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阶之下一片哗然,垂帘之后却是默然无声,没人看得见那位太后眼底起伏的波澜,只听到她以平静得没有一丝破绽的声音应了一句“善”;随后他又对她一拜,转而看向卫弼范玉成的目光显得更加漠然,沉吟片刻又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犯上之责不可无人担待。”
语罢又一挥手,明堂外便再次走进若干甲士,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一个年纪尚轻的男子,仔细看赫然正是当日欲持箭行凶的阴平王世子卫麟。
“父王――”
“父王救我――”
他被毫不顾念地用力扔到地上、接着又体面尽失地向自己的父亲呼救求援,阴平王脸色大变急怒攻心,转头质问方献亭时连嘴唇都在剧烈地发抖:“方献亭――你、你究竟要干什么――”
君侯却连看都不肯再看向他们父子一眼,峻峭的背影果然如同青霜雪风一般萧寒,只冷冷落下一个字:“打。”
其麾下之人令行禁止、皆将主君所言奉若神旨,当下立即取来军中刑棍、一下下毫不含糊地狠狠落在阴平王世子的血肉之躯上,沉闷的声响到骨到肉、伴上他和他父亲此起彼伏的哭嚎怒骂就更显得触目惊心,朝堂之上所有人都在那一刻看得清清楚楚,今时今日究竟谁才是这大周生杀予夺的无名之主。
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
……已经到来了。
第94章
“母后方才究竟为何要出言阻止――”
朝会散后百官退去, 折回积善宫时宋疏妍已身心俱疲,卫熹却是难得的精神亢奋,此前病中萎靡一扫而空、更显出几分抱恨激愤。
“那阴平王父子居心叵测罪大恶极、便是千刀万剐也不足泄儿臣心头之恨!――方侯只差一步便要杀了他们, 从此朝中便再无人敢对母后不敬了!”
他追着她说了一路、甚至入了内殿还要孜孜不怠地拉扯她的衣袖,一旁的王穆始终眉眼低垂、此刻又亲自捧来香茶为幼主败火, 缓声劝:“陛下且先喝口茶……”
卫熹才不理会他、只要在宋疏妍身边眼中便全装不下旁人, 后者则只轻轻叹了口气,注视他的目光一半专注一半游离。
“治大国若烹小鲜,先帝与陈少师应当都教过你,”她平平整整地回答, 语气像是好整以暇, “你父皇当初何以要那五人并立?其一自是为安抚朝中不同势力, 其二更是为护陛下周全。”
“护朕……?”卫熹似懂非懂。
“自古人心善变情随事迁,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 ”她耐心解答, 神情泰然八风不动,“如今卫弼范玉成虽因南渡之事与孤为难、他日却未必不能再成陛下助力――同理,方侯眼下固然千好万好, 可若果真放任其一家独大无人制衡、却也难保日后不会生出乱子。”
卫熹听言微微睁大眼睛,神情却是不敢置信, 又问:“母后的意思是……方侯可能会反?”
――怎么会呢?
他绝不会那样做, 她也绝不会那样想……只是倘若他二人间毫无旧情此刻她便应当对他怀有戒备,全心信任毫不生疑只会暴露她对他不能见光的种种私心。
“多提防些总是没错的,”她半垂下眼睛淡淡地答,一切照旧滴水不漏, “……他手中握着的东西毕竟太多了。”
卫熹点头似懂非懂,沉思片刻后语气又更轻快了些, 说:“可朕觉得方侯不会……他若要反当初便不必命宋将军回兵救驾,眼下更不必与阴平王范相他们交恶――父皇是信他的,朕……也愿意信他。”
宋疏妍淡淡一笑、伸手拍了拍幼主单薄的肩膀,在被这座帝宫磨砺了整整七年之后她已拥有了这世上最会做戏的一双眼睛,平平静静好似泰然自若,任谁都不能透过若干伪饰看出她心底真正的想法。
――她为什么要阻止他杀卫弼范玉成?
