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恩听后半信半疑,没再多说什么。原以为裴煦来这一趟受气便会离开,不想他直接命人多摆了一份茶具,径自在他们方才坐的桌旁也坐下,看上去是要一起用茶的意思。
季枝遥并不想和他有过多的接触,若是他随便找个借口将她带回长门宫,那她便不会好过了。
见裴煦坐下,崇恩也走到桌旁坐下。只有季枝遥迟迟未动,抬眼只看了他一眼,便对上他点漆般的眸子。
尽管好似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季枝遥也不愿意在此处多待。
“既然陛下来了,我便不到扰你们商讨两国事宜,先行......”
裴煦没等她说完,伸手将她方才位置前的杯盏拿起来,低头皱了下眉,将茶水倒掉,随后再将自己冲泡的茶汤倒进她杯中。
“孤不在此久留,且坐下一同用茶。”
这话直接冲着她内心所想,看来他自己也知道季枝遥不想他多待。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季枝遥再离开也不合适,便只好走回来坐下,下意识要伸手端茶杯。
裴煦和崇恩几乎是同时伸出手要按住她的手腕,生怕她杯滚烫的热茶烫到。但到底崇恩离她近些,裴煦的手只在半空中滞了滞,便缓缓收回。
崇恩:“刚才已经被烫了一次,可要当心些。”
她抬了抬手臂,崇恩低头立刻将自己手收回去,低声道了句抱歉。
季枝遥浅笑了一下,低声道:“无妨,你说的我自会留心。”
裴煦:......
一阵沉寂,季枝遥也不敢再多讲。只平静地自己喝茶,一会儿是崇恩提着自己的壶给自己斟,一会儿是裴煦的。左右两边交替着给她灌不同品类的茶,最后她因为胃有些疼不得不停了下来。
此事裴煦已经开始和他说正事,道近日会派遣使臣前去西澜拜见他们的国君。
“西澜与东栎接壤,从前又有商业往来,若是利用好此优势大力发展,对两国都有好处。”
裴煦点了下头,“孤知晓。”
他看似在认真地听,其实早已心不在焉地留意着季枝遥的一举一动。
前几日因为她没有表示不乐意和亲,裴煦的确是不高兴了,但下令让她离开长门宫却不是一时兴起。
到底是他自己封的公主,尊为公主之人与旁人共享宫殿多少有些荒唐。而且她在自己身边不自在,裴煦不是看不出来,只是碍于私心一直不想让她走罢了。
但落水一事,他在后半夜知晓,长门宫的人都被他的震怒波及,一夜没有人敢合眼,伺候起来也比往日更加小心谨慎,稍有差池便会没了命。
陈栢和陈钧都有劝过要不要去看看公主,但裴煦想到季枝遥如今和她心悦之人在一起,应当不会想见到自己。最后只吩咐让下人好生照料,心中甚是挂念也没有去探望一次。
眼下好不容易两人碰上面,裴煦却始终找不到机会同她说两句。
...
“陛下?”
崇恩的手在眼前晃了晃,裴煦猛然回神,随后立即有些不耐地抬眸凝着他。
“陛下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崇恩笑了笑,道,“说是商量两国国事,却一直盯着阿遥。”
方才走神时,季枝遥已经借故离开,溜回自己宫中。左右只剩他们二人,裴煦更懒得装,警告道:“孤劝你将自己的花花肠子收着些,此处是孤的地界,若是你敢对她做什么,孤不介意背上斩杀来使的骂名。”
崇恩被他说的话震惊到,“你宁可用成为千古罪人也不想让阿遥跟我回西澜?”
