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澈笑着看她做这些,又起身去拿她进门便提却忘了拿的米酒,请服务员去加热。
向斯微终于屁股落回凳子上,看着一桌琳琅满目刚要得意起来,忽然一拍手,“我订了蛋糕!”
“下午的时候送到家,我让他放门口来着。会不会坏啊!”她懊恼起来。
裴澈夹一块腹肋肉到她碗里,颇不在意地说:“不着急,回去再看。”
斯微却觉得自己真是……色令智昏。那家蛋糕不容易订到,她原本是想着快点回家冷藏起来,晚上吃口感刚刚好。偏偏眼睛那么邪门,就看见那酒店了!
裴澈鲜少看她这样懊恼自责的模样,不自觉鼓着嘴像河豚,简直很不厚道地就要笑出声了,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舅舅。”
裴砚不知从哪冒出来,穿一件格子裙,跑到桌边新奇地看着出现在烤肉店的她舅舅。这一年多,小姑娘倒是和他亲近了不少。裴澜忙的时候,她会自己叫司机送她去望江公馆和发财玩,也常常跑来东大,让他请她吃裴澜不给她吃的垃圾食品。
裴澈以为这次她也是自己跑来,正要说话,没想到高跟鞋哒哒声紧跟其后,干练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庆生?”
裴澈看见裴澜,第一反应是扭头去看斯微的反应。
而斯微只是微愣一下,面对裴澜友好但仍充满内涵的眼神,她微笑点头,“裴董。”
“裴砚来这边做田野,吵着要吃烤肉。网上说这家店好吃,没想到碰上了,真巧。”裴澜简单解释了一句。
斯微却没忍住惊讶,“田野?”眼前这小姑娘看着机灵极了,但也就十岁左右,玩 iPad 的年纪呢,做的哪门子田野调查?
“嗯。”裴澜说,“她在准备申请,要自己做个小研究。”
斯微内心震惊极了,但没表露,微微点了个头。
倒是裴砚的目光机灵地眨过来,看了看裴澈,又看了看她,微微一笑,叫了句:“舅妈好。”
斯微登时僵住,裴澈也是表情一凛。唯有裴澜,高高兴兴地看两人一眼,自己坐下了,“一起吃吧,我们也给你过个生日。”
第52章 “我喜欢一个种番茄的裴澈就好啦。”
裴砚和母亲裴澜是一脉相承的机灵心眼儿,但早慧的小姑娘比上了一天班还要陪孩子的总裁妈妈更多一重眼力劲,见她妈就这么大喇喇地坐下了,她好笑地提醒:“妈妈,我的采访对象都快到了!”
裴澜这才揉一揉太阳穴反应过来,“对不起啊妈妈又忘了。”到这里来吃烤肉,就是为了让裴砚和筛选好的采访对象先熟悉熟悉的。
裴砚眨眨眼,“妈妈,我自己也可以的。你两个小时后让司机来接我就好了。”
“来都来了。”裴澜摆摆手,起身前刚好看见服务员拿热好的米酒来,很不客气地先给自己倒了一碗干了,然后空碗往裴澈杯子上碰一碰,“生日快乐哈。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裴澈:“……”他这个向来严肃干练的姐姐自从全面接掌培安后,私下里就变得很不着调。鬼知道是不是一种副作用。
斯微默默看着这一家人,心情有些复杂。
“舅舅拜拜。”裴砚过来扶妈妈,然后很乖巧地和裴澈告别。
裴澈见她笑得那么甜美无害,心道不好。
果然,小姑娘转头又笑着对向斯微道:“舅妈拜拜。”
裴澈:“……”
向斯微也不是吃二遍亏的人,笑眯眯对裴砚道:“能不能叫姐姐?叫姐姐更好听欸。”
裴砚眨眨眼,装无辜,“那辈分就不对了呀。”
“那你叫我名字吧。我叫向……”斯微很有耐心。
却被裴砚打断,“向斯微!我知道,发财每天都说你的名字!”
斯微愕然,怔住了。
裴砚带着一种胜利的微笑冲小舅舅摆摆手,挽着妈妈走了。
席间静默半晌,裴澈拎起酒壶给向斯微倒了满杯醇香的米酒,“不是说这里酒最好喝?”
斯微回神,忿忿道:“这个小姑娘有点东西。”
裴澈好笑,避重就轻道:“这么怕被喊老?”
斯微吸吸鼻子。她不知道裴砚为什么刻意叫她“舅妈”,又刻意提起发财,大概就是小孩子的八卦欲;可她知道,裴澈在刻意避重就轻,他不提他们共同抚养过的鹦鹉,也不回应小孩子叫她舅妈的事,也许是怕尴尬,也许是因为别的。
总之她莫名的有点不爽。
裴澈兀自道:“过完今晚我虚岁三十二,你也不远了。向斯微,人要诚实地面对年龄的增长。”
“……闭嘴吧你。”斯微闷了口酒,懒得理他。
裴澈倒开怀,笑出了声。
餐厅另一头,被装饰隔板和围墙挡住的半独立空间内,走过来五六个女生,背着书包、抱着电脑,还有穿白大褂一看就是从实验室匆匆赶来的。大概都是东大的学生,看起来朴实又疲惫。
斯微看见裴砚大方地邀请她们坐下,然后服务员有序地呈上早已点好的菜。裴砚在说着什么,十岁孩子在一群大学生中也毫不露怯,侃侃而谈的模样,主导的姿态。
斯微难克制好奇,不住地往那边望。
直到裴澈烤好的肉又夹过来,揶揄她,“偷看可不是好习惯。”
斯微看了看他,忍不住问:“你小外甥女在做什么田野调查?”
