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桃籽儿【完结】
时间:2023-11-01 17:18:33

  “浅儿,浅儿……”
  她自己也想哭的,当时却不得不死命忍着做出一副豁达坚强的模样,更豪迈地说着:“那颍川方氏有眼无珠,放着上好的珠玉不要、偏要去选污糟的瓦石!是他们没有福气!是他们配不起你!”
  “你且放心,他们的日子过不好!那小贱人往后还有的是锉磨要受!母亲定会为你择选更好的夫婿!让你过得比她好上千倍万倍!”
  一番劝解唾骂实在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可又实在难以取信于人――这世上哪里还有比贻之哥哥更好的夫婿呢?家世、样貌、才干……他已处处拔了尖儿,分明就是这世上最好的郎婿!
  宋三小姐哭嚎得更惨,不愿再听母亲说这些虚假之词、只盼她能代她一把将宋疏妍掐死了事;万氏却心知自己已不能再动那小蹄子,毕竟是未来的颍川侯夫人,待得了诰命封赏更是尊贵无比,若果真磕着碰着方氏之人又怎会善罢甘休!
  她真是憋屈不已,宋三小姐却怒气上头不解母亲的筹谋苦心,当时只怒骂道:“好,好――母亲懦弱胆怯怕了那一朝得势的贱人,我可不怕!我必要让她知道她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想安安稳稳嫁入方氏?休想――”
  宋疏妍自然知晓继母与三姐姐背地里是如何对自己的婚事不忿,但这些莫名的仇怨打从她出生起便一直契而不舍地纠缠着,也早令她不以为意了。
  金陵虽有万般不好,可却胜在有方献亭为她寻来的名师――张简先生果真登了宋府的门,小老儿约莫六十上下,鹤发长髯仙气飘飘,一半像隐士一半又像道士,左手终日抱着个大葫芦,里面总有喝不尽的佳酿美酒。
  “便是你这女娃娃要随老夫学画?”
  他颇有些轻慢地问她,看过她往日自己临摹琢磨的画作后更频频叹息摇头;宋疏妍深知自己学艺不精只是浑画,羞臊之余也难免想解释一句,说:“学生技艺粗疏从未有幸得名家指点,让先生见笑了……”
  张简摇头而笑,一边摇摇晃晃地喝着酒一边随口同她说:“笔墨丹青以心为要而技艺次之,你这女娃娃是着相之人,轻易难通精髓。”
  那话说得十分玄虚,令彼时尚不过十六岁的宋疏妍难解其意,对方像也不指望她懂,只又问:“你要同老夫学什么?”
  学什么?
  她眨眨眼,说来倒不擅同此等洒脱不羁的世外之人打交道,答话时愈拘谨了些,恭敬道:“若先生不弃……不知可否授学生写影传神之技?”
  所谓写影传神便是为人画像,于她而言既是一门学问又是一桩私心――她想将那人的样子绘下来,寄去钱塘给外祖母看,也悄悄藏一幅在自己的枕下……聊慰相思。
  张简听言却又笑了,叹:“道释、仕女、王侯将相……古来写影无非如是,却是着相之最。”
  顿一顿、像是觉得她愚不可及,仰头饮酒后又道:“金陵城中本有画工无数,若你只要学这些,自去寻他们便是了。”
  说着便似要拂袖而去,实在令宋疏妍手足无措――她确是真心喜爱丹青,幼时无人陪伴总是独处、静默处只有纸笔为友,令她寄情的“春山”从来只在画中,如今她从画里走出来、却又想将一切留在里面记得更牢靠些。
  张简见她恳切相求、倒也确有一片诚心,无奈又叹:“老夫过去曾欠着方氏一桩恩情,未料却被如今这位小侯爷翻出了旧账――他心思更重,与你倒是般配。”
  说着似有些不满、又轻哼了一声,终而摇头道:“也罢――老夫不爱写影传神,勉强可教你画些物像,你想学便学,不想学便罢。”
  她自然想学,心中却又念着先生方才的话――“心思更重”?难道是说方献亭……所着之相比她更深么?
