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去吧……”
他假作叹息,眼底却藏着一抹不动声色的笑意。
“……只是恐怕要给你四妹妹添些麻烦了。”
第55章
消息传到宋疏妍那里, 便如天降横财穷儿乍富,令她在欢喜至极的同时又难免久久怔愣失神。
方献亭……
诚然那日在二哥院中与他遇上时她心里也曾悄悄生出一丝奢望、盼他能在她走前同她说些什么,或者同她约定往后互通书信;可实际他给的却比她预计的要多出许多, 明明是那么冷清又忙碌的一个人,却竟愿意亲自陪着她……回她真正的家。
她实在难以置信, 在二哥亲自来她院中同她说时忍不住接连问了好几遍是不是真的, 宋明真也是十分开怀,笑答:“骗你做什么?自是三哥亲口说的――明日便动身,方夫人也同去。”
顿一顿,又感慨:“过去我尚未察觉, 如今才意识到三哥委实待我不薄――他本不想去的, 谁知被我劝了几句便改了主意, 可见确待我如心腹手足,往后必得寻个机会报答这番深情厚谊……”
坠儿原本在一旁跟着她家小姐一道欢喜, 一听二公子说这话神情就变得奇怪起来, 心说人家方侯此举分明是在对她家小姐示好、同二公子又有什么相干?可当时见对方说得笃定便也自觉不该出言质疑,于是只好默默遁了,高高兴兴地去同崔妈妈一道打点行装。
次日出门时又有好一番热闹可瞧。
往年宋疏妍回钱塘在宋家贯是无人在意, 今岁却是人人争着出门相送,别说内宅那些妇人、便是宋澹宋泊宋澄三兄弟都来了个齐全, 唯独只少了宋疏浅一个, 据说是昨晚听了方侯要陪自家四妹妹回钱塘的消息哭得收不住、在自己屋里把能摔能砸的东西全祸害了个遍,今晨便更不可能赏光亲自相送,只可怜她母亲万氏昨夜在女儿屋里苦口婆心劝了大半宿、天一亮又要顶着张憔悴不堪的脸出来做场面,瞧着委实令人唏嘘。
姜氏一贯通晓人情, 自也明白宋三小姐有意嫁入方氏,只是姻缘之事一向莫测、即便一意强求也难得善果, 于是终归难免要拂了她和她母亲的意,此刻只十分客气地同万氏道:“连日来忝居府上多有叨扰,我实在过意不去,他日若宋公与夫人北上颍川,还请务必光临寒舍容我也做一回东。”
这些话固然好听、可谁都知道不过是说个体面,万氏心头千般苦涩、不知怎么竟就错过了这顶好的亲家,当时难受得只差掉下泪来。
宋澹已瞧出妻子心绪不平、唯恐其又在贵客面前失仪,遂当先出言谢过了姜氏的邀请,随后又神情颇为复杂地看向幺女,叮嘱:“此去钱塘切记莫给夫人和方侯增忧,待你表兄婚事办完,也当记得早日回家来。”
这后半句以前是从未听过的,想来父亲是料想此去她与方献亭的关系应会出现些许变化、是以才急着要她回家听她详述;宋疏妍低头应了一声,按理说本该对此感到几分讽刺,结果却因彼时心中实在太过欢喜而忘了计较这些琐碎。
闲话说罢离程将启,宋疏妍与姜氏同乘一车,方献亭和宋明真则各自骑马护在左右,出金陵城时晴光艳丽和风送暖,似一早便预示着此去将有许多人……得偿所愿。
自金陵向东南,车行两日可抵钱塘,虽则所耗时日不长,宋疏妍却仍担心姜氏身体不适难以支撑,于是打从登车起便一直默默观察对方一举一动,听其咳嗽即连忙端茶倒水、见其蹙眉则立刻忧心忡忡。
姜氏见她如此紧张一时也是失笑,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说:“哪里就那么娇贵了?我在庐州将养一年有余,身子早已大好了。”
宋疏妍局促低应一声,又道:“江南多有丘陵,行车难免颠簸……还是有些辛苦的。”
姜氏又笑,这回神情更带了些深意,温柔道:“确是辛苦,但若果真能成全一桩美事,再折腾些也无妨的。”
这话……
