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桃籽儿【完结】
时间:2023-11-01 17:18:33

  姜氏已然会意,深知对方是真心疼爱外孙女、唯恐他们绕过宋氏令这婚约不伦不类不成体统,于是连忙又道:“老夫人于疏妍有养育之恩、自是她最爱重的长辈,我想着该先得了这边首肯再去同宋公详议,该有的礼方氏一样都不会少,还请老夫人放心。”
  这话是说得太过周到了,不单做足了体面、更将祖孙二人多年来深厚的情谊也一并纳入了考量,说得乔老太太心头发酸眼眶发热,再看向姜氏时便实在再说不出任何一句推脱的话了。
  “既如此……”
  她已眼含热泪,或许在那一刻终于也有几分释怀,亦感到对早早撒手人寰的女儿有了一番交代。
  “……往后疏妍便要劳烦夫人多多教导关照了。”
  方氏主母亲临,于乔家上下自是意外之喜,宋疏妍的舅舅舅母匆忙张罗起席面要请姜氏赏光共用晚膳,一边忙里忙外一边悄悄打起算盘,暗道这些年果然没有白养宋家那个女儿,待他日对方果真成了侯夫人岂不就是一步登了天?家中的兄弟姊妹可都要跟着沾光的,只需好生求告一番、央那位了不起的方氏主君为乔家人觅一份官职,他们便也就能摇身一变成了官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乔老太太尚不知晓自己的儿子儿媳已抱定了此等窝囊无状的奢想,彼时只乘着喜悦与姜氏相谈甚欢,用晚膳时兴致格外好,甚至还久违地多饮了两杯果子酒,亲自将姜氏送出府时人已是摇摇摆摆,宋疏妍又是担忧又是无奈地把人扶回良景堂,半路却被老太太曲起手指用力敲了一下额头,疼得她忍不住低叫了一声。
  身边的丫头婆子见状都是捂嘴笑个不停,孙妈妈更感慨:“咱们老太太是多少年不曾这样欢喜了,这可全是托了小姐的福――”
  乔老太太可不肯认,一边摆手一边叱孙妈妈“胡说”,转头看向外孙女时又露了满眼的笑,怜爱地摸摸她的小脸儿,又颇有些孩子气地笑骂:“今晚我有些乏了,明日再审你这先斩后奏的小猢狲――”
  说完便在婢子们的搀扶下上了床塌,不等孙妈妈用热帕子净过面便沉沉睡去,也着实称得上是荒唐;宋疏妍边笑边摇头,待与孙妈妈一同将外祖母伺候妥帖才与坠儿一同从良景堂离开,春夜里夜风尤凉,却无论怎么都吹不熄她那颗亢奋炽热的心。
  ――她在为什么而躁动?
  为总算等到姜氏登门、庆幸此事终于尘埃落定?
  还是仅仅因为……她变得越发思念那个人了?
  想见他。
  想被他拥抱。
  想……
  迷茫与悸动同时在鼓噪,她已被折腾得有些难以招架,莫名的热意令人心焦,更令她感到自己不可理喻;坠儿的腿脚尚不便行走,她便打发对方回了屋子自己独自在后园中四处游逛,大半个时辰过去尤未能静心,反而感到情思缠绕成死结、越发难以收束了。
  徘徊之际却又见坠儿一蹦一蹦地从远处跳了回来,一到近处便紧紧抓着她的手,迭声说:“小姐,方侯来了――就在、就在府外等着呢――”
第65章
  那时已是酉戌之际。
  她深知自己不该出去见他, 有教养的贵女怎能在深夜与男子私会?遑论她刚刚受过外祖母的敲打,明日还要去受审呢;规戒的话默念了一百一千句,醒神前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向府外跑去了, 从未有哪一刻她是那么快乐又急切,好像只要能再见那人一面便可如飞蛾扑火般捐弃一切。
  ……他果然就在外面等她。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矜贵俊朗的男子长身立在江南檐角之下,夜风中微微摇曳的灯笼为他投落一点阴影,被月色一兜又显得清淡了;唯独他望向她的那个眼神是深郁的,浓墨重彩淋漓尽致, 好像已经等了她很久, 往后也会一直这样静默地等下去。
  她不知何故忽而感到鼻酸, 区区两日的分别竟已像是绵绵无期,奔向他时全然无法思考, 荒唐得径直扑到人家怀里;他自会稳妥地伸手接住她, 宽厚的怀抱令人安心,只是他的衣服染了夜风的凉意,大约的确已在外奔波很久了。
  “方贻之……”
  她叫着他的名字, 声音哑得仿佛受了什么不得了的委屈。
  “怎么了?”
