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尝蒙先帝教诲,知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今万民于政有疑而来相问, 孤自当解民之惑慰民之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平和轻缓的女声在江岸之上徐徐荡开, 尊贵之外又有种罕见的亲近之感, 下首所跪百姓面面相觑神情徊徨,一时却是无声无息。
少顷、忽有一小儿于母怀中啼哭,观之约莫还未足岁,破烂的襁褓包裹着瘦小的身体、或因久未吃过奶水而连哭声都是有气无力;他的双亲同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此刻见幼子哭闹引众人侧目更慌得六神无主,夫妻二人一边着急地哄慰孩子一边拼命向贵人磕头谢罪。
而此啼哭之声却令奔波已久的百姓心有戚戚, 一时各自心底都有一番酸楚,有那胆大的又对太后与幼主叩首,高声道:“小民不知社稷大事,只知人活一世要吃饭穿衣落叶归根,如今朝廷南迁、将偌大一个中原都舍给了贼人,我等小民又当如何过活?若留于江北,他日必被胡人屠城奴役,若迁往江南,又必囊空如洗无田宅可依,如此最后皆难逃一死……这日子、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啊!”
怆然一哭戳人心肺,字字句句都是带血带泪,乱世原本艰难、留给寻常布衣的路只会更险更窄,但凡他们还能看到一点希望便不会在此遮道哀求,世上黎民之隐忍细思时是会令人心痛落泪的。
幼主亦有所感,此刻更是生平第一次如此切近地直面自己治下的百姓,原来世上并非只有洛阳一座皇城,在那若干雕栏玉砌飞阁流丹之外更有无数蓬门荜户瓮牖绳枢;宋疏妍却早在七年前便亲眼见过这些凄凉惨淡,所谓江南江北说穿了不过只是一条虚无的线,此端彼端皆无净土,人间本是炼狱熔炉。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所谓社稷大事本在令人人饱食暖衣逸居有教,今天下动荡百姓流离、妇孺老弱难有所养,自皆孤之过也。”
她像叹息一样开了口,看向众人的目光萧索又隐含悲伤。
“然朝廷南迁却非委弃中原,东都乃我国之腹心、西都更为龙兴之地,孤与陛下岂会等闲抛之不顾?即便今日亦有两镇节度使谢辞在北血战东突厥、更有颍川侯亲自领兵赴幽州襄助,朝廷主战之心未有片刻之动摇,亦不会将寸土拱手让与他人。”
“为政为军譬如射艺,的必先立然后挟弓注矢以从之――东都在北,虽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却有群狼环伺屏障尽丧之患,若一朝有失危及圣驾、更恐贼寇猖獗辱我国体,届时天下之乱当愈发难以收拾。”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并未将眼前跪了满地的百姓当作无知庶民草草打发,而仿佛当他们是一同治理天下的仕宦公卿、郑重其事与之促膝长谈。
“南渡乃我国之大计,自先帝在时便有周密绸缪,迁都之后背倚长江天险、北伐布防便可有的放矢;十年久战天下疲敝,待数年休养生息后便可仓廪充盈兵甲复足,届时挥师北上驱除胡虏、克复中原还于旧都,亦可告慰先帝和我三军英烈在天之灵。”
“至于时下……江南各州已重新建制以备安置北地之民,朝廷亦将轻徭薄赋广增抚恤为民固本――孤可许天下人一诺,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凡有心归附者皆有所养,我大周亦必有远图庙算再造盛世之日!”
