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煦随即伸手捏着她下巴,让她仰起头来:“怎么了?“
季枝遥支支吾吾不肯说。
裴煦轻嘶一声,作势要倾身靠上前,她赶紧抵着他,小声与他商量:“说好了不许生气,你让我说的。”
他这回应得也很快,没有一丝犹豫。
她看了眼门外,天黑了,宫道有些暗,却还是能看到门口守着几个侍卫在看住还有口气的女子。
宋梓淑往日活蹦乱跳的,身体底子好,饶是到现在也还没要死的迹象。
安静的大殿中,缓缓传出她低柔中带着试探的声音:“今日宋婕妤碰了你的衣袍便被断了手,我害怕哪日也犯了陛下禁忌,惹您不快。”
季枝遥类似这样的话已经说了许多次,但是每次他都没有机会向她承诺或解释。今日趁此机会,他便将话说明白。
“孤从前不杀你,往后也不会杀你。虽说起初将你留在身边确实只是为了有个能好好侍奉的人,可如今......孤之前已同你说过,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
“陛下......”季枝遥知道他想说什么,在后半句说出前及时打断,悄悄转移了重点:“所以陛下的意思是,真的不会像对他们那样对我的?”
裴煦眸中深了深,“是。”
“若是无意碰到你,你不会斩我手?”
“任你碰,孤连眼皮都不会动一下。”
“真的?”说完,季枝遥一身反骨地朝他靠近,随后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
往日这人总爱以冷面示人,但凡是与他有接触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不惧怕他。
结果现在这个人像个布偶一般,被她戳戳这里,捏捏那里。裴煦眼神无奈,却真的没有任何其他反应,任由她玩个够。
季枝遥大概试探了有五六次,有几次为了测试是不是真的如他说的那样,她还故意加大了些力气。
过后自己心虚地收回手,清了清嗓故作镇定地问:”痛吗?”
“......”
裴煦身子懒散地往一侧靠,漫不经心地拿起茶盏喝了一口,“猫挠一样。”
季枝遥低哼了声,理了理裙子后让玉檀扶她回偏殿中沐浴。如今她体内的毒已经很稳定,每月像月事一般发作几次,开始她还有些别扭,同他讲时还会羞赧。
到后面,只要季枝遥夜里忽然翻身主动抱他,裴煦就知道季枝遥毒发了,会替她纾解。
有段时日,他成天被朝中事务烦扰,每日几乎无法休息。原以为能迅速解决的西澜事宜,如今却变得尤为复杂。具体的她不知,却也能从宫人口中得知西澜挟着没落的胡族正与裴煦对峙。
从前以栎朝的国力,任是哪个邻国都不敢来犯。偏偏年初江南瘟疫,后有大旱大涝,庄稼收成大受影响,往来贸易的处境不利于栎朝人,可对方的势力早已无孔不入,渗透进各个重要行当。
长门宫表面上风平浪静,殊不知每日都会死人,每日也有很多犯下大错的臣子直接被押送进他亲自看管的大牢中。
季枝遥也是偶然听说的,他亲自看管的大牢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基本有去无回,生不如死,人在里面受尽人间极刑,先前在潭州捉拿的薛锋和裴起,如今便一直在里面半死不活。
思及此,季枝遥也有些苦恼。不是说多为栎朝着想,只是她不再想过奔波忐忑的日子。
夜深,季枝遥从浴桶出来,换上薄纱蚕丝寝衣后疲惫地平躺在床榻上,缓解强劲的毒性和身子的不适。
裴煦沐浴过后也没再往外走,放下床帐便要休息。他已经好几日没有睡过整觉,她不忍打扰,便维持着平躺的睡姿没再挪动。
一直到入睡时,她感觉自己肩膀重了重,低头便嗅到他发间的淡香,混着他常年用来敛神的沉香一同进入鼻中。
季枝遥困得眼睛都不想睁开,嘴里嘟嘟囔囔道:“好生歇息,明日才好处理朝中的事......”