  他的掌心已变得温热,一手照旧紧紧搂在她的后腰, 另一手则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青丝, 彼时声音同样低沉微哑,却只压抑着情动问她:“……是今日与母亲谈得不顺利?”
  他大约还没来得及回去探望姜氏、是一忙完公事就赶着来见她了,她一颗心暖融融的、又隐隐开始发烫,悄悄在他怀里摇一摇头, 回抱住他腰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不是……”她感到自己变得越发不像自己,“……就是很想你。”
  特别特别想你。
  那一刻他的呼吸似是变重了, 一点微弱的变化也能翻了她的天,何况他还低下头轻轻捧住了她的脸,近得好像就要深深吻住她。
  “抱歉……”他的歉意也是缠绵,“……被一些事耽搁了。”
  她讨厌他过分的克制,实际只有真正得到一个吻才能餍足,他却并不知晓她的心意,舍近求远地另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给她;她已感到几分不满,却还是慢慢伸手接了过来,声音拐着弯问他:“这是……?”
  他的双眼是引人沉溺的水波,右眼尾那一点小痣便是汩汩的泉眼,含笑时风流无限、分明就是在种毒下蛊,诱着她说:“给你的礼物――打开看看。”
  今日她已收了若干他家的礼、个个贵重得令人咋舌,此刻从他手中递来的这个看着最是寻常,只用一个素色的锦袋装着,一时倒瞧不出是什么。
  她一边看他一边慢慢解开系起的绳子,不多时里面的东西便轻飘飘落在她手心,是一个精心装裱的卷轴,徐徐展开一看……竟是《洛神赋图》第二卷的摹本。
  她曾得到过此图的首卷,是去岁在长安时二哥寻来赠她的,只是次卷一直罕见、便是摹本也十分稀少,此刻却竟就这么被他送到她手上了――顾长康迁想妙得以形写神,画卷之上人神殊途含恨别离,洛神乘着云车向天际而去,六龙腾飞鲸航围绕,连细微处的云纹都精细漂亮,曹子建站在岸上目送洛神远去,两人对望咫尺天涯。
  ……真是神乎其技。
  她十分惊叹,伸手抚摸纸面简直爱不释手,再抬头看他时一双眼睛格外的亮,比那时天上高悬的弦月更为明澈。
  “喜欢么?”
  他果然又问起了,好像只有她的一句“喜欢”才是稀世珍宝。
  “怎么又送我礼物……”她却不答,神情间透着一股无师自通的妩媚,“……这次算是正经的聘礼了么?”
  每个字都沾着蜜,她眉梢眼角全是甜甜的笑,落在他眼里令他百般心软,可眼神却微微沉下去,答:“……是生辰礼。”
  他记得的――二月初八,是她的生辰。
  她一愣,却忽而感到一丝不妙――明明后日便是她的生辰,何以他偏要提前……
  “你要走了?”
  聪敏如她自能很快回过味来,整个人便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心里的热全散了,甚至忽而感到一阵冷。
  “……要离开江南?”