他没说话,眼中却十分笃定。
看他这样,崇恩没忍住低笑出声:“少装了。”
“你若是真的对她有情,为何开国时便将她封为公主?自始至终你不过想羞.辱她,你的情与爱,不过是建立在她为求自保的乖顺之下。你以为她不敢反抗你,就是真的喜欢你吗?骗骗自己就算了,旁人的双眼是雪亮的。”
这次来东栎,西澜臣子都劝崇恩不要亲自前去,作为一国储君,若是出了差池,无异于毁了西澜的前程。可崇恩丝毫不怕,为的就是要从这个恶魔手中将阿遥解救。
当初听闻她被如此羞.辱却还要在他身边行宫妃之实,崇恩整整月余无法入睡,这便是他有意推动西澜使臣出使东栎的理由之一。
崇恩的嘲讽和蔑视如此明显,屏退宫人的院中一片死寂。裴煦没回答,崇恩也不着急再说什么,他们互相对视,身后却像各自燃着猛烈的火焰,各有各的愤怒和言不由衷。
“总之,孤不会让她走。”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自欺欺人。”
不再与他废话,崇恩起身往房中走。临关门前,他回头看一眼,裴煦还坐在那儿,双眼中只余冷淡和麻木。
“从前你起码是个磊落之人,如今想要什么,竟然都只能靠抢,你太失败了。”
陈栢在一旁拔了剑,说的每一句话都足够让他动手:“你放肆!竟敢如此侮.辱陛下!季枝遥本就是捡了一条命,陛下慈悲留她在身边已是开恩,季枝遥敢踏出宫门一步,忘恩负义的骂名便在身上重一分。”
“命是她自己挣的,你们别将自己想得太高尚。在本王看来,你与强盗山匪无二区别。”
崇恩话音落下,裴煦起身拂袖。瞬时四周埋伏的禁卫翻入围墙,每一个都拿着武器,直指殿门前的人。
西澜人自小习武,崇恩武功高强。只是再高强的武功,也难敌人多势众。一帮人得令,三两下就将周围西澜的侍卫迷倒,只剩崇恩一个。
他用力握了握自己的长鞭,甩到地上,回响巨大。
“看来旁人说的不错,你确是个卑劣的小人,真有本事,我们光明正大比一场——”
裴煦往回走,根本不顾他说的。禁卫一拥而上,却无人拔刀。出于自保,崇恩用力甩鞭,将周围一圈人都往回赶。
然而他们似是没有痛感,每人都落了伤疤,却没有人往后推半步。
看似势头很足地要将崇恩包围,他们都不拔刀攻击,一下让崇恩摸不着头脑。
就在他疑惑地挥下第三鞭,准备抬手下第四鞭时,禁卫却极快地往各个方向躲,速度极快地翻身出院,仿佛他们根本没有出来过一样。
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方才还在远处的裴煦突然上前,不偏不倚被他落下的第四鞭抽了个正着,脖子上赫然一道狭长的伤口,狰狞地向外喷血。
“崇恩!你住手!!”
远处传来一道焦急的女声,她急忙跑过来,什么都不顾,撕下袖下布料用力捂紧伤口。
裴煦顺势倒在她肩头,重重压着,语气却还在安慰:“不怕,只是小伤。”
季枝遥许久没见过这么多血,犯着难忍的恶心回头大喊:“快传太医!传太医!!”
鲜红的血染红了她浅色的襦裙,裴煦靠在她肩上,手顺势握着她捂紧自己伤处的手。
崇恩就在他们跟前,手中的鞭子随之落地,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急忙想和她解释,可季枝遥这时候根本不想听他狡辩。
再往她怀中看,对上的那双眼睛,哪里有受伤后痛苦的半分神色。
那双暗含笑意的眼,分明是在挑衅。
第35章
从崇恩那一鞭子下来后, 季枝遥就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着急却冷静地一直张罗太医宫女来伺候他。
崇恩的那根鞭子上淬了毒,颈部的伤口火辣辣的, 用上好的药酒药材处理过后仍然红的瘆人。
更让季枝遥担心的是, 日哺之后裴煦突发高热,宫女前前后后进来换了三次床单锦被, 汗涔涔的人像从浴桶捞出来一般。
季枝遥:“怎么回事?纵使是鞭伤, 也不至于让陛下突然这样严重。从前与他在江南一带, 他也受过伤,我从没见过他这样!”
陈栢和太医显然也不太清楚, 整个太医院的人都跪在裴煦床侧,一个接一个地替他诊脉, 却都犹犹豫豫不敢用药下针。
“再这样犹豫下去, 陛下身体真出问题了你们便脱不了干系!”
其中一位太医十分为难, 跪在地上道:“公主殿下, 微臣也想救治陛下, 可......可他身上中了西澜的毒,微臣行医数年从未见过,只怕一时情急下误诊, 反而不利于陛下身体啊!”
季枝遥想了想, 也知他们不易,遂平和下情绪后说:“如今陛下高热不退, 你们且先开退热快的方子来, 解毒之事可稍延缓, 眼下自然是保命要紧。”
“是!”
