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不为自己的父亲哭灵么?”
果然嘲弄与逼问很快就到了, 宋疏妍缓缓侧过身,看到许久不见的继母正披头散发跪在堂侧满眼恨意地看着她。
“还是你心中亦知自己不配站在这里……”
万氏摇摇摆摆地从地上爬起来, 紧紧缩在她身边的宋疏浅惊慌失措地去搀扶。
“因为他就是被你亲手逼死的!”
凄厉的指责实在不留情面, 在此大庭广众之下更无异于为文武百官上演了一出好戏;卫熹脸色已变、沉声断喝一声“放肆”,又语气极冷道:“宋夫人悲伤过度言行失矩,还不快快将人扶下去歇息?”
左右宫人喏喏上前, 却还未近身便被万氏张牙舞爪地挥开了――她像已疯得毫无顾忌,什么表面体统都不愿再守、什么生死惩戒都不愿再怕。
“你害怕了!”
“你不敢听我说!”
“是你不仁不孝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是你在他死后还要流放他的儿子!让他死在边境苦寒之地!”
“你要报复我们所有人!你要整个宋氏为你的过去陪葬!”
……如此如此云云。
这些指摘实在不算新鲜、宋疏妍早都料到宋家人会在背后如何议论谩骂, 只不料长兄将被流放的消息这般快便传到了万氏耳里, 想来但凡她的心肝儿平安无虞她都不会这般口无遮拦肆无忌惮。
她冷漠地看着她,即便对方已如此声嘶力竭凄入肝脾内心也没有哪怕一丝波动,她像根本感觉不到他人的悲伤,冰冷到让自己都感到惊讶害怕。
“把人拖下去――”
卫熹怒意更重, 当时环顾四周却只看到宋氏族人皆神情漠然作壁上观――他们当然知道万氏之举大逆不道罪孽深重,可也恰恰是这疯癫之人才可替他们说尽不敢说的话、做尽不敢做的事――宋泊双手负后老神在在, 看向宋疏妍的目光只有无尽的嫌恶与冷寂,也许那时他甚至想手提利剑在她亲爹的灵前将她也捅出一个血窟窿,如此方才不算愧对宋氏清流的列祖列宗。
原本肃穆的灵堂一瞬乱了套,女人的嘶叫扑打声吵得人头痛欲裂,宫人们原本可以轻易将人制服、却偏偏念着今日场合的特殊而不便对宋公的遗孀下狠手;一念之仁却令万氏逞凶,只见她在挣扎中反手抄起一个铜制的香炉,闭着眼睛便朝宋疏妍狠狠扔了过去,凶恶的表情像要饮其血而啖其肉、数十年前便积下的恩怨到今日终于愈演愈烈不死不休。
“太后小心――”
“母后――”
众人的惊呼此起彼伏,可实则当时第一个起身欲挡的却是方献亭――他站在离她很远的位置,却仍对她身边的一切了如指掌,凌厉的气息一瞬紧绷、却终归是在最后一刻选择按兵不动。
――离宋疏妍最近的南衙禁军统领娄蔚已眼疾手快挥剑将那香炉一劈为二,他眉头紧锁、再不肯给宋氏留什么体面,挥手招来左右士兵护驾,直将万氏重重反扭在地以绳而缚。
一旁始终躲在母亲身边的宋疏浅见状尖声嚎哭,一边试图拉扯禁军救下母亲一边又频频回首向几位叔父求援,宋泊宋澄视若无睹、其余族亲则更只会袖手旁观,她没了法子只好转而跪在今非昔比的亲妹妹脚下,用力地一下一下磕着响头,哀求:“太后――太后――母亲知错了、我们都知错了!求你放了她――求你放了她吧――”
此等场面实在精彩,将宋氏家丑向外扬了个十足十,所有朝臣表面平平稳稳、实则暗地里都默默瞧着太后的体面被她这些族人消耗得干干净净,各自心中都有几许哂笑唏嘘。
――只有一个人看的不是这些。
卫兰站在自己父亲身边,安静的眼睛始终倒映着方献亭的身影――她实在瘦了很多,远不似半载前在宫宴上那般光彩照人,没人知道四月以后她便再未踏出过阴平王府的大门,而今日来到这片晦气的灵堂也只是为了向那人求一个答案罢了。
――她想不通。
为什么他要拒绝她?
为什么他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劳师动众于南境兴兵也不肯应下同她的婚约?
那晚她放下一切贵女尊严亲自登门去求他,明明感到他已经动摇了、更笃定他当时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是入宫请婚,为何仅仅过去一夜一切就都被改变了?
金陵城中整整半载的流言蜚语她并不惧怕,各家贵女背地里对她的讥笑嘲弄她也可以装作全不知情,今日她顶着百般重压辛辛苦苦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当面向他求一个结果――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为何无论如何都不肯遂了她的心愿!