过了许久,季枝遥已经入睡,裴煦忽然睁眼想同她说话,最终盯着她恬静的脸,轻手轻脚地走下床,披上外袍便到正殿中处理公务,昼夜不歇。
内忧未止,外患已至。
他的案上有一本写着西澜文字的信件,已经看过无数次,却仍然没有给出回复。
每天上朝,总有人在催促,可裴煦却迟迟不回应。
因为他不知道,为何她会成为众矢之的,对方拿出掐他的命脉的架势,必定有意为之。
遗憾的是,这是裴煦若干年来极少数真正被威胁到的一次。
第30章
从仲夏到初秋, 裴煦一直忙于前朝事务,在直接出征和面见使臣之间选择了后者。
季枝遥问过他,如今若是硬要出征, 他们胜的把握只有五成, 况且才经历了天灾人祸,栎朝子民恐怕也很难再承受一次战争, 认真考量过, 他才最终向对方示弱。
“那若是西澜人无度索要, 触及底线可如何是好?”一双纤细的手轻轻捏着墨条,在砚台上缓慢磨着。
自从玉檀被裴煦“赶”出书房, 奉茶研墨这些细碎的事情就都由季枝遥包揽。
“那便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量。”裴煦语气虽一如往常平淡,季枝遥却从中听到些许期待, 光是耳闻便可以感知到浓重血腥味的期待。
若是他们敢试探裴煦的底线, 那么这次会面将会成为两国开战的号角, 注定是一场血流漂橹的厮杀。
她没再继续说话, 而是垂头继续研墨。这本就不是她能管得事, 裴煦能做这君主,定然有他治国的策略。只是没想到这人近来如此容易便察觉自己有心事,一直到她将墨磨满, 他都没再提笔写什么。
季枝遥疑惑地抬头, 问:“陛下不写了?”
他将折子合上,神色显然是愣了下。他鲜少在这种时候分心, 弄得季枝遥也有些没琢磨透。
“立秋后, 宫中会办招待西澜使臣的宴会, 届时你便称病不要前去。”
季枝遥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随意问:“为何?从前的大小宴席你都不会这样。”
他眼中暗了暗,没直接回答, 只道:“这次不同。”
沉默少许,季枝遥也不知为何自己会问出这个问题。她抬头看着裴煦的双眼,试探地问:”那你会带后宫那几人去么?“
自从宋梓淑冒犯了自己,她被斩手后就被锁回宫中幽禁。倒是没将人送去冷宫,可处境却也不明朗。
她住的宫殿中,偏殿正巧是徐若娇的住处。说来也巧,后宫中新进六位秀女,只二人的罪过裴煦,偏巧这二人还住在了一处。
徐若娇得的是美人位分,本该比宋婕妤低些。可自从她没了一只手,成日郁郁寡欢,徐若娇便逐渐开始敢欺压她。
宋婕妤身边的宫女看不过,又不敢直接去寻陛下求情,这情,便求到了临安公主季枝遥跟前。
季枝遥一点也不想插手后宫的事情,待那宫女离开,她便趁空闲时间走去书房,将这麻烦事原封不动抛给某人。
他根本要忘记这几人的存在,当初选秀只是为了应付朝中那几个老顽固,随便挑了几个塞进宫中,也没管她们背后的势力。如今回头看,倒觉得是给自己添了麻烦。
“宋梓淑以下犯上,留她一命已是开恩。”他的意思很明显,徐若娇的羞辱,也当是宋梓淑的“刑罚”之一。
季枝遥:“可若是陛下默许这样的行为,徐美人恐怕会误会你的意思。”
裴煦:“这有何可误会。”
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季枝遥用从前积累下的经验,耐下心替他分析了一通:“徐美人之前在宴席上冒犯陛下,一直到如今都没有得到召见。而人人皆知后宫中当和谐相处,徐若娇在你眼皮下反复羞辱位分在自己之上的婕妤,还没有被惩处。长此以往,恐会有引人误会的流言传出。”
裴煦抬手按了按额角,略有些疲惫:“孤不懂这能有何误会。”
“......”季枝遥缓缓呼出一口气,干笑了声:“误会陛下对徐美人有意,是因宠爱才纵容她如此做。”
裴煦一听,身子都坐得端正了了些,少有的语气急切:“孤何时宠爱她了,孤都对不上她们的脸。”
季枝遥不说话,只撇撇嘴,意思是“这我就不清楚了”。
“连她们叫什么都没记清楚,谁敢如此传谣,孤定会——”
“拔了他们的舌头,再用药毒哑。”季枝遥直接帮他将后半句说出来,随后眸光狡黠地看着他,“陛下,我都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裴煦将手中的玉坠放到桌上,清脆一响,长门宫中仅有的两个新侍人便立刻闻声跪下,以为公主惹怒陛下要责罚。
“?”