……那是令很多人毕生难忘的一幕。
“垂帘听政”四字说来轻飘,实则要使之成真却不知要耗费多少血汗心神――一个养在深闺的娇娥如何能在七年间一步一步走到这里?便是那些自幼习文名声在外的士大夫也未必有如她一般的见地与眼界,此刻残阳如血染红她身后一望无际的江面,她像同时站在火里又立在水间。
卫熹仰头看着自己的母后、眼底翻腾的感情懵懂又炽烈,群臣万民亦一并心生敬畏,或许从一个女子口出说出的“克复中原还于旧都”、“远图庙算再造盛世”总会更加令人心潮澎湃。
一旁远观的阴平王父子此刻眼中却纷纷划过一抹暗光,尤其卫弼面露怨憎眉头紧锁、看神情可真是千般不忿万分不甘;他冷冷一挥手、左右之人便很快会意退下,一片混乱中无人会察觉此间动静,不多时人群中又忽而站起一个男子,大声道:“太后莫非真当我等是三岁小儿不成――”
“什么‘有心归附者皆有所养’?根本是一派胡言!――中原百姓何止百万?有力南渡者又有几何?那些家中男丁皆亡的老弱妇孺如何迁移?她们都被朝廷遗弃了!他日更会是胡虏刀下之亡魂!”
“江南各州重新建制便能保证我等人人有田可耕有工可做么?还说什么‘轻徭薄赋休养生息’……那这迁都之后金陵新宫的修缮及沿江各州的工事该由何人去做!”
“所谓南渡保的不过是尔等天潢贵胄的命!我等升斗小民永远都是被你们鱼肉愚弄的弃子!”
这声声诘问真是无忌无状大逆不道,别说是御驾左右一贯知礼的朝廷百官、便是那跪了满地的布衣流民也早已哗然一片;宋明真闻之大怒,当即上前一步断喝一声“放肆”,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之威岂是等闲?自骇得近处百姓抖如筛糠连连叩首。
幼主亦是勃然变色――他平生最敬爱母后、甚至比对父皇更亲近几分,如今见她在众目睽睽下受辱焉能不恼?脸色一沉便劈手指向那男子,怒斥道:“大胆!南渡乃我朝十年大计,岂容尔等轻易置喙!太后万金之躯无上尊荣,更不容你一介贱民冒犯!――来啊,把人给朕拿下!”
天子之命金口玉言、御前禁军自当遵从,只是他们未及动作便又见太后轻抬了抬手、分明正是制止的意思,而以如今形势论太后之命显然更重于天子,遂又纷纷躬身垂首按兵不动。
“母后――”
卫熹十分急切、神情疑惑中又透着不甘,宋疏妍则只平静泰然地望向那个兀自在百姓间大放厥词的男子,见之虽衣衫褴褛身形却孔武有力、并无半分逃难流民的瘦弱狼狈之态――十年久战早掏空了大周的底子,如今中原十室九空、如他这般的壮汉如何还能未被征入军中?想来原本便不是寻常百姓,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罢了。
她淡淡一笑,又转头看向立在不远处的阴平王父子,目光与卫弼相对时只见其对自己冷冷一挑眉,敌对之外又有些许挑衅;她丝毫不恼,或许确已早将己身得失看得极淡,如今也不过只把这些利益之争看成乏味至极的闹剧罢了。
慨叹之间那滋事的男子又扯开嗓子大闹起来,痛骂上位者不仁、要求朝廷放弃南渡折返东都;他还有若干同党混在人群之中,此时更纷纷起身响应造势,寻常百姓哪懂什么两党相斗?一听人在耳边鼓噪便立刻被煽动得激情上头,于是纷纷潸然泪下随之振臂、要求放弃南渡的呼声已响彻云霄震耳欲聋。
壮丽的夕阳渐渐沉落无踪、夜色已不知何时悄然降临,禁军依次点起火把、依旧将这一方天幕映照得亮如白昼;宋疏妍眼底的冷芒便在这样的火色中展露无遗,那一刻她已不是月前初登尊位、被洛阳派步步逼至墙角的美貌孀妇,而是手握实权可堪垂帘的天子之母一国太后。
“绵绵不绝,必有乱结;纤纤不伐,必成妖孽……”
她低声说着,明明语气并不张扬外露,却偏偏有刺骨的清寒升腾而起。
“孤本不欲大动干戈,奈何治乱总不遂人之愿,今日便索性在此理纲张纪以定方圆,也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语罢,舒缓的语气陡然一厉,目光扫向那为首的作乱之人,只落下一个字:“斩!”
