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桃籽儿【完结】
时间:2023-11-01 17:18:33

  宋明真瞧出妹妹今日心情不错,闻言亦扬眉一笑,拱手道:“这新晋入朝者总应吃个下马威,只是臣技艺粗疏恐办不好这差事――何况今日君侯也在,凭谁还敢班门弄斧?”
  两句话便令高台之上的气氛活络起来,左右官员俱笑、又纷纷顺着中郎将的话请君侯亲自赐教,后者摇头笑笑,答:“往后在军中总有共事之日,不急于今日一时。”
  他今日按制着官服,的确不便下场教导晚生,片刻后宋疏妍又听同坐席间的兵部尚书方兴笑道:“只是今日纵然君侯避得开、濯缨怕是也躲不了――他们今岁又在打赌,说制得服它的方才配称一声‘武状元’。”
  方氏同族之间说话相对随意些,却令旁人听得越发得趣――拿濯缨作赌乃是自太清年间便在武举人间流行起来的一种游戏,说来也要怪这马的臭脾气实在传得太广、惹得一班热血方刚的儿郎都想一试深浅,仿佛跨得上这烈马的背便可自此与君侯比肩,回回都是武科定选场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场热闹。
  方献亭也知晓今岁仍免不了这一遭,他不愿扫了众人的兴,此刻便无奈道:“也罢,随了他们吧。”
  擢选定次兹事体大,但实际操办起来耗时倒没多久,不消半个时辰校场上的尘土便渐渐落下,拔得头筹的乃是一位脸生的年轻人,姜潮名列第三,也极出挑。
  宋疏妍看得十分满意,又在礼部官员的恭请下步下高台走入校场,众人皆随她起身,兵部侍郎又在得其首肯后展读懿旨,同场应考之人皆需等兵部衡量后再行授官,唯独此前已是官身的姜潮被太后亲封为从三品大都督府副都护,并受命隔日便北上河东协理战事。
  “孤闻卿久于太原戍守,熟谙胡人用兵之法与时下局势之变,”宋疏妍亲自将官印文书交到他手上,神情语气皆是郑重,“今以止戈大计相托,望卿再为社稷一谋一博。”
  姜潮双膝而跪接印受命,叩首肃声答:“臣必不负天恩,披肝沥胆尽力而为。”
  一旁诸位武举人只听太后温言应了一声“善”,赐印授官之礼至此便算行到了头,再悄悄侧目去看负手站在太后身边的那个一身紫衣冷面肃容的男子,猜想那便该是如今闻名天下的五辅之首颍川侯了。
  方氏主君声名煊赫,原本便在世人眼中含霜履雪尊严若神,扬州之后“卸甲刺字”之说不胫而走,更在坊间引得有志之士争相效仿;眼下传闻中的人物忽现于眼前、晚生们自难免心潮澎湃频频偷瞧,激动之情全然盖过了未能一睹天子真容的遗憾。
  其余文武官员也瞧出这些后生的心思都跑到君侯身上去了,遂纷纷笑请后者容人去将濯缨牵出来――那混不吝的脾气可不好相与,被士兵牵来的一路都在暴躁地尥蹶子,直到瞧见方献亭才终于安静下来,远远便将牵它的人甩开小跑到他身边了。
  诸位武举人见此情状更是兴奋――传名于世的神驹烈马就在眼前,焉能不摩拳擦掌一平技痒?宋明真见他们一个个都有些红了眼,便小心将宋疏妍往后拉了拉,低声道:“仔细避开些,三哥的马可能折腾呢。”
  ――濯缨的能耐宋疏妍自是早有领教的。
  当初在骊山深林中便是面对白虎群狼也毫无惧色,后来每每见她都是一副高傲不屑的模样、若非方献亭在旁哄着恐怕都不肯让她上背;今日它大约没有睡好、脾气是格外的差,一入校场被一群孔武的壮汉团团围住、个个还都想拉住缰绳将它制服,于是当即勃然大怒,响亮的嘶鸣透着不羁与凶意,即便偶然被上了身也要在场中飞快地跑,高高跃起又重重落下、直把人狠狠摔在地上吐出口血来才肯罢休。
  这等骇人的场面把一干文臣吓得面色苍白频频捂眼,武将们却都瞧得十分得趣,大约他们当中大多也在过去被这般摔过、如今再瞧旁人露出同等狼狈之态便有一种格外的满足;濯缨发了一阵狂、总算令诸位武举人们心生忌惮不敢再上前,于是缓缓在场中踱起步来,扭头时忽而恰巧看向宋疏妍的方向,微乱的步伐一顿、黑葡萄一般的眼正如通灵般有神,下一刻竟徐徐向她走去了。