宋疏妍心头一动、那样聪明的人也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姜氏见她脸又渐渐红起来笑得越发开怀,此后也不再打趣调侃、想是有意要将话留给小辈们自己去说;宋疏妍却是心乱如麻,即便好端端坐在车内眼前也总要划过那人的影子,再听车外与自己只有一窗之隔的轻浅马蹄,每一声竟都教人情思摇晃。
她从未感受过那样强烈的悸动,也许情爱一事原本美妙、将明未明时又最是令人目眩神迷,于是终于忍不住要推开窗偷偷去看,英俊的男子高踞马上,风流峻峭的身影好像她一伸手就能触碰得到。
他很快便察觉了她的目光,回望时深邃的眉眼令她慌得手心生汗,一瞬间躲避地关上窗子、下一刻却又难得大胆地再次推开,对方的目光还在,与她隔窗相视时似还带着隐隐的热意,她明明并不曾饮酒,那一刻却不知怎么……
……总感觉自己已经醉了。
入夜时分车至湖州,按行前的安排当于驿馆暂歇一晚,用晚膳时方献亭却没到,宋疏妍陪着姜氏和二哥一同极慢地动筷,直等到一顿饭用完还没见那人露面。
“不必等他,说是收到了长安来信,转头便去料理公务了,”姜氏看出她心有挂念,当时便随口宽慰了一句,“他是一贯如此,没什么可担心的。”
话说得轻巧,其中“长安”二字却令人越发惴惴――她大抵也知晓眼下西都形势,秦王外逃下落不明,泰半已遁入陇西为钟氏所拥,眼下江北应已是一片风声鹤唳,说不准哪天便要掀起兵祸。
莫非他……
……就要回中原去了么?
宋疏妍面上点头应答看不出什么波澜,其实心底已提前感到一阵怅然若失,白日里的欢喜似乎果真都是假的,一入夜便要成了幻梦一场;她跟坠儿和崔妈妈一道回了房,进门半晌尤不肯散髻更衣,身边人都知道她是在等那位新侯回来,于是也都难得没跟着劝。
约莫子时前后门外才传来些许声响,她心中一动,快步过去打开了房门;抬眼时果然瞧见他,应是要从她门前过回自己下榻的房间,也许是刚收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些沉郁。
“……三哥。”
她出言叫住了他,因夜已深了,声音压得很轻。
而他早已看到她开了门,大约以为是自己步伐太重打扰了她休息、神情因而显出几分歉疚,停步问她:“……吵醒你了?”
……语气很柔和。
她心头一颤,暗地里对他的情意只一瞬便又蹿高几分,平时恪守的分寸似乎也在那一刻生出了一丝裂痕,怂恿着她答:“没有……只是一直没等到你回来。”
言语其实是寻常的,只是语气有种说不出的曼妙韵味,好像有些依恋他,惹人怜爱的样子同样令他微微失神。
“……嗯,”他话接得慢了一拍,多少暴露了自己内心的摇摆,“有些琐事要安排,耽搁了些。”
她慢慢点头,靠近了看白皙的脖颈显得尤其细腻,女子身上淡淡的幽香令他略微感到一些局促,她却不察,只又轻声说:“我让驿馆的人留了饭――三哥用过了么?我叫人去传?”
小小的体贴让他心软,看她的眼神亦更柔了些,他答:“不必劳师动众,夜已深了。”
她应了一声,好像没有别的话要讲了,他却没有走,两个人门里门外地站着,白日里若有若无的情动在此刻升腾得令彼此都有些心慌意乱。
“长安……”她很喜欢那时的气氛,却终归还是先开口打破了它,“……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他微微挑眉,却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她则是晚一步感到自己措辞不妥,毕竟即便真出了事、那些朝廷机密他也无法同她讲,于是又连忙摇起了头,神情显得有些狼狈了,说:“不用答了……我也不是想知道这个。”
她摇头的样子显得有些孩子气,于他却是难得一见的,他眼底已染上几分笑意,转而问她:“那你想知道什么?”
