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让人为母后取些菜肴来吧――奔波一整日,只喝几口粥怎么行?”
说着不等宋疏妍推拒便扬声叫起王穆,对方早就候在殿外、也早知少帝会让自己做什么,此刻笑容可掬地领着一众宫娥鱼贯而入,目光却在掠过内殿时有一瞬的凝顿。
――他看到了尚未闭紧的窗扉,看到了凤塌床帏微弱到几不可察的晃动,身在深宫数十载、哪处殿宇按例当燃放怎样的香料都一一记在脑海,哪怕一点味道的区别都将立刻招徕他的注意。
或许……
他微微眯了眯眼,继而不动声色地看向坐在少帝身边的太后,她的美丽与日俱增、依稀更比过去几年多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女子的妩媚,他在宫中如此之久,最清楚一些微妙的变化因何而生……
“陛下当心些……”
他笑着为少帝挽起衣袖、不愿见他在此地沾上什么脏东西,躬身退到一旁时神情又渐渐冰冷下去。
望向宋疏妍的眼神……若有所思。
第151章
而在尚书令宋澹意外病故之后, 整个金陵的政局便难免随之一改。
仁宗驾崩前曾于遗诏中委任五大辅臣,今五去其一仅存其四、洛阳金陵二派之均势自然要受不小的冲击――朝野上下默默观察许久,皆揣度当今太后会否让自家叔父填先父的缺, 结果等了数月尚书令之位依然空置,方知这位有实无名的女君当下暂无抬举母族之心。
而江南各世家豪族眼见她用刀活生生将自己的娘家捅了个半死, 便明白自己绝无可能侥幸得到什么法外恩赦, 于是只好一个个挥泪扼腕吐出过去百十年侵吞的大量土地田产、又依户部所点东拼西凑如数上缴赎款,不出三月朝廷便收足了一百五十三万七千六百余贯,约合太清末年全国一季的赋税收入。
而在现成的赋税财款之外,更大的利好却在土地重新分配后带来的民生安稳――自江北大量迁徙而来的流民百姓终按人丁数目分得良田, 原先困扰朝廷的安置问题得到了有效的解决, 各地民乱渐平、总算是没有再爆发什么成规模的冲突。
与此同时, 当初太后亲自在制科中遴选的几位新官也都没有让她失望,除了许宗尧清查土地人口卓有功勋之外、留守金陵任从三品户部侍郎的贾昕亦表现得可圈可点, 他在南都城中破半数坊墙、又将每日宵禁时间缩短整整两个时辰, 大大利于商业发展,已令金陵这个匆忙上马的国之新都渐渐有了过去东西两都的繁荣气象。
而对于安定朝野人心而言,最紧要的却还是江北战场之胜负。
没人愿做偏安江南的小朝廷、便是尚未亲政的少帝都有光复中原还于旧都的雄心, 自打江南土地清查颇见成效后日日念着同突厥开战夺回失地,每日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君侯当日在扬州江畔卸甲刺字许万民一诺, 自然也将北归之事视作头等要务――大周已太久没有过好消息, 一场大战的胜利将缓和朝内现存的诸多矛盾,亦将提振人心士气暂压各地可能滋生的民乱。
“你的意思,这次是要主动向长安宣战?”