可就在刚刚……她忽然觉得不必问了。
世人皆称天家因南境之故而与君侯互生龃龉,可方才太后将被香炉伤及时她分明看到那人露出了急切担忧的目光――她的眼里只有他,他的一切动作神态都在她眼中被千百倍地放大,她看到他身体的紧绷、看到他神情的波动,看到他望向那个女子的……难以言说的眼神。
……那根本不是一个臣子对君主的忠诚。
而是一个男子,在为自己心爱的女子牵肠挂肚。
她如遭雷击定在原地,某一刻又福至心灵忽而想起半载前在宫宴中的诸多见闻――那时她当众拉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即刻便要抽开、下一刻又在太后驾临时猛地抬头看向对方――那神情像什么?分明正是心虚与歉疚!他在对那个女子讨饶、他唯恐她会因旁人而感到不快!
……没错!
就是这样!
所以那晚的最后他才换了衣裳!什么被宫人冲撞泼上了酒都是托辞!他是在哄她!哄那个早已成了别人妻子的女子!
卫兰浑身发起了抖,明明并未抓到确凿的证据心底最深处的声音却在疯狂叫嚣告诉她这就是真相!她手脚一片冰凉,难以言喻的屈辱感令她面色惨白。
可……他们为何竟会生出奸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近几年才开始的?
还是……
她的心越跳越快,耳边再次回想起方才宋家那个疯妇嘶吼的话语――她说太后要报复他们、甚至“要整个宋氏为她的过去陪葬”――“她的过去”是什么?难道竟也会与颍川方氏相干么?
女子的敏锐正在此刻发挥着惊人的效用,哪怕一点点端倪都足够她串点成线大做文章――她的目光在灵堂上下扫视,每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脸孔都可能成为她趁手的工具,而偏偏她在那时看到了宋疏浅――那个声名狼藉的、一文不名的、如今又因母亲被缚而嚎啕大哭六神无主的蠢笨女子。
她狠狠眯了眯眼。
……感到自己正无限接近于一个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
第150章
最终直到宋疏妍离开宋府, 她的眼中也未能流出一滴眼泪。
一切都是浮皮潦草:应付地在父亲灵前上香祭拜,应付地同恨她入骨的亲族说些虚伪抚恤之辞,应付地对那些请她“节哀”的文武官员点头致意……好容易将一天熬过, 她只比在乾定宫中主持一整日的朝会还要疲惫上千百倍,起驾回宫时人已有些脱力了。
她无力再赴凤阳殿理政、也没心思用什么晚膳, 一回扶清殿便早早至内殿歇下, 灯却不敢灭、也不知是在畏惧什么;可人只要合上眼睛便必然堕入黑暗,她终归在一片虚无里再次看到父亲的脸,死气沉沉尸斑鲜明,陌生得令她几乎不敢相认。
心悸忽然降临、她捂住胸口感到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下一刻腕间忽而一热, 真实的触感令她惊骇地睁开眼睛;方献亭却竟就那样坐在她床边, 低垂的眉眼深邃内敛,他沉默地凝视她, 于她宛若重重罗网中投落的一丝天光。
“……三哥。”
可她却没有拥抱他, 也不问他如何能不经通报便忽而出现在她眼前,心底也知他是挂念她,宫中的南北二衙禁军又都是听他调遣的。
他也没有勉强, 仿佛那般大费周章地进宫来就只是为了像这样在近处看她一眼,唯一的逾越仅仅是伸手轻触她的脸颊, 又低声对她说:“……别哭了。”
……哭?
她一愣, 下意识去摸自己的眼睛,果然干燥得没有一丝湿意,哪有什么眼泪?
“你在说什么……”
她勉强牵起嘴角。
“我明明……”
他的神情是了然、又好像很疼惜她,“拭泪”的手异常轻柔, 言语在此刻毫无意义;强烈的情感在心底横冲直撞,她直到此刻才感到一阵突兀的鼻酸, 下一刻眼泪倏忽跌出眼眶,冷漠的顽石终于学会落泪。
他的眼神一瞬变得更柔,彼此之间从来悲喜相连,伸手将人拉起又轻轻揽进怀里,他的拥抱是可容她崩溃的方寸净土;她紧紧抱着他,难以名状的恐惧和痛苦都在此刻倾泻而出,他听到她颤抖的声音,在说:“我哭不出来……”
“他就在我面前……他已经死了……可是我却哭不出来……”
“也许他们是对的……我真的还在恨他……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她的坚强从不虚假,只是也总要寻到片刻喘息的缝隙,没有谁可以果真心无波澜地做到“大义灭亲”,即便他们素来亲情单薄、即便一切是非道理都很分明。
“你已经尽力了……”
他叹息着拥抱她,为她的痛苦心如刀割。
“宋公之事只是一个意外,你从未想逼死任何一个人……”
“他去前也曾力主依律办事,未尝要携全族同你对抗……他必是明白你的难处,也不愿宋氏成为众矢之的。”
其实这些话她都是听过的,有些道理也在这七日中可以想通,只是此刻万籁俱寂、她内心的脆弱被眼前人放得百倍大,有许多平素说不出口的话也终于得见天日了。
“他为什么要在最后为我说话……”
她有些怨恨地问着,也不知是在问方献亭、还是在问已然故去的父亲。
“他一生都没有为我说过话!一句都没有!……为什么偏偏在最后,他要为我说话?”