  “那便请先生教学生画马吧。”
  她轻轻说着,眼前出现的却是濯缨的样子,骏马长嘶意气风发,四蹄如飞翩若惊鸿,那个踞坐马上的男子也一并眉目清晰了起来,原来望川时所见不是水而是水中月、折枝时所图不是花而是花上蝶,她在隐蔽处藏了若干小心思,弯弯绕绕所寄还是相思,可不信先生能一一发现呢。
  “这倒稍有趣些……”
  果然张简点了点头不觉有异,又随手徐捋长髯提笔点墨。
  “画马非独在画形而更在画骨――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一步一态皆有气概,追日逐月更显灵性,却不是朝夕可成的功夫……”
  他说话间寥寥几笔、纸上已现出一匹鬃尾飞扬的骏马,双目炯炯刚劲矫健,乘风御雨栩栩如生;她自赞叹不已,又想倘若是那人的马神采当更有几分特别,通灵般的倨傲神气、看人时又总带几分轻蔑嫌恶,披星跨斗不过寻常,不舍昼夜方显风骨。
  我自会用心将它画得很好。
  待学成后挑出最好的那幅随书寄去……可就能得到你姗姗来迟的一封复信了么?
第70章
  随先生学画的日子过得很快, 而方献亭寄来的第一封书信也终于在春末辗转送到了她手中。
  那并不是一封复信,看落款题的日子是二月廿五、彼时她自钱塘寄去长安的信当还没到呢,也许他也想念她了, 是以才与她一前一后提笔落墨;信中言辞简短,比她删改誊抄的一页纸还要短上不少, 只说他已给她父亲去信、请她不必担忧两人婚事不遂, 若有所需皆可遣丁岳去办,若他此后复信迟缓当是征战所致、亦不必挂念。
  平铺直叙无有起伏,唯一有趣的却是最后一段――
  “西都故邸久无人居,庭生杂树春草没径, 移之而植新梅, 及卿北归当已亭亭。”
  她读后会心一笑, 自然知晓所谓“新梅”所指正是自己,疏影横斜水清浅, 众芳摇落独暄妍, 琼英与雪风本该长厢厮守,最好的花色也都该盛开在他的庭院;某一时眼前忽又浮现那晚他来同她告别的光景,高大的男子声音低柔, 说两人婚后无论长安还是颍川的府宅都可由她随心装点,到时她定要亲眼去看看他说的“新梅”是不是同钱塘石函湖心岛上的一般烂漫, 还要仔细查问一番那是否都是他亲手所植。
  甜蜜漫溢难以遮掩, 尤其在她院中“新梅”更成了一句调侃的笑语,坠儿脚伤已近大好,如今又是整日蹦蹦跳跳生龙活虎,打从知晓方侯信中写了什么那逗趣的小嘴就一刻不停, 总要说些揶揄的话惹她家小姐脸红。
  “我看方侯那信却是写错了,”她妙语连珠滔滔不绝, “什么新梅旧梅的,春都要过了还种的什么梅树?合该写作‘新妇’才对――那‘亭亭’也错了,二八年华的新妇该是婷婷玉立,分明少了半边字!”
  前前后后都是浑话,却把听的人全逗得前仰后合,便是去主母房中晨省也不消停,甚至越往那院里凑越喜欢口无遮拦,叭叭地跟家中婢女显摆颍川侯是何等为自家小姐钟情,人远在千里之外都不忘借花寄情,可不就跟小姐随张先生学画马是一样的心思么?
  万氏母女本就为这桩婚上火动怒,如今听了坠儿显扬又岂能心平气和?尤其宋疏浅,真是怒得气冲天灵盖,不顾正房大丫头束墨屡番阻拦、在母亲到堂上前便拎起裙裾朝她四妹妹疾步冲去,一张漂亮的小脸红啊白啊青啊紫啊,颜色真比宋疏妍作画时仔细调的墨汁还要丰富几分。
  “放肆――”
  金声玉振一句喝骂,什么贵女体统在此刻都已作不得数。
  “不过就是使了些下作手段攀上贻之哥哥,何至于在此喧嚷聒噪出言无状!――方氏之人可曾瞧见过你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宋疏妍,你真是低劣得让我作呕!”
