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疏妍定定看了他半晌, 忽而解颐展颜一笑,潋滟的琼英该有最好的花色, 权势之外她的美丽原本也最值得称道;许宗尧一愣, 却没料到对方不怒反笑,下一刻又听她轻轻一叹,道:“许卿当日所言振聋发聩,便是无人再提起孤也不会轻易忘记的。”
说着徐徐起身, 竟亲自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扶起, 灵巧的宫娥见状又顺势引他入座, 桌案之上精美的御膳此刻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孤召你回来,本意不过替陛下保一宰辅之才, ”她的语气淡淡的, 从容又柔和,“土地清查功在当世,我朝千秋之基业未来更需有人辅佐, 你要陪陛下走得更远,有些事便不能尽由你去做。”
这话说得既重又轻, 点到为止令人抓不确切, 许宗尧一时也摸不清此为对方真心使然、还是仅为安抚他的缓兵之计。
“孤知你一心为国有毁家纾难之义,但为政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却不可逞匹夫之勇,”她像并不在意他心中猜忌,落座后又平平静静再次举箸而食, “难道孤要由你去同他们硬碰硬?你为此事舍身,土地清查便能一帆风顺了?”
几句反问切中要害, 身居至高之位的她终究比他看得长远,许宗尧半低下头,身上的锋锐之气已略消了几分。
“你问孤召你回来是否因已无秉公灭私之勇?恰恰相反,只有你回来了孤才好借势发难彻查此事,才好将背后之人一一绳之以法。”
她又侧首看向他,美丽的眉眼透着柔韧的力量与智慧。
“你是朝廷命官,是孤亲封的户部司郎中,动你便是对抗国法,孤与天下人皆不能容。”
她将“绳之以法”四字咬得很重,像是已然下定了断腕般的决心,许宗尧神情一僵、眼底却还有几分不信任,又问:“太后所言‘绳之以法’可有例外?若有罪者乃尊长血亲、太后也可一视同仁毫无偏私?金陵宋氏于江南一呼百应手眼通天,若果一意孤行而与朝廷作对,太后又为之奈何?”
“为之奈何”……
同样的四字半载前宋疏妍也曾在殿试时问过他,不料如今却又被人原封不动将问题丢了回来,她摇头失笑,反问:“卿有何计可献?”
许宗尧满面正色,一字一句答:“四月以来朝廷已对豪族多番忍让,收缴赎款的期限更已一延再延,各方既还不知悔改……便当以兵治乱。”
他是早就想定了,此刻作答更毫无犹疑,也不知是单想派兵去抓那些被推在前面的管事、还是索性要围了宋府要当朝五辅的命。
宋疏妍一语不发未置可否,眼神只在听到“兵”字时微微一动,许宗尧察言观色、联想到近来朝野间盛传的天家与颍川侯所生之龃龉,拱手言:“太后既收神略兵权、又立千机新府亲理兵事,想来所图便是有备无患,眼下岂非正是用兵良机?”
这话说得有些不对味、尤其语气更显出几分奇怪,宋疏妍略一挑眉,问:“许卿此言倒像是在为方侯不平――怎么,你以为孤不当收他的兵权?”
