场观台之下各家贵女竞相追捧方世子的喧闹热烈,只是他未及同红颜们搭话,只与岸上一位暂看不清面目的男子拱手作揖,两人交谈片刻后又一并向绛云楼行来,真是每一步都走在宋三小姐心尖儿上了。
“咦?”
她连忙装作十分诧异地惊呼出声,纤纤玉指更径直朝窗外指去。
“那边那个男子是谁?可是宣州汪家的大公子么?”
汪叙?
宋疏妍眉头一皱,心中已感到一阵不妙,再抬头看继母那状似平静实则隐隐透着得意的神情、更明白今日这事是冲自己来的,下一刻果然又听到对方应道:“似乎正是呢――这可真是巧,走到哪里都能碰得上……”
她那嫡亲的女儿捂嘴一笑,眼风已朝自家四妹妹扫来了,随即又颇为开怀地说:“可见四妹妹同汪家公子是有缘人,拆也拆不散的――既然遇上了便将人请上楼一坐如何?他都为你从宣州追到金陵来了,总该给几分好脸色。”
话音刚落、还不待沉了脸的宋疏妍出言拒绝,那雅间之外便传来“噔噔噔”一阵脚步声,是楼内仆役来回话、说宣州汪叙已在门外求见了。
第52章
万氏眼巴巴盼了许久自不会将人驱走, 眼下便径直跳过了宋疏妍、单侧首问姜氏是否介意让那晚生进门说几句话;姜氏心里透亮着,即便方才听那船上艳词时尚未品出什么味道,如今人都追到门上了却再由不得她察觉不出有异, 于是一边暗叹宋四小姐际遇坎坷一边轻飘飘朝自己那独子看了一眼,见后者神情已明显沉了不少, 便知今日的热闹恐还在后头, 人上了年纪管也管不了,遂转而对万氏颔首,答:“自是不介怀的……晚生么,见了长辈总要来拜一拜。”
万氏听言笑得眼眯成一条线、直同姜氏道谢, 随即立刻扬声道:“快让人进来, 我亦许多日子不见贤侄了――”
雅间的门应声而开, 一身流蓝长衫的汪大公子便快步入了内,第一眼便瞧见席上正兀自半低着头的宋疏妍, 一个侧影也美得教人神魂颠倒;他看得有些痴, 只觉得自己那些诗作连眼前美人千万分之一的神韵都未写出,感慨过后方才回神,对着万氏一揖到底行了礼。
“贤侄莫要这般多礼――”
万氏和气极了, 只差要给人添座留饭,只在汪叙用眼神询问一旁尊位上坐的姜氏和方献亭是谁时有了几分节制, 马虎答:“此二位是你世伯的贵客, 且要仔细问声好。”
这话说得十分含糊,却令汪叙心中另抱了一番计较:
昨日束墨可是提点过他的,说如今宋四小姐身边颇有一些狂蜂浪蝶,说不准此两人便是来同他抢新妇的对家――那个脸生的男子颇生了一副好皮相, 疏妍年纪尚小、难保不会被他诓骗了去,他又怎能眼睁睁放任佳人离自己远去?
说来可叹, 这汪叙虽是官宦人家出身、其父宣州太守在江南也颇有声望,只是毕竟官阶低微无法留于长安、是以从不曾有机缘一睹颍川方氏之人的真容,眼下只当那盛名冠绝的颍川侯是个单靠皮相勾搭女子的小白脸,心中还对其颇有几分敌意和鄙薄,于是问候时礼数也行得不甚周全,着实有些潦草轻慢。
“未曾想到今日能在绛云楼遇着大公子……”
万氏也瞧出这姓汪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唯恐其触怒高位之人坏了自己的大计,于是连忙出言将话叉开了。
“……只不知你是因何来此?”