  宋疏妍一愣,左右护驾的近卫更如临大敌纷纷上前一步谨防太后受伤,方献亭也动了、伸手牵住濯缨的缰绳用力将它制住,它却无一丝狂躁之态,看看自己的主人又扭头看看她,好像在说――
  ……它认识她。
  在许多许多年前……便认识她。
  他与她同时一愣,各自的神情都有一瞬出离,下一刻方献亭的手微微松开了,濯缨于是继续向前走,走到宋疏妍面前……轻轻低下了头。
  “这……”
  众人一片哗然,却不知方才还在一众武举人前恣意逞凶的烈马如何竟会对太后区区一个弱女子乖乖俯首,宋疏妍却只看着面前的濯缨出神,那一刻大抵也顾不得旁人如何看如何想了。
  她画了它许多年……尽管为防被人瞧出破绽总会在细节处故意做些区别,可其实每每提笔她心中想的都是它――在商州官道上只闻其声的它,在骊山深林间奔若惊鸿的它,在江南春色里惬意悠然的它,在她所不可见的战场上……与他同生共死的它。
  那人的名字与模样从来都是禁忌、唯独他的马是可借的喻体,她在无数注视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画,如今它终于从纸上走到她面前了――有血有肉、有温度有呼吸,像是久未谋面的故友一般与她叙旧,依稀……也不似过去那般嫌弃她了。
  她将手慢慢伸向它,它没有躲避像在等待她的抚摸,油亮的毛发那么柔软真实,触碰到的那一刻甚至让她有些鼻酸;它却又动了,侧过身子对着她、看样子是想让她上背,一旁围观的文武官员见状更是惊异,于是纷纷轻声议论起来。
  她忽然回过神,手像被火燎般匆忙收了回来,微微后退半步时神情一切如常、可眼底的情绪却那么狼狈――她不能碰它的,她……
  他都看到了,濯缨走近时她神情间的感慨和动容,和此刻被议论惊醒时眼底的恐惧和悔意――她甚至极快地向他投来一瞥,愧疚的眼神像在对他说“抱歉”――“抱歉”什么呢?抱歉曾与他有过一段前缘?抱歉如常人一般碰了一下他的马?
  疼痛的感觉是很熟悉的,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扬州那晚与她在船舱中独处的时刻,明明过去他从不曾为自己感到委屈、可却偏偏会因为她一个隐忍的眼神感到百般伤怀憋闷。
  ――她不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属于他的一切,原本便可由她予取予求。
  众人正交头接耳,下一刻却见君侯亲自牵着濯缨的缰绳对太后欠身,垂首道:“臣扶太后上马。”
  宋疏妍闻言一愣、心中随即更是惶恐,却不知他因何不知避嫌反要再引他人口舌,欲推拒之时他却又抬头看向她了,久违的柔情之色在层层遮蔽下露出一角,一瞬又将她带回那个此生最为圆满甜蜜的仲春。
  他还没有忘记她。
  甚至或许……他也在想念她。
  一切心照不宣就在这一刻变得确凿,比水榭之中暧昧模糊的影子清楚上百倍,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忍住不哭的,只有微微发颤的指尖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背;他沉默着扶她上马,濯缨难得温驯地一动不动、等她坐稳了才在校场中慢慢走着,他一直稳妥地替她牵着缰绳,好像时光倒流他们又一起回到钱塘的玉皇山下了。
  极为酸涩的甜蜜在心底疯狂漫溢,其实那一刻他们都说不清自己感觉到的究竟是痛苦还是愉悦,唯独宋明真和方氏众人的忐忑是实实在在的,毕竟都知晓二人间的前尘过往,也都察觉到他们彼此都还……
  “奇哉!妙哉!”