朝局安稳固然重要,可她更在意的却还是他的安危和名誉――洛阳一派占据朝堂半壁有余,杀其党首不过扬汤止沸、甚至可能招致更猛烈的反扑,她不能让他成为那些人攻讦的靶子、更不能让他落天下人以口实,有些责任本就应由天家去担,而她或许又比他更加爱惜方氏羽翼。
他不能有事。
至少在她目之所及力之所逮……绝不能有事。
“……贻之今日竟果真要动阴平王?”
宫墙内外风雨同天,同一时刻颍川侯府内也颇有一番议论,先国公方贺之兄、前兵部尚书方廉今已乞骸骨颐养天年,听儿孙返家后说及今日明堂之上发生的种种却仍难免眉头微锁目露隐忧。
“他是动了真火,”其长子方云崇如今升任正三品十六卫大将军,将近不惑的年纪也比过去更显沉稳,答父亲问时微微一叹、却是感慨多过忧虑,“卫弼毕竟做得太过,竟妄动刺杀太后之念――贻之与那位,毕竟……”
十年前方宋两姓那桩虚无未成的婚约如今虽不为天下所知、可在方氏族内却是一桩公开的秘密――主君曾对宋氏女十分爱重、更曾请先国公夫人亲至钱塘代为议亲,若非当时仍受三年孝期所限恐怕出征前便会与之完婚,后来也就不会再生出那许多周折遗憾了。
“要我说这也都是卫弼那老匹夫自找的!”方四公子方云诲时年二十有八,说起话来倒还似少年时般血气方刚,“谋逆犯上本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三哥脾气算好了,若换作我必当场抹了那混账的脖子!”
这话其实也在理,以方氏主君如今在朝中的权位要杀个罪有应得之人的确并无不可,只是……
方廉眉头皱得更紧,心下却难免对自己这个侄儿感到些许陌生――他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深知其过去进退有度行止有节、即便大权在握也不会轻易断人生死,如今却性情大变异常冷厉、比他父亲掌权时更加……
他一时难以形容,心底却知一切都是从七年前上枭谷一败后开始发生转变的――没人愿意回想那段往事,前方兵连祸结生灵涂炭、族内风雨飘摇青黄不接,贻之好不容易重回军中扭转乾坤、将返东都时却知母亲自缢姐姐被废,而那只差一步便要成为他妻子的宋氏女亦成了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
“贻之处事自有他的道理,可有时却也应当有所顾忌……”
方廉沉沉一叹,看向自己两个儿子的目光亦是十分复杂;话到一半又停住不说,或许那时也不知如何做才是最好,终了只有一声“也罢”,怅然道:“或许为父的确是老了……方氏未来的路,还是要由年轻人去走。”
至夜洛阳城中华灯高照、颍川侯府门前尤其车马喧嚣,各府贵人纷纷携重礼前来拜望君侯,一为贺其大战得胜之喜,二来也为再烧一把五辅之首的热灶。
说来今岁也是不巧,先帝丧礼刚过宫中不便大兴宴饮,于是连为君侯专设的接风宴也要同两日后的除夕宴合二为一,令朝中百官无端少了若干奉迎讨好的机会;如今巴巴地捧着千金万金上门、顶着东都腊月的寒风等待良久,君侯却一不收礼二不露面、遣族人代为称谢后又将他们客客气气地送走,真是清清白白来又清清白白去,连人家一丝衣角都无缘碰到。
方大公子亲自在外周旋良久,直等到宵禁前后才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波执意求见君侯的访客,折身回到内院、却见主君房中烛火尤明,斟酌过后招来仆役相询、才知贻之自宫中回府后还不曾用过晚膳,遂打发后厨做了热乎的胡麻粥、预备亲自端进他房中。