望山楼内偶有私语,宋疏妍与方献亭独处时也难免要提及如今这朝中的头等大事。
“嗯。”
他应了, 楼顶的夜风有些冷、偏她又一向喜欢坐在窗口,他只好用厚厚的毯将人裹住, 拥着她时也要常常去探她的手温。
“太清年间战事多是被动,眼下新政向好、谢辞和姜潮又暂稳住了东突厥,我朝西进颇有余裕,若能夺回京畿道则于局势是一大改,朝野内外将随之安。”
西都长安便在京畿道,夺之不仅可定天下民心、更可立足而望关内,届时将钟曷卫铮逼回陇右、突厥之兵驱至漠北,即便一统不能实现也可将战局控在西北一隅,朝廷的负担便不至像眼下这般重了。
“何况还有几方节度……”
方献亭的声音低沉,眉头亦是微锁。
“此前施鸿杜泽勋生事、我只借机一平南境,江北几镇之总却都未尝至金陵朝拜你和陛下,难免令人不安……太清之后朔方、河西治所皆有内撤,此次兴兵我也有意以此二镇之兵为主,恰好也可一探他们对朝廷的忠心。”
他实在想得太远太细,仿佛与这个国家有关的一切都在他的筹谋之内,她心中觉得安稳、又难免心疼他的劳累,当时也难得露出些许小女儿情态,偎在他怀里说:“你说得自然都对……只是我终归是舍不得让你去打仗的。”
她有她的担忧。
诚然她知他是名门武将无所不能,也知如今图谋北进是大势所趋,可他毕竟将将把八万神略兵权割舍于她、如今刚刚增加的税收又不足以免除他的一切后顾之忧,她担心他会因此陷入险境,若是终究孤立无援、那……
他也明白她的忧虑,只是天下局势瞬息万变、与东突厥的和议未必能够维持长久,若他不趁机将西北战事推进、日后再要寻到类似的机会就难了,犹豫只会葬送时机,乱世之中人人都是险中求生……
“不必担心……”
他轻轻一吻她的额头,言语间的安抚之意温柔又平和。
“如今的局势已比去岁好了许多,你身边的人也多起来了,我在外也安心些。”
的确多起来了。
文臣中有贾昕许宗尧,武将中又有姜潮和娄氏兄弟――说起娄氏,他们在此次土地清查中的表现也是不俗,娄风亲自带兵至各州县督办搜缴事宜、不惜与几个强横的豪族兵戎相见,百姓见之皆拍手称快、对其一族的议论也终于不再只是一面倒的谩骂,长此以往想必关内娄氏之名亦可振兴。
“可你身边的人却少了……”
宋疏妍叹了口气,心说如今姜潮娄风都留在了她身边、他的长兄方云崇又去了南境,此去征战他还能倚仗谁?
“我自心中有数,还不必你在这里唉声叹气。”
他笑着捏捏她的脸颊,怜爱之意溢于言表,目光投向望山楼以外的灯火时又显得肃穆,她其实也知道这个此刻正拥抱着自己的男子从来都不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你有什么数……”
她有些负气地小声嘀咕一句,在他低头询问她方才说的是什么时又不肯再重复了。
这厢朝廷紧锣密鼓地备起了北伐征战之事、无论兵部户部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然而与之无涉的名门贵女们却不会受到分毫搅扰,尤其新岁将至各府走动频仍、各种名目的聚会更是多不胜数,金陵城中只闻欢声笑语、哪里可见半寸苦闷愁云?