……语气有些玄妙。
这回她也答得慢了,美丽的眼睛微微垂下去,脸颊又悄悄染上淡淡的粉,他听到她很小声地说:“想知道你……是不是就要回去了。”
她不会知道那是多令他心动的一句话。
有一点伤感又有一点委屈,除此之外还有些像在对他撒娇,倘若往后他们之间当真能有一个结果,他希望这样的语气自己可以听上一生。
“再过一段日子吧,”她听到他答,声音低沉又温情,“……总要将你送回家。”
这是令人惊喜的话,她只觉得自己提了一晚的心总算落了回去,再抬头看他时却又变得不知足,追问:“一到就走么?……不留几天?”
他听言笑了,一向冷清的人露出那样的神情会直接勾走人的魂,何况他还反问她:“你想我留到什么时候?”
克制的试探一下变成要命的情热,她想他不愧是出身将门的武官、果然比她更善进退攻守,她已有些难以招架,目光再次微微移开,心底的鼓噪让她口讷,只说:“起码待上一两日……钱塘风光秀美,十分值得一游。”
他半晌没说话,像把她的心放下又悬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答了一个“好”字;她再松一口气,却又得寸进尺,想一想继续说:“或者再晚几天,留到二月初八……那天……是我的……”
她没把“生辰”二字说出口,却几乎已是在对他摊牌,两人间隐晦的缠绵只差一寸就要被挑破,他终于也忍不住要向她走近一步,几寸的距离也令她慌乱,同时更令她心满意足。
“你的生辰?”
他声音更轻地接了口,微热的气息好像落在她的耳垂,温柔得令她心尖发颤。
“……我知道。”
那真像是一场梦,极致完满又极致美妙,两人从未离得那么近,近到她的侧脸只差一点就要贴上他的胸膛,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被眼前这个人夺走了,没人试图抵抗,一切呼之欲出。
沉默是令人心动的放纵,他们各自流连又各自清醒,他先退开一步,眼神却还停留在她身上,说:“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她顺从地应了,红着脸同他轻声道别,把门关上的时候他的影子停在原地没动,此后又过了半晌才渐渐从她门前离去。
……你何时才会拥抱我呢?
她静静靠在门上想着,一颗心仍然亢奋得微微发抖。
第56章
二月初一晴川历历, 宋疏妍一行安抵钱塘。
那日正是中和节,宫中素有赐衣赐尺大兴宴饮的旧例,民间则视二月朔日为太阳诞辰, 是以多在初一祭拜神明互赠春种,处处皆是一派祥和欢乐的气氛;姜氏此前从未到过钱塘, 车马一入城门便兴致颇高地推开车牖向外去看, 宋疏妍在她身边柔柔解说着道旁风物民俗,两人一时都十分得趣。
欢声笑语飘出车窗,自要被外头两个骑马的男子听了去,宋明真摇头而笑, 侧首去同方献亭说:“我这四妹妹自幼以钱塘为家, 如今这般高兴怕是将自己看作了什么东道主人, 话都比平时多了。”
方献亭亦听到了她与母亲的交谈声,果真显得比平素轻盈快活些, 他眼中染上几分笑意, 忽觉眼前繁华喧闹的钱塘便像一个令人忘忧的桃花源,繁琐诸事姑且都退去了,令人感到一阵难得的恬然自在。
“确是东道主人不错, ”他若有若无地笑着应答,“这几日便都听她的吧。”
可惜的是方氏之人却不能随宋疏妍一同住进乔府。
一来因为这次安排得匆忙、她还未来得及打发人去家中知会, 二来更因最近阖府上下都在张罗她表兄乔振的婚事, 人多口杂进进出出、总不便于招待贵客,是以途中姜氏便打定主意要另赁一座宅子小住,据说方献亭已提前命人打点好了。
