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到齐了,佳慧便把前两天跟外婆说过的那番话,又添添减减地告诉了大家。只说自己跟冯小河回茏山镇办厂,准备把外婆接过去住一段时间。
“哟,佳慧现在有出息了,都办厂了,”舅妈陈萍酸不溜丢地说:“外婆是该享你的福!从小带到大的嘛!”
罗玉华一听弟媳这个阴阳怪气的腔调就火了,“怎么的?我爸我妈是没照顾你们家子逸吗?怎么不说享享他的福?”
话没说完,罗子逸和佳慧同时开口,喝住了自己的老妈,舅舅也皱眉开了口:“各人都少说两句吧。”
佳慧很不耐烦道:“事情呢就是这么个事儿,喊你们回来是因为家里还有几只鸡,你们各家捉两只带走。再有菜地里那些菜,也都分了吧,以后谁想吃谁回来自己种。”这也是之前她跟外婆商量好的。毕竟家里好几月没人,鸡和菜都要提前处理掉。
陈萍立刻问:“那这几间房呢?”
罗子逸又喊:“妈!”
陈萍理直气壮道:“喊什么喊?当面锣对锣鼓对鼓地说清楚不好吗?免得以后有人说嘴,说大头都是我们得了。”
佳慧看到外婆眼圈都红了,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厉声道:“吵什么吵?婆婆只是出门住几个月,哪里就要卖房了?”
“佳慧啊,话不是你这么说的,”陈萍说:“现在你外婆还能动,你把她叫去帮忙带孩子干活儿,哦,等她不能动了再送回来吗?叫我们来照顾她?”
“我妈就算不能动了,也劳动不到您老人家。”罗玉华反唇相讥,“我爸在床上躺那么长时间,不也没见您来伺候过吗?”
舅舅再次皱眉开口,“算了算了,各人都少说两句!”
没人理他。佳慧简直要气笑了,打断几人说:“现在的情况就是,婆婆年纪大了,不能让她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你们不想让她跟我走也行,你们谁接走?妈,舅舅,你们商量一下,一家轮流住几个月也成。”
两个斗鸡般的女人终于闭了嘴,小院里暂时寂静了。外婆这时才开了口,“你们别争了,我哪儿也不去,就住老房子里。”
罗玉华看看自己的亲妈,也开了口:“轮流住就轮流住,我是没问题,就看别人怎么说了。”
舅妈端坐着,没有张嘴的意思,舅舅为难地看了她好几眼,罗子逸忍不住叹气,“好啦好啦,不要说气话。每次见面都吵,有什么意思!”
“你们要是都没意见,那我就把婆婆接走了,”佳慧看了看大家,坚定道:“房子不能卖。婆婆想在我那儿住,住多久都成。她要是住得不乐意了,回来还有个落脚的地儿呢。还有一句,你们也别怪我说得不好听,万一她以后生个病什么的,这房子卖点钱,也是要花在她身上的。”
这番话主要是为了打消老人的顾虑,其他人也无话可说,事情才总算就这么定了下来。
一家子商量完事,舅妈就拉着舅舅要走,到了屋外又使唤老公儿子去抓鸡摘菜,“总不能只便宜了罗玉华一家!”见没人理她,她便亲自去后院捉鸡,一边捉一边骂,“这家里没一个省心的,都是死人!什么事都要我来操心!”