入内后才见族兄方兴也在,对方几年前代父亲坐上兵部尚书之位、如今已是族内中流砥柱;方献亭正与之议事,见长兄入内便眼神示意他稍坐,等待的工夫方云崇听到两人在论时下粮饷周济之困,当下心底也跟着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自太清元年二月算起这场浩劫般的战事已持续整整十年之久,突厥、坚昆、吐蕃、西南部族陆续参战,一场夺嫡之乱早已步步演变为八方混战天下倾轧;看似繁荣的睿宗朝其实不过金玉其外空中楼阁,及至先帝登位才暴露出国库空虚等一干积弊,此后战事一起十年不止、任凭多强盛的国力都要被折腾得散了架子,于是只好拆了东墙补西墙,举国上下皆筋疲力尽不堪重负。
眼下坚昆虽灭、东突厥却将卷土重来,北边谢氏已经抵挡不住、送到东都的折子句句不离讨要粮饷,可朝廷又不是变戏法的、哪来的本事凭空变出银钱给他?兵部上下焦头烂额,方兴这个一部之长不出两年头发便白了大半。
如今怎么办?先帝驾崩幼主孤弱,这里里外外的大事还是只能全靠方献亭拿主意,可叹他一个武将在外要领兵打仗安邦定国、归朝后又要为度支岁计耗费心神,除此之外更要安抚各方节度使,实在心力交瘁万般不易。
方云崇暗暗叹气,等方兴离开后陶碗中的胡麻粥已凉了个彻底,方献亭也无暇去用、还要尽快给两镇节度使谢辞去信,独坐灯下的身影依然那么肃穆稳健,却又依稀……显出几分寥落冷清。
“贻之……”
他唤了他一声,要开口时却又语塞,斟酌过后还是说起今日侯府外来拜访的诸多贵客,又叹:“今日我是都代你打发了,可其中一些人过几日还是该见见――尤其洛阳派那些大臣,他们……”
今日阴平王父子在朝堂之上当众受责,其一干党羽自然战战兢兢惶恐难安,如今上赶着来给君侯送礼分明是在示弱讨饶,为防日后彼此交恶还是应当……
方献亭闻言却笔下不停,低头书写的模样亦显得漠然冷硬,先匆匆接一声“不必”,又道:“往后他们若再来,也劳烦兄长代我一并打发了吧。”
这……
方云崇又是一叹,眉头更不自觉地越皱越紧,只是规劝之言未及出口方献亭已眉目微抬向他看来,那一眼正同少年时一般清晰透彻,又分明比过去更为深邃沉郁。
“洛阳一派所求与大势相逆,若其本旨不改则纷争避无可避。”
他声息内敛低沉,隐约又夹杂几许不惹眼的倦意。
“若我族不与他们相争……为难的便会是陛下了。”
方云崇闻言一愣,却是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家三弟的真意:原来今日朝堂之上那场纷争并非出自一时意气,而是他在代天家与洛阳一派对峙――自古政斗皆是凶险、流血牺牲亦不鲜见,天子小小年纪如何能与占据朝堂半壁的洛阳一派抗衡?一旦情势失控被逼宫刺杀都是寻常……未若由方氏承担洛阳一派的怒火,他们毕竟有兵权在手,总比他一个稚子来得余裕多些。
可……
“可如此一来他们都会冲着你去……”
方云崇再次感到一阵酸辛,仿佛亲眼见到七年前的一切再次重演。
“我族毕竟是臣不是君……你如此代天家出头,日后……”
声名损毁已是小节,只怕成了众矢之的……终而招致杀身之祸。
这次方献亭没有答话,大约有些话是不必讲的,总有些深意会在无声处不言自明。
“连日行军殊为不易,兄长当也乏累了,”他终于还是顾左右而言他,低垂的眉眼沉静又克制,唯独右眼尾处那一点眼泪般的小痣还和过去一般漂亮,“……早些回去休息吧。”
这是明白的逐客令、方云崇自不会听不懂,而实际与他相比他的“乏累”又算得上什么呢?太仓米九牛一毫……轻飘得根本不值一提。
无奈之下只有转身离去,推门之际诸事皆明、唯独一问犹在心底盘桓不去――
你如此公尔忘私奋不顾身,果真是只为保先帝托付的那位幼主?
还是……依然难忘垂帘之后那场曾令你神迷的年少一梦?