“你不必顾虑别的,只管先去同家人团聚, ”姜氏十分随和体贴,反复劝她不要为他们这些客人费神, “待得了闲再出来,左右我们还有你哥哥陪着。”
这倒是。
按理说宋二公子与宋疏妍也算是一家、随她一并住进乔府并无什么不妥,只是他比起素不相熟的乔家人显然更想同他三哥待在一处,于是便也提出要住在外头,倒是正好能代宋疏妍多尽些地主之谊。
“那我便先回去了……”
宋疏妍有些歉疚,心底藏的更多的却是不舍,说话间眼风偶尔扫向方献亭,两人对视时各自都是一番心旌摇曳。
“……只去同长辈回禀一声,不久便能出来了。”
那确是宋疏妍这些年来回家回得最不安生的一次。
尽管已勉力压着心底的悸动、可进府后走向堂屋的脚步却还分明比往日匆忙,坠儿和崔妈妈险些要追不上、一边在后头赶一边又都忍不住偷着笑。
进了良景堂拜过半载未见的外祖母,祖孙俩倒是有不少话说,老太太一见她便欢喜得一直笑,更拉着她的手反复询问那桩和宣州汪氏的婚事是否顺利打发掉了。
“老太太不必挂念,都好着呢,”坠儿神采奕奕喜笑颜开,一张小嘴叭叭叭地往外倒豆子,“那登徒子后来娶了个勾栏里的、吃了好大一通教训,我家小姐沉鱼落雁秀外慧中,自有那顶顶显赫知礼的郎君真心求娶,岂会便宜他那等人?”
如此神气十足志得意满,显见这段日子在外不单没有受气、反而还过得颇为畅快,乔老太太那般厉害的眼力,听了坠儿的话再转头看看外孙女今日格外红的脸颊,立刻便明白近来在金陵发生了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正待要仔细审上一审,却又听她的心肝儿略有些羞怯含糊地说:“这回我二哥哥也到钱塘来了,正在外等着我出去……我,我等晚些时候再来给外祖母回话可好?”
“你二哥哥?”老太太挑了挑眉,语气有些惊讶,“既是来了钱塘便该同你一起回家来,如今怎么不见人?”
宋疏妍又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老太太眼明心亮、暗地里已有一番猜测,嘴上却不与她的心肝儿计较,只且摆摆手由她去了;她便转去拜了舅舅舅母,好容易脱了身又匆匆回到自己房里梳洗打扮,明明过去在宋家总是小心翼翼规行矩步、便是一根稍出挑些的发钗都不敢戴,如今回了钱塘却是百无禁忌,屋子里存的那些精巧漂亮的衣服首饰一股脑儿全搬出来了,和丫头们一同挑挑拣拣,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足足大半个时辰才收拾停当。
坠儿的小嘴一贯闲不住,此时是一边夸自家小姐美一边又不停打趣她,还悄悄在宋疏妍耳边道:“小姐快些出门吧,方侯都该等急了――”
他……
宋疏妍忍不住翘起嘴角,如今竟已到了只听旁人提起他都会忍不住心动的地步,眼前一时又闪过昨夜在驿馆客房门前他低头凝视她的那个眼神,一颗心悄悄热起来,其实根本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也不知最后能否得偿所愿。
可这好像都已经不重要了。
此时此刻……她只想要见他。
出门要登车时却瞧见自己想见的人已经来了,没有骑马也没带侍从,只跟她二哥一同站在长街那头等她,见她出来便抬眼向她看来,右眼尾处漂亮的小痣在那时看上去格外和煦,原来柳先生写诗也未必总能尽意,“青霜玉楼”、“琼英雪风”不过区区一面,此刻的他分明更似江边柳色、春树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