趁他妈捉鸡摘菜的时候,罗子逸到奶奶房里宽慰了老人几句,说他妈就是那么个脾气,让奶奶不要生气等等,最后又偷偷地强塞给她几百块钱才走。
罗玉华倒是留下来吃了顿中饭,饭桌上别别扭扭地跟她妈说:“我也不是冲着您!我就是忍不了这口气!看她那个样儿,天上飞的雁过了她的眼都得被拨根毛!罗玉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凡他成点器,也不会叫个搅家精把家里搅得稀烂……”
“吃饭就吃饭,怎么那么多话?”佳慧强行打断了她的抱怨。
罗玉华立刻翻个白眼,开始朝她开火,“我还没说你呢。你们好好的怎么会回去办厂?工作不要啦?那么多年的书白念啦?到时候冯小河要是有外遇了,你连个正经工作也没有,我看你怎么办……”
外婆给佳慧夹了一筷子菜,在旁弱弱地劝:“哎呀,你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是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上辈子,在母亲对佳慧这么咄咄逼人的时候,两人早该吵起来了。
但重活一辈子,佳慧却从她那些劈头盖脸的指责中,看出了这个女人的担忧,和她笨拙的关心。有,但是不多。
她垂眼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又不紧不慢地抬头看她妈,“怎么啦?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她妈脸上一瞬间又浮现出那种别别扭扭的神情,随后一摆头,“哼,我关心你干什么?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她长叹一声:“我也是命苦,没一个人听我的,别人的孩子是来报恩的,我的孩子都是来报仇的……”
佳慧决定用魔法打败魔法。她打断她的唠叨,“妈,我听婆婆说,你平时也烧香拜佛的,不晓得佛门有“造口业”的说法?越是说自己命苦的人,往往就会越苦命。越是说自己运气好的人,越是做什么都顺利。这都是有道理的,现代人叫作‘吸引力法则’。还有,叹气也是会损气运哦……”
她妈听了这一番胡说八道,果然住了口,轻声嘀咕:“哼,我可从来没听到过这种鬼话……”
“还有,要想你女儿听话,也不能再骂她了,你越骂她越不听话。”佳慧继续道:“多学着夸人,说点好听的话、别人爱听的话,这也是积功德,佛教里叫作‘积口德’的,比你烧香管用多了。你不信回去上网查一下……”
外婆在旁听了,也点头说:“是这个理!涵涵现在上高中,本来就累,你有话跟她好好讲,别动不动朝孩子发火……”
佳慧妈嘴上嘀咕“她累个屁”,神情还是有所动摇。佳慧低头一笑,哼!让你嘴贱,还治不了你了?
第13章 木槿墙
上辈子,外婆住的这个四合院,在她去世后很快被卖了。卖的时候佳慧毫不知情,没人跟她说。直到两年后,这一块因为修高速拆迁,要给外公外婆迁坟,佳慧才从母亲口中了解到,她跟舅妈早就大吵过几次了,因为老宅卖的那八万块钱。
这钱该给谁呢?在舅妈眼里,当然是留给老罗家唯一的孙子娶媳妇啊。嫁出去的女儿还想来分一杯羹,上哪儿都没这个理。更何况,这女儿当年连自己老子的医药费都不愿意出哪!
母亲一提起这事,气得喉咙都粗了,“她陈萍要贪这笔钱,我也不是不能给她。但她凭什么说我不出你外公的医药费?我没给吗?我是出钱比罗玉强少,可我在医院照顾了那么多天,请个护工得多少钱……”
那段时间佳慧自己都焦头烂额,实在没耐性听完母亲的牢骚,对这笔卖房款最后归了谁也不甚了然。不过,迁坟前听说舅妈头一次生出了和母亲重归于好的想法,——老房子的拆迁款高达几十万,怎么能光便宜了买主那一家!不去闹几场实在太亏了。而要想闹事,当然是要摒弃前嫌团结所有人,越人多势众才越好成事的。
这些往事佳慧本来都淡忘了,但是当她站在老房子的小院里,看外婆里里外外忙碌时,忽然就又变得很清晰了。想到这承载着少年时光的院落终归难逃拆除的命运,这里的一砖一瓦就变得让人特别不舍起来。