“好像是。”裴澈也并不清楚,“她最近对人类学和社会学很感兴趣。申请文书里写了这些,需要相应提供一个相关的 writing sample。”
斯微讶然:“这么正式的么……”她当年申请博士时,阵仗也不过如此了。
“她想去的那两所公学都比较严格。”裴澈简略道。
“她做的什么研究?”斯微又问。
“不清楚,好像是,女性学业发展?”裴澈模糊地答。事实上他看过裴砚的 research proposal,里头的用词是 disadvantaged women in the largest city.他知道向斯微不会喜欢裴砚这样生来就享有特权的孩子做这种“何不食肉糜”的研究,连他自己都不喜欢。但这个问题太大又太尖锐,不是个体的责任,他们俩也不必为此讨论。
果然,斯微诧异出声:“研究这么大的议题么……”
裴澈四两拨千斤地道:“也许现在欧美学界就喜欢这些问题吧。”
斯微不无讽意地笑笑:“确实。我记得以前读博的时候,隔壁房间一个女生在公寓楼里搞圆桌会议,二十几个人在开 16°空调冷死人的大教室里群情激奋地讨论该如何应对全球变暖。”她说着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我听到一半就溜了,一群脑袋长在嘴巴上的大话精。”
裴澈看着她毫不留情的样子,淡淡一笑。
“笑什么?”斯微在他面前袒露“恶样”,也没有丝毫赧然,但吐槽完就平和下来,自然地问。
“我在想,如果一万个大话精里有一个能提出影响百年的思想或理论,可能就是社会科学存在的意义了。挺值的。”他轻描淡写的,像是闲谈,又耸耸肩,“不过我也不是学这个的,也许没有发言权。”
斯微微怔,看着他一如既往的平和神色,映在烤肉店暖黄的灯光里,仍是疏淡漠然的气质,但好像从雪山变成夏夜里巨大的月亮,可爱极了。
她不禁笑起来,“有道理。”
裴澈夹菜的动作顿了顿,没应声,低头吃了块黄瓜。
斯微却笑意更深,忽然问他:“你的番茄怎么样了?”上一次恋爱听这人说过,在英国培育番茄失败了三次,可以排进他人生最受挫事件 TOP3。这次复合,也听他提起,正在做的项目仍然是每天“阅读”作物。
裴澈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向来谨慎不讲大话的人顿了顿,很“冒险”地预言:“我想应该不会再有失败三次的事了?”
斯微展颜,举起酒杯,“那就祝你生日快乐,心想事成!”
裴澈轻笑,拿了水杯和她碰,见她咕嘟咕嘟地灌酒,低声道:“慢点。”
“反正你在这嘛。”斯微又喊服务员再热一壶新酒,毫无顾忌地继续喝。
裴澈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慢慢地将一桌子酒肉都解决了。那头裴砚还聊得热火朝天,他们没去打招呼,先行离开。
斯微没醉,但有点困,挽着裴澈,静静地走在小弄堂里,忽然又问:“裴澈,我能吃到你的第一个番茄吗?”
