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许转念间改了主意。
他端起刚刚春华奉上的茶轻抿一口,淡淡道:“我已派了人去柳府,自是等她自己往这网里钻了。”
“不过有了吴薇,这些倒是不那么重要了。”
沈莓闻言微微睁大了眼。
心里突然便觉得,怀琛哥哥好厉害啊, 连柳府都能派去人呢?
彼时的柳府,一个冷面少年正在后门不远的一棵树上坐着,面无表情, 且百无聊赖。
临冬抱臂靠在粗壮的树枝上,看着后门眼睛眨都不眨。
前街有夏知看着, 公子说他守着这方寸之地就行。
已经盯了好些天了,秋实早前带来的话,若无意外,这两日就该有动静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前街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柳府大门前,柳聆昔被丫鬟扶着下了车,往府里走,看来是放课回来了。
柳府大门外传来两声鸟叫,临冬听着,敛了心神,更加目不转睛。
这棵树高,从这儿隐约能看见府里柳聆昔的院子,临冬目力极好,片刻后便瞧见了几个小小的人影走入院中。
柳聆昔被几个丫鬟簇拥着回了自己的院子,进屋后身边的人便忙不迭地伺候,又是打水净手,又是奉上瓜果甜茶。
柳聆昔却将手一扬,示意她们先退下,只留了自己身边大丫鬟金枝。
金枝掩上门,候在了她身边,便听柳聆昔吩咐道:“你去将我那件霁红色绣缠枝纹的千花缎披衫找出来,还有那绣了梅花月牙的软缎绣花鞋,也一并找出来。”
听了她的吩咐,金枝当即便点头去了内间,过了一会才找到柳聆昔要的衣裳和绣鞋出来。
柳聆昔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两样东西细细回忆了一番,又道:“还有银红牡丹散花锦的那件襦裙。”
这便是沈莓出事那日她从头到脚穿着的一身了。
那日她系的发带,只簪了两朵珠花,回来时都没少,这处无需在意。
既然父亲说她不谨慎,她便把这些东西都烧了,就当它们不存在。
也恰是凑巧,这两件衣裳是她的新衣,没穿出去过几回,谁会记得呢?真是连老天都站在她这边。
金枝将东西都找齐,放到了柳聆昔面前,忍不住问:“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柳聆昔便沉声交代道:“后日寅初,你把这些东西拿到后山的林子去烧了,不可让任何人看见,也不可擅自更改时辰。”
这个时辰正是人困倦的时候,而柳府的下人寅正开始起床做工,待金枝烧了东西回到府里,就算叫人看到也不会太突兀。
金枝是柳聆昔身边从小跟到大的丫鬟,又是府中家生子,可以说是她的心腹,沈莓出意外的事,她是知晓的。
这下不免多问了一句:“小姐,既然吴薇今日已经去认了这事,我们何故还要做这一遭?”
“父亲说我行事不慎,那便永绝后患,这些东西永远消失,他们便永远找不到我头上来。”
“那何不在那天就把他们全烧了?”