“臣不敢。”
许宗尧别开目光,嘴上说着“不敢”语气却分明很硬。
“只是颍川方氏世代忠良、君侯此去南境也是为国平叛,太后既夺其兵权……便不当令神略蒙尘。”
话到这里便再无什么转圜的余地了,如今朝野上下皆叱方氏专权跋扈、有臣大欺主谋朝篡位之嫌,唯独他胆敢为之言怨、更暗讽当今太后是非不分忠奸不辨。
扶清殿内的宫人已被这小状元屡屡出口的惊人之语吓死了几回,也就只有宋疏妍一人摇头笑出了声,她再次看向许宗尧、眼中激赏之色更浓,慨叹:“若非卿乃强干之辈、眼下国家又正值用人之际,孤还真该将你调往谏台两院,与你做这青史之上第一流的谏臣。”
一句调侃半真半假、其中的嘉许之意却是十分鲜明,许宗尧见状又一愣,着实没想到当今太后一介女流竟能有如此开阔的胸怀,被他这般不留情面批到眼前仍能温文尔雅一笑置之,分明正有圣贤书中所谓明主之气度。
“兵么,或许终归免不了要动的……”
她悠悠一叹,神情忽而也有几分怅惘了。
“只是孤总想……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同样的夜晚,宋府内宅却比宫中还热闹上许多。
宋大公子宋明卓近来背着自家长辈在外养了一个妓子,一连小半月不着家、好容易回来也是彻夜买醉酒气熏天,将他母亲万氏气得泪眼涟涟唉声叹气;已嫁作人妇的宋三小姐宋疏浅是他们兄妹中最心疼母亲的,那夜还去兄长院中好言相劝、要他踏踏实实与长嫂好生过日子,莫学了那些荒唐纨绔惹得长辈亲眷无谓伤怀痛惜。
她哥哥醉得一塌糊涂,嘴上说话也就没了章法,闻言只反讥道:“伤怀痛惜?”
“妹妹如今倒是懂得说这些大道理了……当年去扬州爬姐夫床榻之时怎么就没顾念着不让母亲‘伤怀痛惜’呢?”
一句讽刺辛辣刺骨,直将他妹妹的心扎得血肉模糊――天晓得!一失足成千古恨!整整八年她都生活在屈辱冰冷的活地狱里,没有片刻偷闲喘息之机!扬州内宅全无她的容身之处,原本疼爱她的姐姐与她恩断义绝,得了她身子的姐夫亦畏惧流言不肯给她多半分怜惜,万家那群穷亲戚个个捧高踩低、什么七大姑八大姨也敢拿冷眼瞧她,一背过身便要满眼鄙夷地同人狠狠说几句她的小话。
她该去哪里?东都洛阳贵胄如云、个个都将她看作不知廉耻的下贱娼丨妇!便是灰溜溜地躲回金陵也要忍受诸多非议,家族之内的骨肉至亲哪个不曾暗暗对她讥弄嘲笑!
她痛哭出声、反手便掀了她哥哥的酒桌,一声巨响传出院子,终究还是引来了他们的母亲――万氏一生心高气傲,可怜到了暮年却吃起儿孙的苦来,当时便崩不住同女儿一道痛哭出声,一把将长子推到一旁,大骂:“你若在外受了气、便该去同那些事主争个高低讨个气顺!回来同你妹妹撒什么火!欺负她一个可怜女儿家便能教你好过了?”
宋明卓原本只是一时失言、实则倒并非有心折辱妹妹,只是如今闹出了动静嘴上便更不肯服软,索性又拎起酒壶痛饮去了;万氏母女继续哭着,不多时又听下人通传说是主君来了,抬头一看果然见宋澹阔步向堂屋而来,形色匆匆面沉如水,观势着实有几分骇人。
万氏以为是儿女吵闹的动静惊扰了对方,正擦着眼泪要起身劝和、却见夫君二话不说给了长子狠狠一耳光,宋明卓径直被打翻在地,宋疏浅亦惊愕地发出了一声低叫。
“孽障――”
宋澹怒发冲冠勃然变色。
“可是你派人去害了那许宗尧!”
一番变故十分突兀、以致万氏都来不及听清其中的前因后果,下一刻只听长子躺在地上大笑出声,潦倒之态穷极狂放,面对父亲滔天的怒火竟也不躲不避。
“是,是我――”
他甚至是理直气壮地大声反呛。
“算他姓许的运道好,否则那日要的便是他的命!”
语出刻毒字字猖獗,怒得宋澹又一脚狠狠踹上他的胸腹,怒斥:“竖子!你可知他是天子门生朝廷命官!杀他便是妄违国法不敬天家!会为我族招来灭顶之祸!”
他怒得连手指都在发抖,苍苍鹤发如同白雪,确与十年前那个正值壮年的宋氏主君截然不同了;他的长子依旧躺在地上仰面看他,因酒气涨红的脸上浮显出轻慢狂悖的笑。
“天家?”