第95章
又两日后至于除夕, 宫门大开百官朝贺,却是难得显出了几分新岁向荣的气象。
宋疏妍因惦记这一整日的祭祀兴宴之事、前夜一整晚都睡得不甚安稳,寅时末刻天色未明便半梦半醒, 迷蒙间低声唤了一声“坠儿”,下一刻床帐外便有一道轻柔的女声应答:“太后。”
她眼睫微微一颤、展目时看到的却是朝华的脸, 工工整整梳着宫中女官特有的发髻, 与那个一路毛毛躁躁伴她长大的丫头相去甚远。
……是了。
她的坠儿已经不在了。
梦醒只是一瞬间的事,晏晏年少本就飘渺脆弱经不起磕碰,迂回的黯淡在她眼底匆匆闪过,下一刻便在旁人面前恢复如初。
“……什么时辰了?”她在华美繁复的床帐内声音微哑地问。
“寅时未过三刻, ”朝华妥帖地回答着, “时辰尚早, 太后再歇息片刻吧。”
距大祭还有近两个时辰,宋疏妍心中稍安、卯时前却还是起了身――这是先帝在时便养下的习惯, 每日都要在赶在群臣至明堂前避进御座后的暗室旁听议政, 至今怎么也有三个年头、可不是一朝一夕改得掉的。
她被宫娥们伺候着起身梳洗,辰时前便更换好了今日祀宴的礼服――那是一套异常尊贵厚重的衮冕服,衣以龙、日、月、星辰、山、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纹为饰, 另有蔽膝、革带、大带、绶等为配(1),自古非国君上公不可着, 如今却被敬奉给她――一个有着垂帘主政之权的女子。
此举并不合制也非她授意, 乃是尚衣局自以为是擅作主张――他们大约以为如此便能讨好于她,抑或是见远归的君侯当众对她示以臣服便急着借此站队;她无意追究下面人的小心思,转念一想又觉得顺水推舟未为不可――眼下正是立威之时,日后与洛阳一派缠斗也少不得要有诸多摩擦, 那人甫一归来便以强权助她正位,她总不应白白挥霍此等良机。
自积善宫转道观风殿, 一出殿门便见左右宫人目露惊异惶恐之色,大约都被她身上比肩天子的衮冕服骇住了;唯一面色如常的只有候在殿外等待护送她的二哥宋明真,他前段日子刚被从从四品宣威将军擢为正四品下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如今是常居于皇宫禁内宿卫了。
“末将叩见太后。”
他依旧规规矩矩地对她行礼。
她请哥哥起身,目光又在他脸上逡巡片刻,此后一边缓步向观风殿去一边浅声问:“瞧着脸色有些不好,可是这勋府中的差事太过繁重了?”
宋明真闻言挥手令身后其余禁卫皆退开几步,待确认旁人再不能听到两人交谈后低声叹:“差事倒比过去在军中轻松不少,只是这几日桐儿总待在娘家不肯回来,晗儿又是一离了他母亲便要哭闹,昨夜折腾得我半宿没睡……”
宋疏妍闻言莞尔。
二哥于太清四年与娄家姐姐娄桐成婚,今已育有一子名叫宋晗,同年他又搬离宋家分府别住,虽说后来每次问起都被草草应付、可宋疏妍却深知这是二哥在为自己当年之事不平,如今与父兄和几位叔伯都颇为生疏;近来大军还朝,娄氏族中子弟应也也泰半回了家,想来她这位嫂嫂是为与族中兄弟姊妹叙旧方才迟迟不归的。
“嫂嫂身子如何?”她又问,“今夜可会入宫赴宴么?”
“一切都好,只是大约还不愿入宫,”宋明真微微一叹,神情也有几分怅然,“你也知道的,他们娄氏的人……总是愧对三哥。”
……的确。
七年前上枭谷一败历历在目,娄氏自专惹下滔天大祸,此后其一族欲谢罪于天下,不单将关内半数兵权拱手相让、更在方氏主君归来后肉袒负荆面缚舆榇;只是一万神略军英灵已逝、西都之丧亦成定局,娄氏自知大错铸成,后每遇方氏之人皆折腰避让,坊间戏之约“有方无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