一旁的宋三小姐更耐不住性子,生怕人瞧不出这汪叙同方才那曲画船艳词相干,于是又假作调侃地说:“是该说得清楚些,方才我们可瞧得真、你是打那歌妓画舫上下来的,要是真同她们有什么牵扯还怎么配娶我家四妹妹?”
这一句可真是挑得太急了,旁观的宋疏妍心生轻蔑,而那汪大公子却是解释得真情实感,此刻已接口道:“不不不,三小姐误会了――叙登画舫非为取乐,实是为了那首唱词……”
此事说来也属实。
江南风雅之地、便是寻花问柳也讲究一个别致,汪大公子虽在求考功名一事上并无多大建树,可却的确是写艳词软语的一把好手,在宣州闯出名声后一到金陵便被各家花楼奉为座上宾,当红的歌女皆想求他作词以供浅斟低唱,他却因求娶宋氏女一事频历坎坷而久久无心风月,是以迟迟不肯应邀。
可偏偏这才思如泉涌,他因心中装着宋四小姐的倩影、那漂亮的词作便是一首接一首地从脑子里往外冒,昨日终于忍不住亲手誊抄再用绯笺封了递到宋疏妍跟前,只盼美人见字如晤知他情深,能早日松口应下与他的婚事;可惜未能遂愿,幸而得束墨点拨才想出了请歌女传唱的妙法,既让心上人知晓了他的心意,又能让这满金陵城的人都……
“啊,那词竟是公子你专为四妹妹写的?”
宋疏浅又装起了惊讶,声音挑得又细又高。
“‘疏香盈,妍态静’……我原还没发觉,原来公子连妹妹的名字都嵌进去了,真是好生用心……”
这代人解释的劲头委实高涨,似乎生怕坐于席间的姜氏和方献亭听不懂,一旁的万氏徐徐低头抿了一口茶,心中也是一阵冷笑:像颍川方氏这样的至贵之门,择选新妇时对家世出身的要求倒在其次,最看重的还是女子的名声――所谓清绝盛誉绝非妄言,那乔氏生的或许的确走了大运侥幸得了姜氏青眼,可如今她的名字已明晃晃被男子写进了艳词传扬得整个金陵城都是,那这名节便已坏了一半,除了嫁去宣州又还有哪条路可走?
一番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与嫡亲女儿一唱一和总算把脏水泼了个净,便是宋明真这等一向不甚通人情世故的都明白了两人的算计,当即气得红了脸、要狠狠揪住那姓汪的衣领打一顿出气。
宋疏妍亦明了继母与三姐姐的筹谋,暗道妒忌二字果然可以令人无所不为,名门望族的主母贵女尚可以使出这般下作的手段污人清白,又同那些为了一块肉而彼此撕咬争斗的畜生有何分别?
“汪公子如此厚爱我恐受之不起……”
她缓缓抬起头,神情和语气都冷下去了。
“君乃名门出身,当知女子名节何等珍贵,今将我之名讳写入艳词广为传唱,莫非是欲借悠悠众口逼婚于宋氏?”
汪叙闻言一惊、却未料到她会当众将这鬼蜮心思点破,一愣之后脸又涨红,尚不及解释便又见他的美人扭头看向了她的姐姐,继而又道:“三姐姐如此艳羡,不知是机敏不足察觉不出此举的荒谬,还是有意借此逼我嫁入宣州汪氏?金陵酒肆何止千百,青溪两岸更有楼阁无数,今日偏就这样同汪公子遇上,想来其中原委也不单是一个巧字可以说清的。”
这又是太过直露的话,全不似她自幼一贯的隐忍退让,宋疏浅被讥诮逼问得哑口无言、一时也跟汪叙一般脸色几变,一旁的万氏见状不妙连忙出来镇场,当着众人的面沉沉撂下了脸,冷冷盯着宋疏妍道:“四丫头,你与汪氏本有婚约,你三姐姐也不过是为你高兴顺嘴多说了两句,你却这般咄咄逼人欺辱于她,难道我与你父亲平日里就是教你这般不循长幼不知礼数的么?”