中书令范大人府上近来作礼、贺其六女的十四岁生辰,新都中有头脸的夫人小姐几乎来了个遍,便是一向同洛阳派多有不睦的宋家人也来了,打从进门便引来不少注视议论。
如今他家在朝中的地位十分微妙,宋公去后声势一落千丈,便连名望也彻底比不得过去为他们所鄙的太傅陈蒙,加之又在土地清查之事上同太后闹成那般难看模样,若非还剩一个“外戚”的名头强撑着恐怕真要轻贱得人人可欺了;唯一还有体面在的也就是宋二小姐宋疏清,她的倚仗却不是娘家、而是选对了边的夫婿贾昕,如今带着自己的生母吴氏四处应酬结交,可比前段日子在灵堂上发了疯的正室万氏派头大得多了。
而另一位出乎众人预料的客人便是永安县主卫兰了。
她已许久不曾出入此等热闹的场合,贵女们也知她是高攀颍川侯府不成自觉丢了脸面、这才不敢轻易在人前露脸;人心总是恨人有笑人无,贵女们当初对这位县主当众拉扯君侯衣袖有几分嫉妒艳羡、如今便对婚事不成的她有几分奚落嘲笑,只是顾念着她父亲阴平王正得势,不得已还要在表面上对她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卫兰也知晓这些人心中的弯绕,只是她已不介怀这些琐碎,今日来此的目的不过只有一桩罢了――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言不动,目光则在宴席上下逡巡,终于在角落里寻到一个妇人瑟缩的身影,独自一人喝着闷酒、目光投向正风光的户部侍郎夫人时又说不出的眼红憎恶。
――啧。
找到了。
卫兰勾唇一笑,悠悠然自斟一杯果酒向对方走去,美丽的裙裾似天边彤云,便是被人背地里说几句也还是顶出挑顶尊贵;宋疏浅察觉身侧有人、心道一声“怪哉”,也不知如今还有哪家贵女肯同自己这个声名狼藉的破落户搭话了。
“宋小姐怎么独自一人在此躲闲?合该同人多说几句话才是啊。”
轻飘飘一句笑语从高处飘落,那一声“宋小姐”却令人不知如何作答――她早嫁做人妇,称呼也变成了一声极不光彩的“万夫人”,在家中做小姐的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早已一去不复返,今日听来只教她恍如隔世万分酸辛。
“你……”
她迷迷蒙蒙仰头看向卫兰,分辨了好一阵才识出对方身份,相形见绌的卑怯之感让她又很快低下了头,只道:“县主不该这般称呼于我……我已不再是宋小姐了。”
卫兰闻言又是一笑,倒是十分不见外地径自坐在了宋疏浅身旁,仰头饮尽杯中酒,她的语气有几分轻佻:“当今太后权势滔天,可以逼死你的父亲,可以流放你的哥哥,可以令你的母亲颜面扫地……却难道还能将你‘宋小姐’的身份也一并剥去不成?”
几句言语四两拨千斤、却是轻而易举在宋疏浅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她的醉意一下退去大半,看着卫兰的眼神惊慌不定:“县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卫兰轻慢一笑,眼中一片怜悯的了然,道:“看来这些年宋小姐的心气是被磨平了,要么就是被扶清殿中那位吓破了胆,竟连半点为自己讨个公道的勇气也没了?”
……公道?
宋疏浅心头一颤,在对方同情的注视中僵在原地,她实在被压抑禁锢了太久,少女时敢想敢做的泼辣性情好像都是上辈子才有的东西了。
“……你究竟想找我做什么?”
她坐直了身子,在阴暗的角落与卫兰对视,后者同样收起了眼中的玩味,美丽的眼底透着冰冷与锐利。
“我只是想同宋小姐打听一桩陈年旧事……”
她的声音透着莫名的蛊惑。
“或许你我所受之辱……都将由此一平。”
第152章
“父王――父王――”
急切的高呼一路传来, 令休沐日好不容易得闲昼寝的阴平王不堪其扰,眉头紧锁着翻身坐起时只见幺女快步闯进了门,将欲上前为她引路的婢女都撞了一个趔趄。
“……兰儿?”
卫弼有些惊讶, 不意自己一向颖慧端庄的幺女竟也会露出此等张皇失控之态,正要出言相询, 却见女儿当先满面正色地坐到自己身边, 开口便是石破天惊的一问:“父王可知,十年前君侯曾欲求娶金陵宋氏女?”
“……他曾想要娶她!”
范府后园隐蔽的角落中宋疏浅的神情尖锐扭曲,提起这桩陈年旧事眼底仍有挥不去化不开的妒恨怨憎。
“什么高高在上的太后……当初不过就是一条仰仗我母亲垂怜过活的可怜虫!天晓得她背地里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哄得贻之哥哥为她倾心,三年孝期未过便一意要娶她!”
“她呢?西北大败的消息刚一传来便要另寻高枝!说什么是受家族所迫方才嫁去洛阳, 实则我看她根本是巴不得要为自己另谋后路!――我太蠢了!蠢到白白让她钻了空子!”
