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不是大问题。他反复告诉过自己的。
可他明明白白地听到向斯微如何兴致盎然地讲述自己为什么和他复合。“尽兴”,同样的词,他也面对面听她讲过的。
可她对他说,是“恋爱”没有尽兴。不当他面时,就是“恋爱”和“分手”都没有尽兴。
就像从前,当面说喜欢他,是真的。可更真的是,喜欢他,是因为喜欢过游川;喜欢他,是退而求其次。
她没有骗过他,可也没有说过真话。总是这样。
她讲一半真话,他再自欺欺人地补全另一半,多么和谐美满——这样想想,他们是不是也算天生一对?
那么这次呢,这一次从头再来,向斯微打算什么时候,和他“体面”地、“尽兴”地分手?
裴澈彻底意识到自己和一年前一样,重蹈覆辙、毫无长进。他真是疯了,才会一而再再而三走进这场必输的游戏里。
他站定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从她破天荒露出一丝惊慌的眼神中,确定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没有偏颇。
向斯微似乎打算解释,可他已经不需要第二个自取其辱后又恶语相向的夜晚。
他平静地看她一眼,笑了笑,转身离开。
斯微下意识想追出去,可脚步刚一挪动,又停下了。小叉子戳着碟子里的蛋糕,久久地沉默着。
“他好像误会了。不去哄一下?”孟杳问。
斯微居然感到一股陌生的彷徨,她看见裴澈留在桌边的草莓蛋糕,心里缓慢地涌起一股陌生的情绪,分不清是迷茫还是慌乱,好像更深层的情绪被撬动。她打不动主意地问孟杳:“他生气了吗?”
孟杳从没见过她这种模样,新鲜地笑了声,反问:“我怎么知道?”
“我们刚刚说了什么吗?也没有说什么吧,他为什么要生气……”说着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好像又在这样的自言自语中宽慰和声援自己——他明明说他都好了的,连游川的事情他们也早就说清楚了的,他到今天,还要为她一句玩笑话而生气吗?
孟杳了然地开解她:“你知道吗,我从来不给江何看我的手机。虽然主要是因为没必要,他也没兴趣。但其实,如果给他看到我们俩每天那些聊天内容,我还是会挺头疼的。”
斯微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孟杳轻笑着道:“男人矫情起来真的很难哄。江何还会哭。”
斯微听懂了,与孟杳默默无语地对视了两秒,正要说话,江何找到她们,走过来插一句——
“谁会哭?”
孟杳:“……”
斯微:“……”
江何一脸看好戏地等着答案,孟杳笑眯眯地扯:“江序临。听说嘉穗最近不理他。”
江何嗤笑一声,很认同地点头,还不忘揭自己弟弟老底,“那确实,他从小就爱哭。”
斯微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眼神环顾四周去找裴澈的身影,没找见。过会儿又听见江何问一句:“你们今天没开车来?刚裴澈问我借车钥匙。”
斯微顿住了,“什么?”
“他刚刚说有事,问我借车,先走了啊。”江何莫名,“我以为你知道。”
“什么时候?”
“就刚刚,也就十分钟前吧。”江何察觉不对,表情也严肃起来,“怎么了?”
斯微已经转身往停车场去。
*
跨海大桥上,裴澈将车开得飞快。手机不断响起,他在等红灯的间隙将它彻底关机。
他几乎只用了一半的时间就开回望江公馆,然而一进门听见发财的叫声,看见厨房处的管道垃圾桶,又转身出去。
他知道向斯微会怎么做,她当然会做得很好。而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接受第二次,看到她发来整理物品的照片,问他是要寄回去还是要丢掉。他也不想再那样没风度地删掉她。
于是他又开回秋园路。
可东西怎么会这么多?明明才几个月,为什么他在她家里留下那么多东西?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何捡起。向斯微之前是怎么做的,她所说的,“体面的分手”、“有始有终”,要怎么做到?
他从来都没有学会。
他试图冷静下来,茶几上散落的书如有千斤重,他一本一本分辨出哪部是他的,然后搁进纸盒里。
这时,玄关处响起解锁声,熟悉的脚步声落定在门前。
斯微看见裴澈在收东西,震惊得愣在原地。她知道裴澈生气了,一路上她也反复回想孟杳的话,她试图理解,这种事,也许种种“道理”都是最没道理的。彼此的感受,才是真正重要的。
可她没有想到,他居然已经在收自己的东西。
一瞬间什么冷静的换位思考的都没有了,一股难以消解的匪夷所思冲上头顶,她走到他身边,“你在干什么?”