肃冷的一声锋芒毕露,却在那一刻令自幼看她长大的宋明真微微一愣――他有些犹疑了,非独因心底忽对一向疼爱的妹妹感到些许陌生,也因倏然想起了她此前诸般思虑――她说过扬州之困非强兵可解,妄杀百姓更可能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或许洛阳一派等的便是她这个“斩”字,从此便会借机将她扯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太后――”
他眉头紧锁着大声劝阻,身侧却已有立功心切的禁军持剑而去,锋利的长剑在夜色中泛着幽冷的寒光,下一刻便要取走那男子的性命――
阴平王嘴角已露出阴鸷的冷笑――
第103章
“君侯――”
一片纷乱中却不知是谁一声高呼, 下一刻众人便在黑夜彼端听闻骏马嘶鸣之声,站在父亲阴平王身侧的卫兰一并转头极目看去,终在晦明变幻间看到了那个玄甲金冠如同神降的男子。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亲眼见到他。
颍川方氏声名盛极, 当今五辅之首的名姓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自幼便听父兄频频提及, 过去也曾在宫宴之上远远看过对方背影, 今次却是头一回如此清晰地看见他的面容,被熊熊的火光映照得格外肃穆冷峻,幽深的双眼恰似无波的古井,那眼尾一点矜贵的小痣便是风过时泛起的唯一涟漪。
百姓原本群情激愤,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却竟一同静默无声, 不需谁人敦促便自发让出一条道路供他下马徐行, 所到之处疾呼变成哀泣,无论男女老幼都在拼命向他伸出手。
“君侯――”
“君侯――”
“君侯――”
此起彼伏的呼喊不绝于耳, 有时想想那场面无论对谁都十分可悲――卫氏皇族早已衰微, 更因出了一位将整个天下都拖入战火的逆王而愈发惹人怨憎,比起帝宫之中高高在上的君主、十年来一次又一次舍生忘死浴血护国的方氏之主才更得人望,百姓跪他就像在跪苦海尽头最后的神o, 将他所言所行视为无边浩劫中唯一的希冀。
而在宋明真看来眼前这一切正与多年前在西北战场上所见的光景无异,世人一跪分量何其沉重?八年前三哥便为担它而舍去了自己与一万神略将士性命――如今呢?如今他又要为这洪水滔天的世道舍去自己的什么?
同样地, 宋疏妍也在听闻马嘶的那一刻便回身看向了他。
有些事说来也有趣, 譬如他的濯缨一向不怎么喜欢她,可她与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相逢却又大多与它有关――商州落雪的山道、骊山幽深的密林、钱塘玉皇的春色……哪处都没少了它;她已能分辨它独特的嘶鸣,比其他所谓金贵的名驹都更清越好听,入宫之后她为防被人窥破隐秘即便想他想极了也不敢在纸上画故人模样, 于是只一遍又一遍地画他的马,好像这样也可算是慰藉。
此刻他又牵着它于火光中向她走近, 旁人只见众星捧月风光无限,她却只感到他风尘仆仆疲惫不已,每一次百姓对他的叩拜都让她感到更加沉重的悲凉,同时也让她明白今时今日他为何不辞劳苦奔袭千里来到此地。
“君侯――”
百姓的呼喊还在继续,有瘦到只剩一把骨头的妇人抱着孩子向他哭陈泣诉。
“民妇夫婿已从军战死,如今身边只留下这一个孩子……父母公婆年迈久病不堪奔波,如今都留在旧乡未能南下……如果朝廷真的不管他们了,他们还能怎么活啊……”
“求君侯开恩――救救他们的命吧――”
她一下下死命磕着头,惨烈的模样几令人目不忍视,那些此前作乱的男子又趁机高呼:“我等小民交粮纳贡应征从军、年复一年辛苦一生,不求飞黄腾达做官发财,只求朝廷庇佑给我们一条活路!”