“父亲从不让人提起她和贻之哥哥的事, 甚至不惜犯下欺君之罪隐瞒先帝!――他护了她那么多年, 让她做了那么久清清白白金尊玉贵的一国之后!她却忘恩负义逼死了他!甚至要毁了整个宋氏!”
尖刻的控诉层出不穷、似乎心底真有无数经年累月积攒的怨气,那一句“钻空子”最是惹人发笑, 仿佛全然忘却了自己当初闻讯时是何等抗拒嫁与先帝、又是如何想尽办法捐弃脸面抗婚逃离的。
――而卫兰听后却只当场被震惊到失语。
……他们竟曾一度谈婚论嫁。
她以为他们顶多就是旧时相识, 即便彼此有过情愫也是朦胧未发,颍川方氏向来受人瞩目、君侯那时已承主君之位又怎会轻易与人定下婚约?何况当初宋氏地位也并不多么显赫,一个在长安丢进人堆里找都找不见的寻常贵女、怎么有资格同他缔结婚约?
可偏偏事实就是如此……寡情矜高如他, 竟也曾对一个女子爱重至此。
说不清的酸涩滋味一瞬漫溢,强烈的疼痛与羞恼令圣人都难以招架――卫兰有些失控了, 她用力抓住宋疏浅的肩膀, 尖锐的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肉里,一双眼狠狠盯住她的眼睛,她的逼问又凶又急:“你可知说谎的下场是什么?那是我朝君侯与太后!臆造诬捏是要掉脑袋的!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我没有说谎!”
宋疏浅的答复却更坚决。
“宋氏上下每个人都知道!方氏族中也都心知肚明!”
“你大可以去查去问!太清初年贻之哥哥在江南做过些什么,他和他母亲专程转道去钱塘又做过些什么!你去查啊――查啊――”
凄厉的嘶喊过后她似也脱了力、挣开卫兰的手缓缓跌坐在地, 眼泪肆无忌惮地向下坠落,那时的她不知何故竟浑身颤抖难以自抑。
――她在害怕么?
为自己违逆父亲之言、对一个外人说出了阖族上下最大的秘密?
――还是仅仅觉得痛快?
因为自知早已无路可走, 是以索性玉石俱焚将所有人都拉下地狱?
她无法回答,从因一时激愤而将一切往事和盘托出的那一刻起刀俎便去到了他人手中,她的命、宋氏满门的命、扶清殿中那人和方氏上下的命……都再无法由自己掌控。
可――
“你要为我报仇……”
宋疏浅反客为主攥住卫兰的手腕,眼底闪动着恐惧又亢奋的光,或许她实在被屈辱和痛苦压抑得太久了、而近来父亲和兄长的相继离去又让她惶惶不可终日――毁灭正是她的福音,她要一切凌驾于她之上的人都随她一起万劫不复,要在一片废墟中寻到可供自己藏身的阴沟。
“为我也是为你自己――”
“那个人她欠我的――”
“她永永远远都欠我的――”
“……你说什么?”
卫弼的声音微微发颤,震惊之余神情又有几分恍惚。
“方贻之和那个宋家的小太后,他们……”
――这……这怎么可能!
他从未听说方献亭同哪家贵女有什么牵扯,当初在长安也不见晋国公府同宋氏走得近!何况中间还隔着先帝……天家手眼岂是等闲?迎娶帝后必要查清过往来历,凭谁能将如此大事严丝合缝地瞒上整整十年!
可……许多事又似乎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先帝驾崩时方献亭那般护着他身后的孤儿寡母,甚至不惜将调动神略的玉令交给宋明真这个外姓之人――还有这次联姻之事,他阴平王府已将姿态摆得足够低、偏他颍川侯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领情!
――那如今呢?
如今他与天家的所谓“不睦”究竟是真是假?那小太后是已与方献亭斩尽前缘互生芥蒂、还是两人暗渡陈仓一同在天下人眼皮子底下做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