一众人又慌慌张张地出去, 推开门踏出去后,每个人都长长舒了口气, 仿佛劫后余生一般。
而长门宫中,季枝遥还坐在他的床侧,用冷巾一遍遍地擦拭他的额头。
裴煦睡了会儿,身子却越发困重。睁眼时,只觉浑身软得很。季枝遥还在一旁守着,只是因为太累,不小心靠着床睡着了。
今日落在崇恩鞭下,是他有意为之。在察觉季枝遥在往回走时,他不仅故意让崇恩的鞭子打到自己,还选择了出血非常丰富的脖颈。那里很致命,比寻常位置的伤口特殊得多。
而这受伤后的代价,也超出了他的预料。
西澜人并不以制毒闻名,东栎很少和他们交战,所以并不止他们喜欢往武器上淬毒。他自己探了探脉搏,便知此毒并不容易解。只是眼下也不重要,他的目的达成了,总不是白受了这伤。
“你醒了?”无意碰到触碰到她脸颊,床侧的人迷迷糊糊撑起身子,看向还是有些虚弱的人,“陛下可有感觉好一些?”
裴煦尚未来得及开口,她便抬手过来探自己的前额,“比开始时好多了,李太医的方子果然管用。”
“李太医?”裴煦微偏头,有意无意用侧脸贴上她随意放在床侧的手,“孤怎么不记得宫中有姓李的太医?”
季枝遥看了他一眼,没好声起道:“之前陛下新定医官考核,许多浑水摸鱼的人被逐出宫去,走的人多了,自然要招新人,这李太医便是新近招进来的。”
她说完好一会儿才想到自己又在同他讲宫中琐碎事务,忙及时打断,回到正题:“陛下,崇恩今日怎么同你打起来了?”
裴煦有些无辜道:“这些时日你都同他一起,孤许久未见你便想来看看。不过是喝杯茶的时间,崇恩觉得不悦,一气之下便出手打了孤。”
季枝遥听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实在没忍住低头笑出声:“陛下,你何时这样脾气好了?陈栢也没能及时护住你么。”
他微顿:“毕竟是西澜王子,孤纵使有气,也不能不顾大局与他对打。他年纪小孤一些,孤自然不能同他计较。”
“这怎么行!他都打人了,况且太医还说陛下中了毒,只有西澜人知道如何解。不赔礼道歉并切奉上解药,这事便不能过去!”
裴煦唇角似有若无地向上扬了些,差点被人看出端倪。很快调整过来后,他摇摇头:“自然是要追究,只是毕竟是受人景仰的三王子,从轻发落便是了。”
季枝遥叹了一口气,“只能这样了。”
“之前和他一起时,他分明很有耐心,没想到他也有这样的一面。那鞭子......光想想就疼。”说着,季枝遥带着心疼的眼神便落在他伤处。
裴煦顺势伸手轻轻握住她手腕,低声道:“不回去他那边了好不好,留下来陪陪孤。”
眼前的人却突然愣住了,裴煦一瞬间以为她看出了什么,心跳快了些。
片刻,她开口:“我自然是要留下来的,你都伤成这个样子了,难道还要赶我走吗?”
“孤自是不舍......”他低声道。
不舍......
季枝遥看着他的双眼,恍然反应过来腕上的温度源自谁。可一瞬慌张后,却没有像从前那样推开他。只微微垂首,目光落在他漂亮的手上。
过了很久,裴煦觉得饿了,便想传膳。
季枝遥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跟玉檀吩咐了几句,她便小跑着往后院去。
一盏茶后,膳食送到。五味品相精美的菜端上桌,却只有一副碗筷。
裴煦走到桌边,右手抬了抬,见那个座位是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枝枝,这是何意?”他目光闪烁,竟让人觉得他有些委屈。
季枝遥不说话,很快便有第二位宫女上前,将一碗素粥放到旁边的座位上,一刻也不敢多待,放下就转身走了。
“......”
裴煦咽了咽喉,喉结上下微动了下,试图解释:“只是受了伤,为何饭都不能吃了?”
“陛下有所不知,午后你发了高热,太医们好不容易才将你的热退下来,为了防止夜里再烧,他们特意叮嘱您不能吃油腻荤腥,我便叫人备下一锅白粥。若是一碗不够饱,就吃两碗,三碗,总之一定管够!”
“......”
裴煦再看了眼桌上的饭菜,不再争取,很听话地坐下,却没什么心思地搅弄调羹。碗里的白粥搅得用力,双眼却盯着满桌饭菜。
季枝遥故意夹起一块肉,“今日厨房用心了,光看着便知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