  他已看到她神情的变化,令他神迷的笑意一一消散,宛如花期将过的琼英被冷风吹落寒枝,他要轻轻伸手把她接住,绝不肯让她自此沾上半点污泥。
  “中原有变,战事将起,”他的声音低沉极了,眉眼之间风流褪去、却又隐约染上几分肃穆,“陛下已下旨召我还朝,稍后……我便要启程北归。”
  他说得利落简单平平淡淡,在她耳中却如平地惊雷晴天霹雳,尤其那“稍后”二字……竟是连一夜都等不得了么?
  “这么快……”她已有些慌了,揪住他衣襟的手无意识攥得更紧,“那、那夫人……”
  “我已派人去接母亲至津渡,”他说得很快,离别之际的匆忙之感因此愈发浮露,“此后先送她回颍川、我再转归长安。”
  啊……
  她已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还能寻个什么借口将眼前这个男子再多留在自己身边几刻,明显的张皇令人心疼,他与她说话的语气已温柔到难以描摹。
  “你我婚约之事我会亲自致书与宋公陈情,绝不会背约辜负于你……”他郑重对她说着,手指还在她脸颊上轻轻抚摸,“逆王遁入陇右致边境生变……疏妍,我不得不去。”
  他其实不必同她说这么多。
  她早就明白,秦王西逃遗祸无穷,颍川方氏生为国之剑戟必会带兵平乱,他北归是迟早的事,何况即便没有这场战争他也不可能终日陪她在钱塘度梦。
  可……
  “可那是战场……”
  她的声音已有些发抖,原本红润的脸色如今苍白已极。
  “你……”
  ……你会受伤的。
  甚至,你会……
  她心跳如雷、却连在心底将那字暗想一遍都不敢,他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只怕他在外耽搁太久延误婚事,于是又哄:“我会尽快回来――如若战事顺利,也许半载便能还朝……”
  她拼命摇头,那一刻的确有眼泪夺眶而出,心痛到再次紧紧抱住他,她早已渴望与他相依为命。
  “我不在乎那些……”滚烫的眼泪落在他胸口,令他灼烧般的疼,“我只怕你会受伤……”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颍川方氏有多少先烈马革裹尸埋骨疆场,他会否同样……
  他这才懂得她的意思,眼神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变得越发柔软――方氏之人最善离别,他的父亲在生死面前尚且不曾落泪示弱,他又怎会优柔寡断而让自己心爱的女子为此忧愁伤情?
  “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他低声与她耳语,又若有若无地轻轻吻上她的耳垂。
  “大捷过后陛下必然欣悦,彼时或将亲自为你我主婚――我会来迎你回颍川、回长安,只是母亲近年多病无力打理内宅、四处恐怕都会有些凌乱,等你来了便可随着自己心意收拾装点,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好……”
  这又是哄人的话,且又与昨日她在表兄婚宴上的奢想不谋而合,原来他也同她一般遥遥设想过两人的未来,人之一生如此艰难漫长,可若有对方作陪却又好像令人无限神往。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要记得照顾好自己……”
  他又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轻轻帮她擦去眼角的泪。
  “留在钱塘或回金陵都好,一切都随自己的心意――你继母和三姐姐会不会欺负你?我另给你留几个人?”
  他们此前还从未谈起过她金陵家中的事,未料他却早将她在宋氏的处境看了个清清楚楚;她心里感到熨帖,当时也就破涕为笑,轻轻打了他一下,又嗔:“她们欺负我还不都是因为你――假好心……”
  这一声又令他心软失笑,眼底埋藏的不舍却是愈发浓烈,他又将她圈得更紧一些,说:“不过你若回去的话,我倒还有另一份礼可以送你。”
  她挑挑眉,下意识先问了一句“是什么”,随后心又凉下来,落寞道:“这次又是什么礼?……明年的生辰礼?”
  难道明年……你也不能陪我一起过么?
  他知她还难免伤情,心中怜爱之意更盛,就又耐心地哄:“就算补去年的好不好?……笑一笑?”
  她撇撇嘴,其实还想哭的,当时勉强忍住了,又问他:“那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礼,还偏要我回金陵才能送?”