  这一番辱骂实在有些荒谬,仿似浑不记得自己年初曾用了怎样不入流的手段想将妹妹推入宣州汪氏,如今算计不成就要撒泼打滚,实难免令人心生轻蔑;宋疏妍自懒得同她计较,只别开眼睛静静在堂上等着继母来训话,宋疏浅却被她这副淡漠的模样刺激得越发恼怒、总将对方的漠然看作是不可一世高高在上。
  “该死的贱人――”
  她是发了疯了。
  “你还不是颍川侯夫人呢,摆这天大的款儿给谁看――”
  “我今日便撕了你的脸――看你还拿什么去勾搭贻之哥哥――”
  说着便挥舞着满手又尖又长的指甲扑了过来,那生猛厉害的架势可不见半分素日的端庄柔弱,坠儿忠心护主、自是一个箭步就挡在了自家小姐身前,正要伸手一把将人推开,却架不住在主母院中敌众我寡,不多时堂外的一干丫头婆子便拥了进来,个个都是帮着她们三小姐,另有那机灵的已跑去请了主母和大公子,可不由四小姐讨到半分好。
  坠儿被两个婆子缚住手臂,上来便不由分说挨了狠狠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直打到人心里、自令宋三小姐越发亢奋起劲;高高扬起手正准备扇第二下,宋疏妍已匆匆将坠儿护在了身后,一贯沉静平和的脸难得冷下,却是比当初在绛云楼上驳斥主母时更露锋芒,沉声道:“三姐姐如此肆无忌惮横行跋扈,可还将家中规矩放在眼里么?坠儿言行失矩自当有我管教,他人插手却又是何道理?”
  “你管教?”
  宋疏浅冷冷一笑,一片吵闹中神情更显疯癫。
  “好啊……你的丫头本来也不配脏我的手,可但凡你还在这个家中待一日、便一日要敬着我这个姐姐!――今日我管教的是你,且看谁还能从天而降来救你的命!”
  说完便转而劈手向她打来,宋疏妍皱眉偏头躲过、一来二去也难免起了脾气,周围的丫头婆子最多只敢缚着坠儿,却不敢碰她这个家中的嫡小姐、未来的侯夫人,便正好可让她趁机一把揪住宋疏浅的头发将人狠狠摔在地上。
  宋三小姐可没料到平时一副受气包模样的四妹妹会忽而下这等重手,一愣之后羞愤交加地尖叫起来,原地爬起时脸涨得更红,似已恨不得拿把刀将宋疏妍捅出百千个血窟窿;扭打混乱之际宋大公子宋明卓已闻讯匆匆赶来,占着嫡长子的名分自然要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劝架说和,只是宋三小姐毕竟与他一母同胞、这架也就渐渐跟着亲疏关系越拉越偏了,到最后几乎是帮着他妹妹紧箍住宋疏妍的手,令后者结结实实吃了她三姐姐抡圆了胳膊甩在脸上的两个巴掌。
  宋三小姐可算得了志,那真是威风凛凛意气风发,恣意逞凶之时却忽见原本挨打的四妹妹脸上划过一丝冷笑、接着人也不挣扎了,仿佛就等着她来打;她一愣,下一刻就听到周围的丫头婆子纷纷惊惶下拜,回头则见父亲阴沉着一张脸跨进门来,一向儒雅的脸愤怒得有些扭曲,看着她大声斥骂道:“这都是在做什么――”
  “还不快将你妹妹放开――”
  坦率而言,除去幼时因不懂事而与三姐姐同抢过一盏吊花灯的旧事之外,宋疏妍与万氏母女便再未有过什么拎拣得出手的过节矛盾,盖因年岁渐长事理愈明,既知父亲一颗心是偏着长的、那便自然要小心夹起尾巴做事,否则吃的亏只会是双份,在继母跟前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如今形势却似乎变了:父亲将众人都领去彬蔚堂,除大哥外二哥也匆匆而至,她这个挨了打的好端端在椅子上坐着,唯有三姐姐跪在众目睽睽之下独自抽抽嗒嗒地哭,真正是乾坤改换世殊事异。
  万氏来迟一步,一上堂便瞧见自家女儿楚楚可怜受了委屈、自然便是又急又怒忧心忡忡;她快走两步在面沉如水的夫君身边坐下,一开口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问:“这是怎么了?浅儿是犯了什么过错、竟要被这般罚跪在此?”