“什么是天家?”
“四妹妹不就是天家么?”
“她也是父亲的骨血……难道还能放任外人毁了宋氏不成?”
他边说边撑着上身坐起来,在父亲堂皇惨烈的目光中冷冷吐出一口血。
“她压了我八年……整整八年……”
“许宗尧,一个一文不名的寒门书生都能一朝官至五品……而我,她的亲哥哥……却至今还只是一个可怜可笑的六品著作郎……”
“我知道她恨我、要报复我……好啊,那我索性就给她这个机会――”
“让她来!让她现在就来!”
“让她杀了我、然后毁了整个宋氏!――父亲不是要对她忍让么?那就继续忍!忍到卫弼范玉成将我族拆吃入腹!忍到我金陵宋氏沦为整个天下的笑柄!”
啪――
重重一掌再次落到宋明卓的脸上,宋澹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宋疏浅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出声,万氏则死命抱着夫君的腿央求他不要再伤害他们的儿子,护短的模样还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唯独宋明卓一人大笑不止,无度之状恍若疯癫,令观者皆不禁心下惶惶,或许那正是灭亡的先兆,累积的矛盾终有一日要不可避免地爆发。
“自作孽,不可活……”
宋澹摇头向后退去,一双苍老的眼好像已经看尽了世间的一切。
“你已经疯了……”
宋明卓像听不到父亲的话,过片刻又顶着醉意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隐藏戾气的双眼凶相毕露,或许世上无论是谁都注定无法与过去的自己分道扬镳。
“那便就这样疯下去――”
他狂笑着大声叫嚣,双眼都被醉意染成一片猩红。
“我倒要看看――她能奈我何――”
第142章
次日朝会一切如常, 群臣散时却见有银甲卫于宫门处驻守,眼尖的都识出他们出自新近所立之千机府、前身正是颍川军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神略一部。
为首者也是熟面孔,正是南衙卫府上将军娄蔚之兄娄风, 打从当年上枭谷一败后便被发往军中任闲职,未料如今却是又得重用被调到姜潮手下为副, 今日摆出这般阵仗却也不知是要来拿什么人。
众人正猜疑, 便见娄风在著作郎宋明卓从身侧经过时冷冷抬手阻拦,冷峻的脸上并无表情,只肃声言:“有关户部司郎中许宗尧遇刺一案千机府有要事查问,还请著作郎随我走一趟。”
百官闻言哗然, 个个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各自心底都少说有三点意外:其一, 许宗尧在外遇刺一事早已传回金陵,然查问此事合该是刑部大理寺的差事, 何以竟要动用主司兵事机要的千机府;其二, 这宋明卓官虽不大,却到底是尚书令宋澹之嫡长子、当今太后的亲哥哥,如今千机府这般明目张胆当众抓人, 莫非是太后已下定决心要拿自己的母族开刀;其三,方氏与天家本已不睦, 如今太后又让神略一部听娄风调遣, 须知九年前可正是娄氏害得一万神略将士全军覆没,眼下这般安排岂不又是在打方氏的脸?