季枝遥不与他纠结没用的,随后绕回最初的问题:“总之要放任宋婕妤的事不管,陛下须得认真衡量。毕竟她们是你选秀选进宫中有身份的秀女,毫厘之间,便能引起其间暗流涌动。“
听完她说的,裴煦没有立刻想后续的措施,反倒对她如此了解后宫之事感到意外。
季枝遥低了低头,情绪不显:“我母亲曾也在后宫中生活过,宫中的女子为了争宠,做出来的事情总会叫人大开眼界。我不知道南月如何,只知我们缙朝是这样。“
见她似乎想起伤心事,裴煦便点到为止,不再问了。
裴煦:“传孤旨意,宋婕妤殿前失仪,出言冒犯,打入冷宫。徐若娇以下犯上藐视宫规,降才人,罚俸三月。”
言毕,一侧有太监小步往外跑去传旨,一刻都不耽误。
她要解决的事情处理完,便准备想往外走,可裴煦不这么想。这段时间他很少见她,每到夜里就寝,她已经睡得很沉。舍不得弄醒她,裴煦就会直接回书房将就一夜,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近来定下西澜使臣来朝的日子才结束。
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他第一想要的就是和季枝遥待一会儿。
“之前让你读的医书可有认真看?”
季枝遥有些疑惑他这么问,但也回答道:“看了,怎么了?”
他伸手按了按自己脖子,语气竟然被她听出一丝示弱:“最近太累了,能帮我揉一下吗?”
见季枝遥没有立刻答话,他补充道:“他们没你按得舒服。”
“......”
虽不知裴煦说的“他们”具体是谁,但从刚接触时,他便经常要让季枝遥给他按肩背。这段时日他的劳累季枝遥全看在眼里,便不再犹豫,走到他身后去。
他似乎比从前瘦了些,季枝遥伸手拉开他的领口,轻易看到他背后的脊骨。之前跟陈栢遇到,时常能看到他手中端着原封不动的膳食离开。问便是陛下没胃口,陛下不想吃。总之这人忙起来便什么都不顾,也不知何时养成的坏习惯。
“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季枝遥轻轻砸了一下他的后背,裴煦似乎抖了下,过了许久才说御膳房做得不好吃。
“你都不曾试一试,怎么说别人做得不好?”
“你怎么知道孤没吃?”
“看到的。”
看不到他的正面,季枝遥问完便继续用手肘在他肩膀处按压。她力气比较小,单靠手腕的力量是显然不够的,要缓解他肩背的疲劳,须得顺着手肘将全身的力气注入进去才可以。
她这边在认真给他揉散疼痛,裴煦却在想自己的事。
他发觉自己似乎对她的触碰和说的话越来越在意,方才不过是指尖碰了碰,他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抖了抖。面对敌人的刀枪利剑,他都不曾这样僵硬过。
更让他有些承受不住的是,颤栗过后,她轻轻摸了摸他皮肤,轻声问他是不是觉得有些冷。
“白天虽还是很热,可到了夜里也容易受风。陛下每日如此繁忙,定要保重好身子。”
裴煦喉中微滚了下,随后偏开头,“等西澜使臣来上京后,孤便能轻松些,最近身体确实有些异样......”
季枝遥:“那怎么办?陛下可有每日请脉?”
“不曾。”他无所谓道,“孤寻常并无不适,日日见太医的时间,孤可以再多读半卷书。”
她立刻将手收回,不再帮他按了。走到一边坐下,语气冷飕飕的:“既然这样,陛下也不需要我帮你。有这个时间,你还能多读一卷书呢。”
她这句话说完,两个人都愣住。殿中安静得出奇,门外的宫女侍卫悄悄撤下,长门宫中似乎只剩他们。
裴煦第一次听到她这样的语气,当中似有若无的愠意令人无法理解的着迷。他转过头看向她的双眼,低声笑问:“生气了?”
“我哪有。”她低头不看他,自己也乱成一团麻。方才的娇嗔,分明像有情人间的玩闹。这样的关系,似乎很难安在他们二人身上。
他微挑了下眉,有些懒散地往后靠坐在椅子上,唇角微微勾着,指尖有节律地轻轻敲着桌面。
一声一声,季枝遥听着觉得脸上越来越烫,情急之下竟敢直接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动:“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