  兵部尚书方兴的反应最快,连忙抚掌赞叹为自家主君粉饰遮掩。
  “我大周君臣相和上下一心,便连走兽飞禽亦有所感!这真正是社稷之福!是天下万民之福!”
  宋明真一听暗道方氏真是能人辈出,又赶忙擦掉额角冷汗出声应和,不明内情的文武官员见状亦跟着一并拱手赞颂,实则那时只有知晓真相之人才会心中有鬼惶惶不安,旁人只觉得太后能降服那烈马颇有些新奇稀罕罢了。
  宋疏妍已不知他人心中做何感想,目光只含蓄地在那个为自己牵马的男子身上流连――其实说到底她原本也没什么贪念,甚至此刻还觉得上天待她也算不薄,事到如今还肯给她留下最后一点念想,即便只是虚妄的抚慰也足够令她深深感激。
  就这样走下去吧,他们谁都不必记得那些迂回辗转的来路。
  自也都不必问……那个最终尘埃落定的归处。
第116章
  入暮时分太后移驾回宫, 左右随侍宫人一路皆未闻玉辇之中传来什么声响,过重宁门时朝华仰头看了看天色,斟酌着问太后是否要转道归安殿探望病中的幼主。
  珠帘内半晌没有动静, 直到她担忧地又唤了一声才迟迟传来一声应答,宫人们心道太后今日真是乏了, 一个“嗯”字都说得有些恍惚出神。
  至归安殿时月亮还没出来, 内侍却说幼主已经歇下了,宋疏妍下了玉辇眉头微锁,问:“可曾传过晚膳?”
  “未曾,”那内侍讷讷答, “陛下说, 说没有胃口……”
  这就是在胡闹了, 宋疏妍脸色微沉,骇得一干奴婢惶恐跪地;她摆摆手叫人都起来, 又叹:“去传吧, 孤亲自端进去。”
  内殿之中一片安静,听闻幼主已接连几日发脾气不许人近前伺候,宋疏妍手捧案盘入内时还听龙床帷幔内传来一声暴喝:“谁敢抗命无召而入?还不快给朕滚出去!”
  日夜朝暮说来短暂, 但仔细算算先帝驾崩至今已四月有余,幼主年已十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单这一季的工夫便生出不少变化――譬如这声音, 渐渐已不复孩童的稚嫩而有了男子的粗粝,怒喝时尤其显得有力量,也难怪那些宫人会被他吓得噤若寒蝉。
  “不是说染了风寒么?”
  宋疏妍淡淡开了口,倒不会怕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孤听着气力倒足得很。”
  床帏内立时一静, 下一刻又传来阵OO@@的声响,卫熹惊慌的声音响起, 说:“母、母后请稍待――儿臣这便来请安――”
  宋疏妍也无意到幼主床头去讨嫌,便径自端着案盘至内殿桌前坐下,片刻后卫熹匆匆而至,明黄的里衣穿得歪歪斜斜,目光一直闪躲着不敢看他母后的脸,单瞧气色倒是没什么异样。
  “坐下吧。”
  宋疏妍没多说什么,只当对方的闪躲是因装病被自己抓了个正着;卫熹喏喏应了一声,落座后见桌上摆了一碗莲子羹和几碟清淡的水葵马齿苋,都是最宜病中食用性温养人的。
  他心中一暖,头却垂得更低,听母后说了一声“吃吧”、随即便拿起汤匙迳自将脸埋进碗里去了;宋疏妍见状摇头笑笑,问:“今日到底因何躲懒不去校场?幼时不还总央你父皇带你去瞧么?”
  宋疏妍经常在卫熹面前提起先帝,有时是为勉励他勤学上进、有时单只为了方便教孩子听话,卫熹过去都是习惯的,今日听了却不知为何感到些许别扭――她为何偏要提起父皇呢?她是他的皇后,所以便要记他一辈子么?