满屋子的人都在看着,宋疏妍也知晓此时最稳妥的做法还是保持沉默不要与长辈顶撞,她压在心底最深处的那缕锋利并不讨人喜欢,也许姜氏与那人看了也同样会厌弃于她,可那时心火却偏偏烧得厉害,大概她真的早已忍够了,不愿再被人这般指黑为白随意欺凌。
“婚约?”
她淡淡一笑,却分明是锋芒毕露。
“母亲应当还记得,我自幼长于钱塘并未有幸在家中承蒙双亲教养,婚约之事还当有我外祖母点头方才作数;我知母亲一心为三姐姐前程筹谋,却也不必为此这般轻贱他人,女儿只恐过犹不及,反倒令三姐姐在贵人眼中落了下乘。”
这、这话……
不单轻飘飘将万氏此前责难一一回敬,更毫不客气地将她们母女心中盘算揭破得彻彻底底,万氏自打被扶正以来便在内宅说一不二,何时受过这样的顶撞憋屈?何况还是当着方氏之人的面,这、这……
一旁的宋疏浅一见自己被人当着贻之哥哥的面打了脸,当场便恼羞成怒地哭了起来,万氏闻之更是急怒攻心、一拍桌子恨不得将宋疏妍撕个粉碎,未料一片混乱之际雅间之外又传来动静,是一个年长男子朗声在说:“宋夫人,今日我可要同你道喜啊――”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来者竟是金陵太守韩方平,各自心中一转方才回过味来:这韩方平说来也是汪氏故交,方才在船下同汪叙一同向绛云楼走来的当也是他,想来是受了世侄嘱托特来助其把与宋氏婚约坐实的媒人,此前兴许已在雅间外候了不少功夫,听屋内起了些许争执才急着进来搅浑水的。
可他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同万氏正经打一个招呼便当先看见了坐在席间的颍川侯,后者面沉如水显见已是十分不快,骇得他连忙越过汪叙对其下拜,恭声道:“下官拜见方侯――”
这番突然的介入令一屋子人都颇有些凌乱,其中最张皇的却还属汪叙汪大公子。
……“方侯”?
“方”之一字系天下至贵,能被称为“方侯”的岂不就只有……
原本涨红的脸忽而苍白,汪叙已不知今日之事该如何收场,匆忙跟着他韩世伯一并恭谨下拜,在一片静寂中等了许久才听那位如日中天的方氏主君开了口――
“我丁忧未过尚未归朝,太守不必如此多礼。”
声音极为低沉冷清,带着平日和宋家人说话时从未有过的疏离威严,韩方平心中惶恐,暗道自己过去与这位新侯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还是几年前他至长安吏部陈述职守时的旧事,未料数载过去对方威势更盛,短短一句话便令他噤若寒蝉。
“是,是……”
他诺诺应着,暗恼自己怎么这般迟钝、竟连颍川方氏亲至金陵都不知晓,白白挥霍了若干与对方攀上交情的良机!
懊恼悔恨之际却又听对方缓缓道:“只是先帝驾崩尚不过三月,朝廷早已明令大丧禁娼,金陵却犹这般歌舞升平纵情声色,却不知太守是如何为官御下的?”
这、这……
韩方平并非胆大包天之徒,先帝驾崩之后本已令治下老老实实守了几月的丧,只是十五过后难免松懈,市井坊间也是屡禁不止,别说江南之地天高皇帝远、便是那中原各州郡仔细查查也必有犯禁之处,如今方侯却这般说,分明、分明是……
汪叙也知对方这是冲着自己来的,没料到今日这事不单开罪了美人、更招惹上了颍川方氏这尊大佛,他实在不愿为家族招来祸患,情急之下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叩首曰:“还请方侯高抬贵手!叙今日所为皆属无心,往后定当洁身自好严以律己,再不行那荒唐无经之事!”