柳聆昔捏着帕子,靠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淡:“我在书院不喜沈莓,大家都知道,严许那般紧张这个义妹,在她出事那日甚至让慕百年在那儿守着谁都不许靠近,一看便是觉得有人害她,防备着。”
“一早把这些拿去处理了,若是他正叫人盯着我,岂不自投罗网。”
也就眼下吴薇认下了这件事,那番说辞严许也未质疑。
如今柳聆昔想来,或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证据,因为她回到课室后就仔细检查过自己身上,可什么都没落下。
是以严许很可能只是在书院里诈了一番,大家不过都是十三四岁的姑娘,哪经得起这般。
即便早前严许疑心过她,派人盯着她,也盯不出什么花来。
现在既然犯事之人已经抓着了,那自然也就不用再在她身上花什么功夫。
她还特意推迟了两日再让金枝去处理了这些,即便有人盯着她,这时也该撤了。
柳聆昔垂眸,喝了口茶,最后又嘱咐了一句:“切记不可叫人发现,你仔细将这事情处理好,后日我放你一日假,让金盏来伺候我便是。”
金枝应下,将这找出来的几件东西拢在一起收好,避着人拿回了自己的屋里锁上。
她是柳聆昔的大丫鬟,在府中也是单独住一间厢房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后日,待到子夜,万籁俱静。
寅初刚至,柳府的后门便被人悄悄打开了,一个身影抱着个包袱出来,轻手轻脚掩好门后,便静悄悄往后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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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风也刮了一整天都未见停。
夜深人静的严府里,沈莓裹在被子中,正睡的熟。
她做了个美梦,梦里和义夫义母还有真儿姐姐与怀琛哥哥一起过着新年,她穿了红艳艳又缝了暖融融兔毛的袄子,站在院子里与真儿姐姐一起踩雪。
哥哥送了个雪做的小兔子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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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从未有过的美梦。
翌日一早,沈莓从这个梦中醒来时还有些恋恋不舍。
她好喜欢这个梦呀,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做梦做久一些。
窗外的风撞在窗户上发出“噼啪”地轻响,京都当真一夜入了冬。
沈莓活动了一下没受伤的那只脚,舒展着身子伸了个懒腰,心里突然算起日子来。
仔细想想,再过月余便是除夕了,也很快的呢。
只是不知自己这脚,那时是不是能好全了。
她又看了眼自己的脚,这几日春华给她换药她都看着,其实伤口已经渐渐愈合,微微一动倒也不太疼了,就是有些扯的慌。
心下轻轻一叹,小姑娘倾身摸了摸自己缠着纱布的脚踝。
罢了,届时只要不留疤,便是万幸了,还是好生养着吧。
沈莓这般想着,春华已经进了寝间来伺候她梳洗。
换衣裳时,春华道:“小姐,今日可要去院里坐坐?风不算大,裹上披风便不会着凉了。”
沈莓伤着脚的这些时日都未出过屋子,除了那日匆匆叫人抬着去了小书房,考试完又抬回来,便再没挪过窝。
春华实在怕她闷着了,这才问了一句。
“唔……”沈莓想了想,点头,“好,便去院里坐坐吧,真儿姐姐可在芳荷院?若是在的话我想请她一会来这儿用饭。”
都好些时日没与真儿姐姐好好说话了呢。
春华应下:“好,奴婢一会去芳荷院看看。”
只是等她给沈莓穿戴洗漱好,又让守墨和守砚将她的躺椅抬到了院子里,给她裹上披风,又盖上薄毯,终于去到芳荷院时,却被告知陶真儿不在。
“不在呀?那真儿姐姐去哪儿了?”沈莓不禁问。
“表小姐去书院了,说是去给的小姐出气了。”
沈莓:嗯?
怎么真儿姐姐也去出气了……
彼时陶真儿正在书院的临山堂里待着,素来温柔似水的脸上神色冷冷的,竟透出几分冰雪美人的气质来。
她是昨日才知阿莓这意外竟是书院里有人故意为之,当即气得不轻。
柳聆昔她是见过几次的,但交集不多,虽说看起来有些高傲的,但属实让人没想到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竟然有这般狠毒的心思!
严许的意思便是这两日可能需要请她去书院一趟,因为若真要当众斥责柳聆昔,陶真儿是最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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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先生和严夫人是长辈,若就此发难,柳府大可卖惨,道这是小辈间自己的矛盾,他们何故要以身份欺压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
严许是沈莓的义兄,他自是可以顶在前头,但他到底也长了柳聆昔几岁,她届时装弱扮可怜,便会说他以大欺小。
是以他便请了陶真儿过去。
陶真儿虚岁十六,与十四岁的柳聆昔相差不到哪儿去,又同为闺阁女儿家,有些话,她说出来比他这个义兄更叫人怜。
阿莓此番遭的罪,受的委屈,便在书院所有师生这么多双眼睛下,叫柳聆昔还了吧。
此时正是上午第一程课快要开始的时候,临山书院的学子们却被聚到了这儿,大家不免在下头议论纷纷。
“是不是三日过了,没人去认下沈莓那件事啊?严公子要在这儿公开说了?”