她的声音沉沉缓缓,像小孩子的呓语。
裴澈心中微颤,但回答很诚实:“第一个可能不行。前五个应该可以。”
沉默好一会儿,听见长长一声“哦”,“哦”得裴澈心上像长了只小兔子,还没学会蹬腿,但毛茸茸的蹭得心痒。
“前五个也很好,我很荣幸。”斯微声音迟缓,尤添一份郑重。
她仰头,看了看弄堂两侧屋顶夹着的大月亮,又近又柔,好看极了。
不知怎的却想起高中时代,裴澈很受欢迎,她们说他是“高岭之花”,岭上雪啦天边月啦,各种各样肉麻的词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
想着想着就笑出声来。
“怎么了?”裴澈轻声问她。
“想到高中时候,我超烦你们几个的。”斯微乐呵呵地讲大实话,“这个拽王那个高岭之花,觉得你们好装逼,而且一出场兴师动众,真的好麻烦,大家都不学习的吗。”
裴澈也笑,想到当年她那个总是遭殃的窗台,以及江何沈趋庭总是被她怼得体无完肤,回来心有戚戚地说“她嘴怎么那么毒”。
“那现在呢?”他问。
“现在……也还是会烦所谓的‘风云人物’吧,光污染一样的。”斯微忿忿道,“比如刚刚你的小外甥女,说实话,她拿普通女生的人生道路去做研究,我就觉得,挺烦的。但是她长得可爱,嗯……也讨厌不起来。”
“……嗯。”裴澈声音沉了一份。
斯微还没说完,她吸吸鼻子,“但这其实都不关我事,对不对?我喜欢一个种番茄的裴澈就好啦。”
斯微少年时很激烈的愤世嫉俗,厌烦所有剥削了众人目光还要摆高姿态作清高状的强者、上位者、支配者。这点心理说好听点是朴素的平权意识,说难听点也掺着阴暗扭曲的仇富心态,总之她有过很偏激的时候,心里的“讨贼檄文”如果能记录下来,恐怕洋洋洒洒十几万字也打不住。
到如今这心理当然没有完全消失,做大人的这些年,漂浮于波动的生活中,她仍然在努力抗拒那道媚富慕强的浪潮,坚持一点靠自己锚定自己的尊严。
她只是不再那么愤怒,也不再无差别地将这厌烦倾倒在具体的人身上。
譬如裴家有个拿人当工具摆放的裴爷爷,有个十岁就学会拿其他人的人生给自己当点缀的裴砚,还有个喜欢种番茄的裴澈。
她喜欢最后那个就好。
搂着的那条胳膊明显一僵,斯微全当没感觉到,继续赖着,大半个身体都栽他身上,借着力拖拖拉拉地走着。
裴澈气笑了,扶正她,好正经的声音,“好好走路。”
斯微站着,眨眨眼看他。
裴澈对上她眼神,明白了,“我背你。”
斯微咧起嘴角,方才还脚步迷糊的人轻轻一跃就爬上他的背,勾住他胳膊,趴得稳稳当当。
月光将这到弄堂照得很亮,他们的影子叠在一块,拉得很长很长。
第53章 “你之前戴眼镜也很好看。”
统共没有一公里的小巷,裴澈背着斯微慢悠悠的,硬是走了二十多分钟才到车上。裴澈将她抱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见这人睡沉了的样子真是乖得前所未见,不觉笑了下,轻轻阖上车门,要绕去驾驶座。
乖了没两秒的忽然幽幽出声:“你走那么慢,是在内涵我重吗?”
裴澈一回眸,这人风雨不动,还是阖着好安稳的睡颜。他心头好笑,“我是怕你睡不稳。”向斯微可真是倒打一耙的健儿。
健儿绷了半秒,没绷住,嘴角勾起来,睫毛微颤,颊侧两枚梨涡若隐若现。
裴澈凉凉道:“早知道你不睡,我可不会背你。”
斯微气定神闲,“谁背了谁知道。”终于睁开眼,一双眸子亮晶晶的,趴到车窗边问他:“发财还在望江公馆吗?我可以现在去看它吗?”
裴澈微愣,然后淡声道:“很晚了。怎么忽然想去看它?”
复合一月有余,她没有去过望江公馆,也没有提过发财。她说上一次恋爱没尽兴,重新再来,就真的彻彻底底“重新”一次。除了人还是上一段恋爱中的人,其他东西,她都刷新了。
她家里,他的痕迹也全都是新的。从前的东西一件也看不到,可见她清理得多么干净。
裴澈知道这无可非议,他也没什么不能接受。他不过是有些好奇而已。为什么她突然想起要去看发财?是因为裴砚提到了、她也就顺便想起来了吗?
斯微抿抿嘴,“就是,想看呗。”她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一直都挺想看看发财的。不知道一只鹦鹉一年多能长成什么样,会有变化吗?之前多少还在复合尴尬期,她就没说。今晚她觉得他们之间氛围很好,于是顺理成章地提了。
裴澈了然,淡淡笑了一下。
“……不方便?”斯微居然有点心里没底了。
裴澈不答,伸手屈指轻轻抵在她额头上,将她摁回车里,“坐好。”
他绕去驾驶座,系上安全带。斯微便知道,这是要去了,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啊,回家是左拐的呀?”
裴澈八风不动,“我猜,‘不方便’三个字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女朋友说的。”
斯微乐了,忍不住倾身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你猜对了!”
车子轻微飘了一下,裴澈迅速攥紧方向盘将其回正,严肃道:“开车别闹!”
斯微看着他通红的耳廓,嗯嗯地应,“不闹不闹。”
裴澈忍无可忍地分出一只手将她的脑袋转回去,“坐好。”
斯微“啪”的打一下他的手,义正言辞,“开车别闹!”
裴澈:“……”
到达望江公馆,已经快凌晨十二点。这高档小区好像经过了一番整饬,环境变得有些陌生,无端叫斯微生出一点紧张。
跟着裴澈走进小花园,他输密码开门时,她愣了一下,而后将眼神瞥向别处。
熟悉的白灯亮起,斯微还没反应过来,听见一声尖脆的——“向斯微!”
弯腰脱鞋的动作僵住,裴澈将新的女士拖鞋放到她脚边,自然地解释:“它至今也只会这两句。”
“哦。”斯微穿好鞋,看见他已经走过去,给发财换了新的饮用水。
走到面前仔细看,才发觉这鹦鹉好似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头,还是那毛色,连看着她时不大聪明的眼神都和之前一模一样。
一看就是她亲手养大的那只。绝对假不了。
目光向下,却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