  他淡淡一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反问:“你可知金陵有一位画师名叫张简?”
  张简?
  自然知晓的――那是江南第一丹青手,过去还曾在宫廷画院供职,为人性情洒脱不羁,据说就是因不耐受帝宫规矩束缚而早早辞官还乡,自此终日游历名山大川,神龙见首不见尾。
  “你二哥说你素来喜画,只是过去一直未曾寻到合适的老师,”他的眼神比春夜更深邃、又比月色更温吞,“张简与方氏有些交情,我可请他去宋府教你。”
  这……
  她又不知如何答复了,并非仅为觅得一位过去不敢企望的良师而欣喜,更为眼前这个男子对自己恳切的用心而动容――她并没有那么金贵的,在父亲眼里不过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在继母和姐姐眼里更是面目可憎惹人厌烦,他却仿佛待她如珠似宝,哪怕一点有关她的琐碎都细细留心。
  “三哥……”
  她又被招下了眼泪,不敢相信他只用这独处的短短几日便教会了她如何去哭,两手藤蔓一般搂住爱人的肩颈,过于高大的男子必须弯下腰来才能让她平视。
  她已沉溺在他柔情的眼波,而对方眼尾那颗眼泪般的小痣更令她神魂颠倒,她根本不知未来这段分隔两地的岁月该如何度过,毕竟连这区区两日的分别都已让她手足无措;轻轻在他的注视中吻上他的眼角,那一刻她已感到自己被烧尽了,飞蛾的残躯像花一样凋零,灰烬之中残存的唯有烈火钻心般的热意。
  “那我等你回来……”
  她拼命压抑着在那一刻亲吻他的欲望,并不知晓那日之后再与他相见会是怎样一番情境,岁月残忍际遇无情,甚至下一个像此刻这般悲伤的拥抱都在无数个苦痛的晨昏朝暮之后。
  “等你回来接我去颍川、去长安,等你说的高朋满座三书六礼。”
  “但其实也不用这些……”她又摇头叹息起来,忧愁终于多过了甜蜜,“……只要你能早些回来便好了。”
第66章
  次日钱塘下起了雨。
  说来也有趣, 江南仲春本该淫雨霏霏,偏他在的这几日始终晴光潋滟,如今人一走又故态复萌, 像是诚心与留下来的人做对。
  宋疏妍自又是一夜无眠,伏在窗前看了一整晚的月色, 天色将明时又开始听雨, 一双细白的手若有若无地轻抚他临行前赠她的画卷,图上分别的洛神与曹子建恍惚间也成了她和他,只是或许他才是洛神,留在岸上的那个凡人是她自己。
  坠儿深知方侯走了小姐伤心, 却还难免要替孙妈妈传话唤小姐到良景堂去, 老太太这会儿已醒了酒、正要提审昨夜轻轻放过的外孙女呢。
  宋疏妍去时外祖母正在梳头, 她便替了伺候的婢女亲自上了手,老人家在镜中看她垂着眼睛脸色苍白, 就笑问了句:“怎么, 如今就要做了侯夫人,给外祖母梳一回头也要摆脸色了?”
  这自是逗趣的话,却哄不来宋疏妍一个笑脸, 她搁下梳子伏进长辈怀里,细瘦的模样瞧着有些可怜。
  “外祖母……”
  她的声音也哑了。
  “他……回长安去了。”
  这是老太太不知道的事, 实际原本她还打算亲眼瞧一瞧那位位高权重的外孙女婿, 如今听了这话神色一顿,却是有些担忧地问:“是为公事回去的?可曾与你打过招呼?”
  宋疏妍讷讷点头,有些含糊地答:“中原像是要兴兵了,他要回去平叛。”
  她年岁尚轻、自出生以来还不曾经历过战乱, 乔老太太却是见多识广,一听要兴兵神情便立刻变得沉重了, 过一会儿又轻轻抚摸上自家心肝儿瘦弱的肩膀,叹:“毕竟是方氏之人,焉可不赴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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