“朝廷南渡就是绝了我们的命――求君侯开恩,再救天下人一次――”
哀告呼号之声沸反盈天,江岸之上已是混乱一片,无数人伸出手想触碰他的衣角,以致禁军不得不拔刀加紧戍卫,宋明真和娄蔚更纷纷大声示警:“退后――都退后――”
这一幕令不远处的阴平王冷冷勾起嘴角,心底的得意更满则将溢――他方献亭权倾天下无所不能,对谁都可以居高临下动辄打杀,可难道便果真没有死穴么?
――不,他有!
这普天之下悠悠众口就是他的死穴!
那些贱民下跪时对他伸出的手就是他的死穴!
他方献亭甩不开颍川方氏代代相传的清绝盛名,甩不开他父亲临死前留下的教诲嘱托,更甩不开他自己心里那点令旁人嗤之以鼻的迂腐执拗!他会被它们拖死!他会被它们逼到无路可走!
凶恶嗜血的突厥人杀不了他,诡诈卑劣的卫铮钟曷杀不了他,苦心经营的洛阳一派也杀不了他――可这些手无寸铁的布衣贱民可以!他们轻飘飘的几滴眼泪几句哀求就可以把他钉死在两难之地生生世世翻不了身!
今日此局他输定了!若他不来而放任那宋氏女动刀杀了百姓,则天下人的口诛笔伐用不了多久便会把她和金陵宋氏吞得渣也不剩!而一旦他来了,要么放弃南渡打道回府,要么背弃民意跌落神坛,无论如何都会被狠狠捅上一刀让他洛阳一派坐收渔利!
他斗不过他!
他将一败涂地!
――这一切宋疏妍会不懂么?
世间终无双全法,总有人要为国之南渡背负代价,所谓民心便是这样复杂的东西,晴川历历时是柔情微漾的水波,疾风骤雨里又变成怒涛滚滚的江流,她不召他便是不愿见他被它吞噬,更因为她知晓……他在许多年前就已经被它吞噬过一次了。
此刻江岸之上火光摇曳,汹涌的人潮几乎就要突破禁军的戍卫,卫熹有些恐惧地拉着她的手唤她“母后”,她的眼中却只有那个男子似远似近的背影――他就站在她前面,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像是要一生容她在他的影子里过活。
“方献亭――”
她忽的有些慌了,并非畏惧暴丨乱而只畏惧随时可能降临的失去,可惜即便她已贵为一国太后声音也无法在那一片混乱中传进他的耳里――何况她知道即便那时他听到了……也绝不会回心转意。
“方氏立族三百余载,此间尽受天恩荫庇万民供养,今战事一起十年未平、朝廷颠沛百姓流离,自当受天下诘责无有怨言……”
他却在同样的喧嚷纷扰中开了口,甫一出言便令偌大的江岸陡然一静,数万臣民一瞬默然抬头,每一双绝望的眼睛都倒映着那个男子顶天立地的身影,前无古人的虔敬有时也意味着后无来者的危险,在场许多人心知肚明却又同在那一刻三缄其口。
“河山辽阔而无寸土可割,生民万万而无一人可舍,先帝在时每论及南渡之事、未尝不慨然扼腕夙夜忧叹;及至今日太后与陛下亦难舍中原,见万民忧苦更深为痛心,惜终而一渡洛水憾别东都,皆乃我一人无能之过也。”
低沉的声音稳健清晰、乍闻之下还以为仍同平素一般无波无澜,只是隐晦的伤痛与疲惫都藏匿在他黑夜一般深邃的眼底,当这世上最无私心之人自称“无能”,便连所谓木人石心都难免感到痛切酸辛。
“方氏不过大周之臣,自无颜受诸君一跪,然既蒙君主不弃万民信重,今也确当还恩于天下……”
说到此处他似淡淡一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贵之臣声名实在太过显赫、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他还有一副极好的皮囊,少年时的晋国公世子俊朗如巍巍玉楼簌簌雪风,即便而今时过境迁也依旧皎如孤月清若江波。
“子邱,元希……”
他的声音更低了些。
“……为我卸甲。”
――卸甲?
君侯常年征战,领兵时多着先帝所赐玄甲金冠,那是为将者一生最大的尊荣,唯独战败服降时方才卸甲,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