几番思索曲曲折折,在场人精的心思皆能绕出十万八千里,心细者已察觉宋澹宋泊兄弟的脸沉了, 而站在不远处作壁上观的阴平王和范相则是宝相庄严高深莫测;晚一步君侯也从乾定宫出来了,方氏之众皆随其主君、见了统御神略的娄风个个神情僵硬, 而后又皆一言不发匆匆而去,场面可微妙着呢。
娄风站在原地不动,只在与方献亭错身时向对方拱了拱手,目光相对的一瞬方献亭不动声色对他点了点头,又令他想起了昨日二人于千机府内秘密会面的场景。
“君侯万万不可――”
娄风面露惊惶匆忙下拜,顾不得还有姜潮在侧便对方献亭叩首。
“我族乃太清二年兵败祸首、更曾致方氏遭难君侯遇险,今又有何颜面任千机副司统御神略?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他之推拒十分恳切,父辈犯下的过错终究压得他整整十年无法抬头,方献亭与姜潮对视一眼、后者很快会意退出门去,随后方献亭步下主位亲手将娄风扶起,看到这一幕的人不知能否想起他们过去也曾是一同长街走马彻夜欢宴的少年故友。
“正因如此我才需要你。”
他的语气很淡,恍惚一如十年后大漠深处渐渐飘散的血气。
“姜氏与我族有亲,姜潮接手千机府未必就能取信于洛阳派,我与天家之龃龉当在世人眼中坐实,是以眼下无人比你更宜接此副司之职。”
“太清兵败乃我国殇,细论来亦非你之过,父债子偿已有十年,我并无意囿于既往,你我皆是为国效力,所谓私怨也该慢慢放下了。”
“千机府如今正在风口浪尖,兵务之外更要助太后肃清吏治,这差事不好办,交予你并算不上什么恩典――土地清查要动宋氏的根基,你便当是代我去开罪宋公吧。”
他的话清晰平淡、好像只在与他随口闲谈,可实际每一句背后都有天大的官司,他对他的信重远比他想象中多得多――“算不上什么恩典”?这分明就是最大的恩典!诚然此番难免开罪金陵一派,但凡涉土地之事总是最易收拢民心,上枭谷一败后娄氏身负骂名无数,今朝却可借此良机重得人望,乃是真正的一族翻身之机。
“君侯……”
娄风万分动容、看着方献亭的眼睛不知作何言语,情切之下又要再拜、却被对方轻轻摆手拦住了。
“朝堂之外不必如此客气生分,”他平视他的目光很温和,或许也想起了什么年少时的旧景、神情依稀有几分怀缅,“便同过去一样,唤我贻之吧。”
这话他曾经说过的,只是坊间“有方无娄”的调侃一日不散、娄氏中人的脊背在方氏面前便一日不能挺起――他可以慷慨宽容地将那些生死血债隐而不提,他们却不能厚颜无耻地当作一切从未发生。
“……末将不敢。”
娄风低低垂下头,谦卑的动作充满臣服的意味,或许眼下他与他的关系已然比十年前更加紧密,可那声只会在纯粹的友人间出现的称名……却大抵再也不会从他口中说出了。
错身只在一瞬之间,娄风回神之时方氏众人的背影皆已去得远了,近旁只有宋明卓发出一声冷笑,继而满含讽意地问道:“太后懿旨臣等自当遵从,只不知她可曾吩咐将军为我戴上镣铐?”
这一声“她”已透出几分不敬,娄风眉头一皱、也不继续与他多言,漠漠一挥手,左右部将便上前请之出宫门,宋明卓一拂衣袖大步向前,临去前又回头看了人群中的父亲一眼,大笑道:“儿且先走一步,还劳父亲代与母亲解释,今夜便不归家用晚膳了。”
千机府乃近来新立之司,官署自然尚未及设置妥当,又因其直接受命于当今太后与天子、是以索性安于皇城之内,泰元门北的二殿四宫皆在其辖下,论尊荣乃是当朝三省六部中的头一份。
姜潮是强干之人、无论办什么差事都尽心尽力,入主新司不足一月便令二殿四宫旧貌换新颜,六处一一更名分主其事,其中“因法殿”专理讯问,传言以石为牢而行军中刑、最是幽闭深邃阴森可怖。
宋明卓正被押送于此,入内后但见殿中分八向、其中五向皆垂幕帘不可视物,剩下三个位次都坐了人,姜潮、娄风皆在其列,另一人却是昨日刚归金陵的许宗尧。
宋明卓一见他便笑,上下打量一番对方绯袍下的伤腿,扬眉拱手道:“听闻许大人近来回乡不幸遇匪坠落山崖、腿上落了伤,如今看来伤并不重、还能入千机府同两位新司会审,真是可喜可贺。”
此一句阴阳怪气夹枪带棍、本意便在激人,偏偏许宗尧神色平静不惊不怒,当时只淡淡一笑,道:“有劳小宋大人记挂,只是宋氏世家大族讲究礼仪、应当也教过你为官的道理,见位尊者当自称一声下官,却是不可这般轻忽散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