“我宁愿他同我对抗!我宁愿他像那些人一样恨我骂我!”
“他现在这样算什么?――算什么!”
扭曲的挣扎难以压抑,此刻她的质问是撕心裂肺的――他忽然就明白她原是宁为玉碎的性子,要么便从头到尾都不要得到一点爱,要么便完完整整给她全部。
“我无法还他了……”
她的泪水终于决堤,其实剥开那因缘际会之下层层叠叠包裹在心上的厚重伪饰,她大约也曾深深渴望过得到那个已故之人的爱罢。
“三哥,我再也无法还他了……”
他微微闭上眼睛,感到自己一颗心都要被她掏空了,或许他对她从来不是单纯的疼惜怜爱、而是永远相互呼应的休戚与共同忧相救。
“哭吧……”
最终他只能这样宽慰她,极致的共情之后却是苍白的词穷。
“……哭出来就没事了。”
“陛下――陛下――”
西宫之内略有喧哗,是少帝亲至膳房为母后熬煮了粥饭,宫人们都诚惶诚恐小心伺候、唯恐这位祖宗将自己磕着碰着;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料理停当,他又亲自端着向扶清殿而去,一路怕粥凉了走得极快,身后上了年纪的王穆险些便要追不上了。
“陛下且走慢些――容老奴先去殿中通传――”
少帝可不会听他的,心说母后方历丧父之痛、今日一整日都是滴水未进,他又岂能不为之担忧?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替他守江山,他已是如今同她最亲近的人了,他不关心她照顾她、又要谁来陪在她身边?
“不必通传,朕自去探望母后――”
卫熹语气坚决,眼中又隐有丝缕要向母后献宝的期待激动。
“你们便在外守着,谁都不许入内打搅。”
左右宫人闻言皆喏喏称是,目送少帝殷勤地手捧粥碗小心翼翼推开了扶清殿的宫门;他入内时见内殿依稀还亮着灯、便试探着唤了一声“母后”,没有人应答,仅有一声闷响隐约从宫殿深处传来,继而又是OO@@的,好像……有些匆忙似的。
他心中觉得怪异、当时却不曾细究,只在外扬声道:“母后,是儿臣来了――”
说着便不等召唤径自向内殿而去,短短的几步意味着多大的危险,当时的他竟是一无所知的。
“母后――”
他看到垂坠而下的床帷,昏黄的烛光隐隐映照出母后的身影,柔婉的模样令人心旌摇曳,他一颗心隐隐的痒、这才忽略了床榻之下隐约斑驳的泥渍和母后应答时微微张皇的语气,只听对方唤:“……熹儿?”
她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刚刚才哭过,卫熹心头怜惜之意愈盛、已迫不及待要看到她的脸。
“儿臣听闻母后今夜未曾传膳……”
他步步向她的床榻而去,甚至忍不住想伸手撩开那一层阻隔的纱帷。
“……便亲自做了些请母后一用。”
宋疏妍与他只有一帘之隔,而方献亭方才未及避出去、此刻亦藏身于她的香枕绫被之间,她一颗心跳得又急又慌,那一瞬什么章法都乱了,只脱口而出:“不要过来!”
她是发了急、语气乍一听有种别样的凌厉,卫熹在外脚步一顿、伸出的手也是一僵,声音无措起来,问:“……母后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宋疏妍犹自心乱、直到方献亭的手在锦衾下紧紧拉住她方才微微回神,她与他对视一眼,终于深吸一口气渐渐定心,再开口时语气便静了,说:“不经通传岂可擅入内殿?――你且去外间稍待,母后随后便至。”
少帝在外应了一声、语气多少有些落寞,大约是自己的“孝心”未能即刻换来母后的嘉奖,他也感到些许失望了吧;应声之后悻悻而去,又在外等了半晌方才等到母后更衣而出,他看着她红肿的眼角心疼不已,赶忙又是端茶又是舀粥地照顾起来,母后的神思却似始终有些游离,好像跟他在一起、又好像身在距他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粥还合母后的口味么?”
他只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来邀功。
“儿臣问过膳房和太医署,在其中加了些红枣胡麻,说是可以补气益血。”
宋疏妍的心思此刻全在一墙之隔的方献亭身上、对少帝所言皆是入耳不入心,只能勉强说两句“甚好”、旁的话一应说不出了。
“至于宋夫人的事……”
卫熹仔细看着她的脸色,又谨慎地提起了万氏。
“她冒犯母后自是罪该万死,但、但朕念着她毕竟是宋公遗孀,为防母后声誉受损,失仪之罪还是从轻发落吧……”
他怕母后觉得不解气、而实际宋疏妍眼中却从来没有万氏一房的存在,此刻她摇了摇头,只淡淡道:“不必责罚,送些赏赐安抚几句,明日宋公下葬……孤也要再去一次。”
卫熹闻言一怔、像没料到她明日还要再去面对宋氏族中那些人,今日他们已然下了她的脸面,在他看来是该狠狠敲打一番给些颜色的;只是她说什么他都愿意听,此刻也称“一切皆从母后之意”,宋疏妍点了点头、想放下汤匙又不得不在少帝希冀的目光中继续一口一口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