而外婆对老宅的依恋要超出她千百倍。老太太肯定也预料到,以后她很少有机会回来了,因此她东摸摸西看看,屋里的东西一件也舍不下。七八天后,佳慧才带着她踏上归途,当然最后也只带走了一些衣物。后备厢容量有限,佳慧还从菜地旁挖了两大棵木槿,这一来,能带的东西就更少了。
回去的车程花了五个多小时,因为外婆晕车。上辈子老人很少出门,因此佳慧这是第一次知道,外婆晕车晕得这么厉害。中途停了车,去药店买来晕车药晕车贴也不管用。老人把早上吃的一点东西都吐干净了,在车后座上倚靠着行李睡得奄奄一息。
车终于到了石桥南村。冯小河接了电话,早就跟姑姑在桥头等着了。佳慧把外婆扶出来,让冯小河背着,她跟姑姑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到家后也是一番忙乱,饭菜早就准备好了,但外婆这种情况肯定是吃不下东西的,因此佳慧让冯小河直接把老人扶到床上,用热水擦了手和脸,让她安安静静地躺着休息。
“小太太怎么啦?”七宝看着大人神情凝重地忙前忙后,很是心惊。
“小太太晕车了,可怜哦,这一路受了大罪……”大太太跟她解释。七宝暗地里松了口气,刚才看到她妈和小太太的脸色,她还以为小太太要死了。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上吃了顿迟来的午饭,放轻声音聊了聊佳慧回老家的事。饭后佳慧从灶下装了一大篮草木灰,要开车去漫水桥,——后备厢里那两棵木槿要尽快栽下去,顺便还要栽七宝的宝贝茉莉花。
“你还大老远带两棵木槿回来!”姑姑嗔怪道:“咱们这边还少了吗?谁家菜园子旁边没有两棵?”
木槿在农村都不能算花,多半是种在菜地旁,作为标志来区分各家的菜地。佳慧听了大为高兴,“哪里有?我怎么没看到?你带我去挖两棵,正好给院子夹一圈篱笆。”
姑姑一听,忙扛着锹出了门,“你先过去那边,我这就去给你挖几棵来。”
才过了十来天,漫水桥的房子又有新变化。路边的猪圈已经拆了,石头用来盖了围墙。按照佳慧的图纸,石头围墙只砌了半人高,车库建在北边角落,房子盖好了,还没装门。小院门则用厨房拆下来的瓦盖了遮檐,装上了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两扇旧木门,——也没上漆,只刷了桐油。简直跟她想象的一样,有种中式小院落的古朴美感。
佳慧不由朝冯小河伸出大拇指,“可以!给你点个赞!”
“啥?啥是点赞?”冯小河第一次听到“点赞”这个说法,但既然是来自老婆的表扬,他当然也很得意。佳慧这才想起,现在朋友圈还没普及呢,要不然,她高低得拍个九宫格,给朋友们炫耀炫耀自己的院墙和小院门。
是了,虽然这年月没有朋友圈,但可以到论坛去炫耀啊……
进屋后,冯小河带孩子去栽茉莉,佳慧则去种木槿。从车库到厨房的几百米,她准备种一排木槿,就不用再砌院墙了。不仅省了钱,等木槿长两年,窜得比人都高,粉红色大花能从五月开到十月,比水泥砌的院墙不知好看到哪里去了。
她在车库旁挖了坑,洒点草木灰,把带回来的木槿栽下去。槿条上缀着许多花朵和花苞,佳慧辣手无情,都掐掉了。开花最消耗植物的元气,这么做也是保证木槿移栽后能够成活。然后她又从粗壮的木槿树上削下许多枝条,修修剪剪,把伤口沾上草木灰,顺着排水沟扦插到土里,还刻意插成了相互交叉的形状,这样成活后就能长成一排密不透风的篱笆墙,到时候别说人,连条狗都钻不过来。
其实早两个月扦插是最好的,春天万物生发,这么肥沃的土壤,插根筷子都能成活。但佳慧丝毫也不担心,能活多少活多少吧,反正日子还长,今年插不活的,下半年、明年再接着扦插呗,她付出努力,其它的交给时光,总有一天,这里能长成一排厚实的木槿花墙。
冯小河跟七宝栽好了茉莉花,也到地里来帮忙,三个人把木槿枝条插得差不多的时候,姑姑开着小三轮风风火火地到了。她在院墙外停了车,很豪气地朝里大喊:“出来搬树!”
“哇,挖这么多!”冯小河丢下锹,出去扛树。小七宝也跟在后面,走得高一脚低一脚的,还学她爸的口气,“哇!这么多!”