裴澈淡淡地看她一眼,竭力压制着内心种种晦涩和几乎要破土而出的郁愤不平,“我先尽量把东西收出来。”
斯微脑袋里嗡嗡作响,裴澈越是平静,她越是觉得不可理喻。她沉沉呼出一口气,冷笑道:“你这是在闹脾气?还是想跟我分手?裴澈,你是小孩子吗?你这样……”
拇指用力地扣紧书脊才能保持冷静,眼眶的红热却无法控制。他不想失态,看着她愤怒不解的眼睛,沉沉道:“我不想吵架,上一次分手,我对你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很抱歉,我不想再失控说那种话。”
对话开始之后,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裴澈舒了一口气,从嘴角拎出一点笑,“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道歉?对不起,那一次我说的话……全都不是真心的。我只是,失控了。这次不会了,像你说的,我们可以体面一点。”
斯微的视线一瞬间变模糊,陌生的感觉席卷整颗心,她下意识上前半步,“你……就因为我跟孟杳说的话吗?你都不听我解释一下吗?我们女生之间聊天本来就是这样的,就是会……孟杳都说她从来不给江何看和我的聊天记录的,这样说你能懂吗?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这一次我没有想过……”
向斯微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有这么语无伦次的时候。而裴澈上前一步,轻轻扶住她的肩,那样温和地冲她摇摇头。
“不是因为这个。”只是他原本以为自己有长进,原本以为自己不在意,可原来不是。是他重蹈覆辙。
可此时他的温和平静在斯微看来是那么不可忍受,一路上铺垫的那些相互理解、相互感受,全都成了狗屁。她只觉得不可理喻,匪夷所思——哪有人因为女朋友和闺蜜一句玩笑话就要分手?!
她目光如炬地盯住裴澈,“所以是为什么?说到底,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放下游川的事情!”
裴澈目光一黯,扣在书面上的之间已经泛白许久都没有回缓。他无力反驳,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提及这个名字。
拜托你,不要再提他。我希望你尽兴,希望你满意……只要不提他,我也许能做到,像你一样,有始有终。
斯微等了许久,见他不语,那种无力感与愤怒感再度席卷,她看着裴澈蓄满泪的通红眼睛,抹了一把面颊,冷笑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不喜欢他了,我也没有把你当作他的替身,所以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是吧?不相信又为什么要装!这段时间装得毫无芥蒂,装得和我欢欢喜喜地恋爱吗?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向斯微!”裴澈骤然打断她。
极力忍耐的一切就快要决堤,“装”这个字眼太难堪,好像把他们复合后的所有都否认。向斯微总有这个本事,冷心冷眼,冷言冷语,非要将一切都戳穿。可明明,不是她要体面、要尽兴吗?
胸腔里的愤怒如同原上草般燎起来就不可收拾,他眼睛已经红透,浸着湿寒的凉意,几乎是阴郁地盯着她,如同一头蛰伏已久的猛兽将要反击。
然而四目对峙的那一刻,她一贯灵动的、明亮的眼睛里,蓦地滚下两行泪来。她就那么,泪盈盈地看着他,眼眶是红的、鼻头是红的,死死咬着牙。
如同一泼冷水兜头,猛兽失去斗志。他在两相模糊的视线里颓然,几乎无知无觉地,自言自语般地轻轻说了一句:“向斯微,我其实爱你。”
如果有什么需要说清楚的话,如果有一句确凿无疑的话,也许,他只有这句话能够对她说了。
“爱”这个字对他多陌生呢。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只是觉得向斯微很好。这个人很好,和她恋爱很好,那么和她一起过下去,共享全部的人生,应该也很好。
甚至到上一次分手,在那种切齿拊心的羞辱与痛苦中,裴澈都并不知道,他对于向斯微的感情,称不称得上是“爱”。
直到裴德安过世的那个除夕夜,直到他稀里糊涂地放过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应该爱而没有爱、应该恨也没有恨的亲人,如同他少年时稀里糊涂地放过远走的母亲和父亲一样。他拨出去一个无声的电话。
她的声音携着海风传来时,他意识到他爱她。
世界于他似乎是唾手可得的琳琅满目,可这是他拥有的万事万物中,唯一一件确凿无疑。
可向斯微不是的。
她或许不再喜欢游川,也或许喜欢他,可她为什么会“爱”他?
微渺的溪流不能祈求磅礴大海的倾其所有。她也不是生来就很好的,她很辛苦地重新养育自己,才有了充沛的爱,有了许许多多确凿的喜欢,凭什么对他情有独钟?