“碰碰”磕头之声既闷又响,一下一下听得人心头发慌,万氏和自家女儿对视一眼,心中都已明白今日这事不能善了,而方献亭仍神情不变,片刻后又道:“宣州太守教子无方,恐在私德之上也有疏漏,江南道御史自会查问,汪公子倒不必拜我。”
顿一顿,清冷的眉眼终于看向万氏,这次声音更沉几分,一字一句道:“我视宋公为尊长,今日之事自不会袖手不管――还请夫人放心,四妹妹名节珍贵不可为他人所污,此事必会尽快有个了结。”
第53章
方献亭所说的“了结”的确来得很快。
当日金陵太守韩方平离开绛云楼后便立即归于官署下严令禁娼, 一时之间官兵出动声势浩大、闹得勾栏之内鸡飞狗跳,不出几个时辰青溪之上便再无艺妓笙歌,干净得令两岸围观的百姓瞠目结舌。
次日宣州太守汪远又携子而来、拜在宋氏门前求见颍川侯, 方献亭并未见他,只让他父子二人去同宋四小姐致歉, 两家婚约自此作废, 却是绝无再续上的可能了;那首已然流传出去的艳词也没作废,方侯手下能人无数,随手就从里面另挑出“霜”、“娥”二字,在金陵的烟花柳巷里一寻摸, 还真找出一位叫这名字的伶人, 于是对外便称这首艳词是汪大公子专为她所作, 为了逼真还迫得汪叙抬了人入府,可怜那宣州汪氏堂堂官宦名门、嫡长子却迎了一介勾栏女做妾, 名声自此一落千丈, 说来也是家门不幸。
这桩桩件件后来自然免不了要传到宋澹耳朵里。
万氏已在夫君耳边孜孜不倦地哭诉谩骂了数日,说幺女是如何心机深沉不知廉耻勾搭了颍川侯、又是如何目无尊长当众羞辱了自己这个主母和她的三姐姐,喋喋不休的怨怼令宋澹不胜其扰, 却也难免要将幺女叫到跟前追究责问几句。
“你母亲原也是为你的婚事挂心,你又怎可那般顶撞于她?”
宋澹沉下脸训斥了半晌, 看着女儿低眉敛目乖乖巧巧的模样、一时却也想不出她能如何牙尖嘴利咄咄逼人, 疑心是万氏添油加醋的同时又不免思及她与颍川侯之间的那些传言,语气缓了几分,问:“你同方侯……”
他问得犹犹豫豫,一来因为做父亲的问起这些本就尴尬不妥, 二来也因为心底不信颍川方氏会瞧上自己这个身世不显的幺女;宋疏妍亦答得规规矩矩,只说方侯人品贵重又素来与二哥哥交好, 当日应只是看不过眼才出言相帮,除此之外两人再无其他情分。
宋澹点点头、也觉得这番解释颇为可信,只是想远些又觉得倘若幺女真能高嫁那于宋氏也实是一件好事,不妥只在于继室必然难容、他最疼爱的女儿疏浅也一定会伤心难过的。
宋疏妍屋里的人听了这些事却都是欢天喜地。
过去一头热的只有坠儿一个,如今却连一向谨慎小心的崔妈妈都开始觉得自家小姐与颍川侯之间并非绝无可能,两人时不时便会在她跟前意味深长地笑,渐渐将她那片本就暗潮汹涌的心湖搅得越发波澜四起。
慢慢地她也同样感到自己……生了妄念。
原本只有一点点,譬如开初在长安家中同姐姐们一道在屏风后偷看时她只盼着能上前同他说几句话,后来去了骊山却又指望他能陪她在林间多走一会儿、甚至让她为他拂去鬓间的落雪;几月后在江上擦肩时她本只盼他能容她送他一程,如今他亲自来了金陵还允她叫他“三哥”、她却又希望他们有朝一日可以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