姑姑不止挖了槿条,还带来一棵桅子树。“河旁边野地里也不知啥时候栽的,前段时间插秧,我路过那里看到的,满树花开得香喷喷的,我就挖来了。”她喜滋滋地说。
“太好了!”佳慧看到那棵桅子树,喜笑颜开,丢下手里的木槿,先去挖坑栽桅子花。这是附近乡村很普遍的大叶桅子,每年只在端午前后开一次花,但是花朵大而雪白,那种浓郁的甜香,是跟粽子的味道一起烙在佳慧的记忆深处的。
她们把桅子花栽在了水渠的小桥边。栽完了花,姑姑皱眉打量光秃秃的水泥小桥,说:“这桥也没个栏杆,家里孩子还小,来来去去的不安全!”
栏杆当然要做的,栏杆旁还要种铁线莲、金银花、风车茉莉、藤本月季……,要做的事太多了,所以佳慧说:“不着急,慢慢来,先把家里收拾得能住人了,搬过来再一点点完善。”
姑姑对搬家当然是非常积极的。奶奶搬过来以后,离她就近了,她想念娘家妈了随时都能过来看一眼。但是,她对家里同时多了两位老人又有些忧心,叹着气说:“你们往后负担重哦,孩子还这么小,还要养两位老人……”
“现在都不能说我们在养老人,算是老人在帮我们。”佳慧趁机向姑姑科普她的养老观,“没事儿,就算以后老人干不动活了,又能给我们添多少麻烦?多两双筷子而已。真要得了大病,能治就治,尽量让老人家走的时候不遭罪就行。我是觉得,让她们晚年过得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强。”
姑姑听了也点头,转而安慰佳慧,“你也别担心,还有我和你姑爹呢。你是孙媳妇,我们才是儿女。到时老人家万一有事了,也是我跟你姑爹排前头!”
“哪里就说到这一步了?”佳慧笑,“奶奶现在身体还硬朗着呢,我看再活二三十年一点问题也没有。”
她们扛着锹又去栽木槿条,那边七宝正和她爹展开了亲密合作,小姑娘蹲在装草木灰的篮子旁,把修剪好的木槿条一根根沾上草木灰。沾一根,就跑去献给她爹,顺便收获一波彩虹屁。
“我姑娘真能干!”
“对!就是这么弄的!”
“要不是我姑娘帮忙,这木槿我得栽到啥时候!”
……
佳慧和姑姑听了都直笑。笑完了,佳慧又有点惆怅。冯小河对孩子一直很有耐心,——至少比从前的自己有耐心。可惜他们上辈子总是过得焦头烂额,他的这一面根本没机会展现出来。
光是为了辅导孩子做功课,他们就吵过不少架。偶尔他下班早,看到佳慧朝书桌前的七宝怒吼,就忍不住要让她好好说话,别冲孩子发火。但轮到他去教孩子时,他其实也会生气。一道题三遍五遍地教,这都教不会,以后上了初中怎么办?考不上大学怎么办?找不到工作怎么办?等他们死了她一个人怎么办……
孩子总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大人们会为了一道题歇斯底里。幼小的他们不明白,这就像多米诺骨牌,你以为只是倒下来一张牌,却不知道在父母心里,由这一张牌的倒塌,已经焦急地预见了一大片的坍塌,这才是让他们崩溃的原因。
而现在,佳慧看到阳光下父慈女孝的这一幕场景,非常后悔没把相机带来,最后只好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同时她也再次提醒自己,以后决不再过度关注七宝的学习成绩。她爱咋的就咋的,喜欢挖掘机不好吗?种田或种蘑菇不好吗?让她成为阳光开朗的大人,才比什么都重要。
承认自己很平凡,这并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承认自己的孩子也很平凡。活了两辈子,佳慧终于觉得,平凡也没什么不好。就像这道木槿花墙,当父母的尽量提供适合它的水土,不要揠苗助长,也别幻想木槿长大了会变牡丹,剩下的成长就交给她自己吧。毕竟,木槿也会热烈地生长,也会灿烂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