  宋三小姐一见母亲来了便仿佛盼来了救星,当即膝行两步上前,大声哭陈:“母亲――请为女儿做主啊母亲――”
  一旁小心站着的束墨于正房而言乃是不逊于坠儿的忠仆,见主母来了心中一定、连忙瞅着主君的脸色将事情原委匆匆说了一遍,从头到尾避重就轻混淆视听,先说四小姐身边的坠儿如何言行无状冲撞主人、又说四小姐本人是如何不守规矩目无长幼,总之三小姐就是清清白白没个错处,此刻在此跪着全然是受了天大的冤屈。
  宋二公子方才虽不在场、却也知晓这是主母手底下的人在颠倒黑白,当即便气得握紧了拳;宋疏妍听了神情却无一丝变化,只漠然看着万氏狠狠剜了自己一眼、随后又端着主母的体面转向父亲,徐徐开口道:“既如此说,今日这事也是四丫头有错在先――浅儿虽不该同妹妹动手,却也着实没道理独自跪在堂下……”
  这话的意思已很分明:要么让她的女儿就此起身将事平平揭过,要么就让她宋疏妍一并下去跪着两边各打五十大板,总之她们母女绝不可能吃亏,末了还会想方设法在暗处报复得更凶。
  她轻笑一声、难免含着几分轻蔑,满堂人便都朝她看过来,长兄的脸色最是阴沉、紧盯着她问:“四妹妹因何发笑?莫非还不知晓自己的错处么?”
  错处?
  她挑挑眉,神色极平静地与他对视,开口时语气更是泰然,道:“大哥哥不仅拉得一手好偏架,这口舌上四两拨千斤的本事竟也大得很,看来金陵终归是太小了,还是该去西都朝堂上好生施展一番拳脚。”
  这一句讥讽十足辛辣,不仅将对方此前暗下的黑手在父亲面前揭得明明白白、更不许他浑水摸鱼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挑,果然令宋明卓脸色一变恼怒更甚;他还未及起身将她好生教训一番,一旁的继母又狠狠一掌拍在桌子上,冷脸道:“四丫头,我知你一朝攀上高枝眼下正是欢喜,却也不必这么快便起意欺凌自家哥哥姐姐――宋家终归是你的娘家,你如此这般罔顾孝悌口出狂言,是连我和你父亲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这便是万氏的本事了。
  她把持内宅多年,早将里头弯弯绕绕的机巧关节摸得一清二楚,深知眼下细论是非只会对她自己的女儿不利,于是便要借势挑事让宋疏妍去触她父亲的霉头。
  ――为父者怎能不做儿女的主?他一辈子都要是她们的天,再如何高嫁也不能试图撼动父亲的威严――他要的本就是一个能对家族有所裨益的女儿,倘若幺女嫁入方氏后对自家哥哥姐姐毫无提携只管自己好过,那他生她养她又有什么用?
第71章
  果然万氏话一说完父亲的脸便沉了, 看向幺女的目光亦渐渐显出几分严厉。
  “疏妍,”他像在警告她,“不得对你兄长不敬。”
  这真是好笑的话, 尤其那时她两只手腕上被长兄锢出的红痕尚还清晰、脸颊上被三姐姐抡圆了胳膊打出的巴掌还在清楚地泛疼――原来手卦竟是那么准的,她与双亲的缘分果然单薄如斯。
  “不敬?”
  她终于忍不住抬眼看向父亲, 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他面前把自己的壳子敲出一道缝, 藏了多年的讥诮与寒凉都在里头,或许他们父女之间最后的体面仅仅是勉力不将怨恨宣之于口。
  “过去曾蒙父亲教导,深知孝悌固乃人子本分,只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却总应当是有来有往, 今日三姐姐因妒生恨掌掴女儿在前, 长兄是非不分厚此薄彼在后, 却不知父亲这一句‘不敬’从何而来,又指望女儿如何含垢忍辱看人眉睫呢?”
  宋澹闻言一愣, 却是头回见幺女露出此等锋利逼人之态, 那双与她生母颇为肖似的眼睛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看着他,令他在怔愣之余又感到几分难言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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