“不知道啊,瞧着挺吓人的。”
男子院对此听到了些风声,但也不甚清楚,这时正一脸莫名。
不过书院这个意外不是小事,沈莓那小姑娘见了血,若真有隐情院里要这般严肃处理也是可以理解。
人群里,从被钟先生带到临山堂开始便脸色极差的柳聆昔到底还是叫站在她附近几个小姑娘注意到,忍不住偷偷多看了两眼。
章淑敏就在柳聆昔旁边,明显感觉到她的状态有些不对。
她忍不住握上她的手,竟然惊觉那只手冰凉的似是暴露在寒冬腊月的雪地里,终于很小声的担忧问道:“聆昔,你怎么了?”
这句话问出来,像是石沉大海。
柳聆昔没说话,目光死死盯着站在临山堂前的严许和院长、副院长以及几位先生,最后目光落在冷着一张俏脸的陶真儿身上。
陶真儿谁也没看,唯独静静地盯着她,此刻便与她的目光对上。
她掩在袖里的手死死攥住,指甲掐入掌心。
下一瞬,他便看见一直跟在严许身边的那个小厮拿出了几样东西。
是她前两日吩咐金枝去烧掉的那些衣裳!
柳聆昔的瞳孔猛地一缩。
到了这一刻,她才终于不得不咬着牙承认,这一切都只是个局。
让她往里跳的局。
就在柳聆昔心里飞速想着应对之策时,秋实拿出的东西已经完全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那衣裳在地上堆起,将鞋盖在了下头,上面还有些烧毁的痕迹,残缺不全。
严许目光扫过堂前站着的这诸多人,终于一字一句道:“前几日严某说过,已经查明事情真相,既然犯事之人并未主动找来,那严某也不必再给面子。”
他的神色冷寒的似是换了个人,眸光里的戾色也再不遮掩。
“柳小姐,到这个时候了,还不愿站出来吗?”
严许冷似冰刀的嗓音刚落,众人的目光便倏然望向柳聆昔,就连站在她身边的章淑敏都心下一惊,猛地转头。
却在瞧见柳聆昔那副沉着脸咬着牙的神色时,怔在原地,忍不住松开了刚刚还握着她的手。
严许唇边露出一点嗤笑。
他也不需要柳聆昔的回答,这些人的目光已经足以让她如芒在背。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
严许从袖中拿出那两撮与披衫同样颜色的丝线,声音冷沉:“严某在舍妹跌落的那处假山石附近发现了这丝线,出自这件披衫的肩背处。”
话落,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柳聆昔一眼:“这披衫,是柳小姐的吧。”
柳聆昔咬紧了唇,在一众人惊疑又复杂,还带着些看热闹目光中竭力保持镇定。
她绷紧了声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柳小姐不承认不要紧,我这儿有从云锦阁抄来的几页账目,上头清楚记录了柳小姐定下这匹霁红缠枝纹的料子做披衫的情况及特殊要求。”
“再者,若柳小姐觉得这账目是我伪造,大可告去京都府尹那儿,严某自会奉陪。”
伴着严许的话,一边的秋实一样一样将东西拿出来比对展示,又给几位书院的老先生一一看过。
此番举动,让下头忍不住议论纷纷起来,声音有男有女。
“简直是好生羞辱,还在做展示,这么多人看着,就像是要给柳聆昔钉在耻辱柱上。”
“但若真是她动了手,严公子这么做也无可厚非,顶多也就是丝毫不看柳尚书的面子,不留情面吧。”
“柳尚书家这小姐……真是看不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从前我看她诗文厉害,还以为品性也该不差,真是没想到。”
周围的声音不绝于耳,柳聆昔只觉得自己像被人扒光了站在这儿,任人指指点点。
从未有过的耻辱让她身子都忍不住微微颤抖,眼里怒火中烧。
“严公子仅凭一件衣裳就要将这件事扣在我的头上,不觉可笑吗?我是用千花缎做过披衫,但你如何确定这件就是我的?”
“还是说就因为我从前与沈莓不对付,严公子就想借题发挥,辱我名声?!”
柳聆昔咬紧了牙,她绝不可在这里认下严许说的任何事,但却承认自己与沈莓之间有矛盾,是以退为进。
她这番话说出来,周围的议论声倒是停了一阵,大家的目光复又看向了严许。
今日不管这事是真是假,看来是轻易没完了。
严许像是毫不意外柳聆昔会反驳,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冰冷的目光里透出几分睥睨,一如她第一次看沈莓时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