这些话,该怎么对向斯微“说清楚”?如果他也想保留最后的体面。
向斯微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出声。
而裴澈等了她很久,最终轻轻伸手,擦干她脸颊上的眼泪。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他好像又一次把事情搞砸。
他的视线始终模糊,而她抬头,定定地、没有表情地看着他。
他垂眸,看着自己“收拾”的一塌糊涂的东西,“我先走了。”
斯微什么都没说,退后一步,他触在她脸颊上的手垂落,如同在两人之间划下新的距离。
第58章 向斯微成年后头一次拖延、躲避
晚上九点,关机大半天的斯微被着急的姜南找上门,直接拉上飞机去了北城谈新客户。她没有解释也没有拒绝,飞机上兜头睡了两个小时,落地后灌了一杯加浓冰美式,就和姜南风风火火地上了会议。
三天后回到东城,天已经变凉,斯微穿长袖单衫走在秋园路的弄堂里,居然冷得微颤。
孟杳发来消息,问她什么情况,没得到回复;又说,东城连着下了三天的雨,让她注意添衣。
挂在门口的两枝金桂已经只剩枝干,萎缩的小粒桂花堆在盒底,斯微把盒子从挂钩上取下来,走到垃圾桶旁边倒干净。
垂眼瞥到下水井盖上堵着的落叶,她愣了愣。
夏天确实已经过去了。
她没有联系裴澈,裴澈也没有联系她。除了孟杳和江何,共同好友还没察觉不对,生活似乎并没发生多大变化。
家里还有许多裴澈的东西,她都没管。偶尔看到一件,觉得心烦,就顺手扔了。这么东一件西一件地扔,居然也清掉不少。
又过了几天,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房东太太忽然回国,说打算落叶归根回家养老了,房子不能再租给斯微,付了双倍的违约金,请她半个月内搬走。
住了两年多的房子忽然就要被扫地出门,斯微简直怀疑最近是临近 30 岁的终极水逆。大为光火之下,当即就决定买房。盘了盘手头的存款,发现离秋园路的一众老院子还差着十万八千里,顶多能在几个非中心区的住宅区挑一套百平以内的普通房子。
那天看了一天的房,最后累得不想开车,喊了孟杳来接,两人一起去喝酒,斯微莫名其妙地抱着女友大哭一场。孟杳也忍不住问是不是和裴澈有关,她却破天荒闭嘴不谈,一个字也不想提。
第二天睡醒了,面对现实,又重新联系以前那位中介小吴,想看看能不能再租到类似的老院子。
九月末,一场接一场的雨,一阵又一阵的风,累积着凉意。斯微迎来她最喜欢的季节,十分讲究地考虑穿搭,每天起大早,穿各种各样的风衣皮衣长靴,约中介在秋园路的各种小弄堂里穿梭,希望能找到一套让她满意的小院子;十点多再去工作室,新谈下来的客户十分难搞,但因为行业地位高且给钱多,姜南和她都十分重视,两个人又开始加班。
工作室里的小姑娘偶尔八卦兮兮地问她,斯微姐这么加班,9 分男大是独守空闺了吗?姜南总是比她还热心,抢先揶揄道,人家男朋友很体贴的,而且自己的学业也很忙啦。
她也只是笑笑,默认这种说法。
向斯微成年后头一次拖延、躲避,将一件重要且悬而未决的事情搁置着。她不知道自己“想要”怎么处理和裴澈的感情,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是要不了了之,等它自然地变成一段往事吗?照她的脾气秉性,难道不应该一如既往地快刀斩乱麻吗?
她居然不知道。
那天看见裴澈径直回家收捡东西时的匪夷所思,加上那句“我爱你”给她带来的迷茫不解,仿佛在她心上起了一场大雾,她什么也看不清了。她并不是羞于说爱的人,这些年恋爱谈了、朋友交了,“喜欢”和“爱”,说过也听过。可裴澈那句“我爱你”说出口,她知道,那是不一样的。
那是他们,甚至如今大部分人,都不期待也不储备的三个字。
她甚至因此觉得这次不得不搬的家是件好事,斯微在工作的间隙开解自己,也许换个环境,多给点时间,一切都会明朗的。
可惜,找房子并不顺利。秋园路的老房子向来有价无市,有看中的,房租太贵;而房租合适的就那么两三套,还都年久失修,朝向、采光也差。
看了一个多礼拜,连个意向房都没找到。中介屡次劝她扩大选房范围,也不是非得住这种老院子,以她的预算,高档住宅区性价比才是最高的。
斯微却有点执念,秋园路住了两年,她太喜欢老弄堂里有历史有生气的一草一木和闹中取静的氛围。总觉得离开这里,连创作灵感和工作效率都会变低。
眼见退租日期就要到了,斯微仍没放弃,只是抽了更多时间出来,早晚都和中介一起去看房。
那天傍晚,开完会的斯微又挤出时间去找房子,却在刚到路口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从一处老院子里走出,步履匆匆,正要上车,偏偏也看见她。
斯微走上前,微笑道:“裴董,好巧。”
裴澜苦笑道:“咱们一家人,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吧?裴董听起来真的是太老了,我感觉我的精气就要被叫没了。”
斯微微愣,原来裴澜也什么都不知道。她下意识地想解释一下,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就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裴澜自从接掌培安便满世界地工作,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闲下来的时候,根本不想留意别人的脸色,因此没看出斯微异常。她赶着回家陪裴砚面试,便笑着寒暄了句:“你来看奶奶的老房子是吧?真不巧,我刚出来。下回再一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