  “也没什么因由,”他没道理地恼怒起来,回话时也带一点气,“……就是不想去。”
  宋疏妍也听出他情绪不对,一时却也猜不透缘故――她毕竟不曾当真生育过一个孩子,此刻也只以为卫熹是年岁渐长对长辈起了逆反的心思,仔细想想当年在家中时二哥也对父亲颇有微词,说起话来也不禁有些小心了。
  “待陛下亲政后这些臣子便会是你的臂膀,你如今不多与他们相处又如何能赢得他们的忠心?”她苦口婆心匪面命之,“你已经长大了,总不兴……”
  “长大了?”
  话刚到一半却被打断,卫熹忽而抬起头来,看着宋疏妍的神情有些奇怪。
  “……你当真觉得我长大了?”
  这话说得实在怪,尤其他不自称“儿臣”也不敬称她为“母后”、于是听上去更像一句质问;宋疏妍眉头紧锁,越发觉得幼主是对自己生了什么不满,或许是嫌她将权力抓得太紧、这便对她生疑要催她还政了?
  “自然是长大了……”她斟酌着答,倒没有要敷衍应付他的意思,“陛下龙章凤姿百龙之智,自有承先帝遗志顿纲振纪之能,母后只是……”
  “我不是说这个,”卫熹又再次打断她,这回神情却益发落寞起来,“我……”
  两人竟都吞吞吐吐不知所云了。
  “倘若我说,我犯了错……”
  一片十分微妙的寂静中卫熹当先开了口,或许是小孩子压不住性子,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就要哭出来了。
  “……很大的错,不可说也不可恕……”
  “你……能原谅我么?”
  宋疏妍听言又一愣,心说如今朝事尽在她掌握、下面的官员也不会有谁越过她胡乱做事,既如此单凭幼主一人又能惹出多大事?于是微微松了眉头,语气也是循循善诱,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自然人人都会犯错的――熹儿且同母后说说,近来究竟生了何事?”
  她的温柔令人如沐春风,打从七八年前初见时起便令他心怀孺慕,只不料如今却有些失了控、他对她的心……
  卫熹心跳渐快,看着她同梦中一般姣美秀丽的面容咽了口口水,下一刻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纤细柔弱的手腕,说:“你不要再问,单只答我一句――是不是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你都愿意原谅我?”
  他那一下用了力,少年变成男子有时不过是一夜间的事情,宋疏妍的手已感到有些疼,当时一面觉得孩子已经长大有了力气、一面又觉得他问的这些话还是稚气难脱,意外的同时又有些无奈,只好哄:“自然是愿意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陛下往后莫再这般任性无拘,母后自会陪你一路走下去。”
  她说的是他今日躲懒避政之事,卫熹听的却是另一重意思――他被奉为九五至尊、看似坐拥江山万里,可其实左右四顾身边真正在的也只有她一人罢了――他只想永远跟她在一起、牵着她的手走过一生一世,哪怕是那些丑陋不堪的感情……亦珍之重之百般爱惜。
  “你要记得你今日说的――”
  他忽而扔了碗筷扑跪到她面前,已经长高的身体硬是蜷缩起来偎在她膝上。
  “往后一直一直……陪我走下去。”
  他全不提改错的事,如幼时一般过分亲昵的靠近也令宋疏妍感到些许不适,只是膝头的沉重并未全然传到心底,终归那时在她眼中他还只是一个孩子罢了。
  “好……”
  她默默叹了一口气。
  “……快起来用膳吧。”
  一番折腾耗时甚久,待回到扶清殿已是月上梢头。
  案头堆了若干奏疏要批,宋疏妍强自挑灯看了一会儿却总静不下心,于是终究还是放弃了、着人安排熏香沐浴。
  朝华夕秀照例近前伺候,为太后脱丨衣而扶之入香汤――平日里华服加身尚还不显,如今褪去那些老气横秋的衣衫首饰她便看上去更加像一个少女,曼妙的身段婀娜多姿,玉般的肌肤白皙细嫩,香肩凭玉楼、湘云拥翠鬟,真是天下第一等的丽质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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