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她心中有些失落, 觉得少了个人陪伴空虚得很。因着他的冷落,从前在身边奉承的其余侍从也渐渐露出真面目。这还是季枝遥在栎朝头一回感受到当初在缙朝做公主的感觉。
不过她并不在意, 等身子养好些,她便不再让太医前来查脉, 每日晨起同玉檀一起在院中打八段锦导引身体, 累了便坐下歇一歇。每日更加刻苦用功地看裴煦之前给她的医书, 此番回来医术倒是精进不少。
单调乏味了些, 可也清闲, 季枝遥喜欢这样。只是总归不会一直平和,这样透着古怪冷漠的日子在除夕那一夜结束。
这天一早,季枝遥便见长门宫的人在外头候着。等季枝遥洗漱完毕出来, 他们便送上一套全新裁定的宫装, “公主殿下,这是今夜宫宴的服饰, 您看看穿着合不合身。”
印象中, 上一次量体裁衣已经是数月前。这段时日她有意控制饮食, 加上病了许久, 她瘦了很多,如今穿的襦裙衣袍, 都得用力加紧腰间束带才能勉强贴合身体。
季枝遥伸手缓缓抚过衣物上精致的刺绣,眼前的绣女似有些紧张,当是害怕做的不合她心意。
她笑了下,让玉檀拿进房中,随后柔声说:“宫中绣娘出品自是上等,辛苦了。”
她们面上笑意加深,福身后默默离开。
回到房中,玉檀正在将衣物往架子上摆。远远看过去,季枝遥被宫装上微闪的亮片闪了下。
“殿下,快来看看这料子!奴婢从前从未见过,好漂亮啊!”
季枝遥走近,仔细辨了辨,语气平静地告诉她:“这是浮光锦,因其在光下炫目动摇得名。”
玉檀听后再是惊奇地看了看新衣,可没高兴多久,她又缓缓将笑意收下,“可是,陛下已经许久不来看殿下了。”
季枝遥没有回答这一句,走到一旁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之后又翻开医书,打开针包,就着书卷上的注解开始往自己身上下针。
玉檀见她这样,便知她又是不打算理会。走上前无奈地旁观,抽针时有小血珠冒出来,玉檀很自然地寻来干净的白布按住止血。
“再这样下去,后宫的那几位娘娘可又要踩到您之上了。”
季枝遥手微顿,“此言何意?”
“殿下不知道吧?”玉檀叹了口气,知道妄议圣上为杀头大罪,但主子是季枝遥,她便敢多说一些。
“前几日陛下偶感风寒,碰巧被前去太医院抓药的李才人的宫女知道了。那婢女机灵得很,转头就回去告诉主子,还替陛下熬了补养身子的方药,夜里请陛下去宫中用膳。”
“他去了?”
玉檀语气难免失落,“去了,还留宿了一夜。”
季枝遥听到“留宿”二字时,抬起眼,缓缓看向窗外。尽管窗前栽种了一棵梨树,却没法抵消高大宫墙给人带来的压抑。
默了默,季枝遥没有生气,没有不甘,只是许久后淡声说:“他是皇帝,宫妃服侍伺候,应该的。”
玉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再多嘴,安静地在一旁研磨。
季枝遥翻看着医书,心绪越发混乱。左右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起身,“梳妆吧,莫耽误了宫宴时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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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选址在缙朝时修建的一座庭院,名叫月涟居。
旁人不晓这段过往,但季枝遥知道。走进宫门前,她已经感受到院中有几人对她打量的目光。她并不理会,抬头认真地看着这三个大字,心中竟然毫无波澜。
玉檀见主子举止异常,也顺着她视线看过去,看完她有些狐疑道:“殿下,这三个字有什么好看的?”
季枝遥这才收回视线,淡笑了下:“没什么,进去吧。”
这样的宴席,裴煦向来迟到早退。
高台之上,仍旧像从前那般摆了两张桌子。她忽然忆起许久前迎接后宫六位宫妃的宴席上,因为季枝遥不愿意坐上去,陛下同她闹了很大一场。
她抬眼向那个位置,并没有思虑太多,抬步往上走了两阶,身后传来掌印公公通传。
“陛下驾到——”
季枝遥迅速下来,同周围人一起蹲下行礼。
紧接着第二个名字传来:“李才人到——”
抬头看过去,半月未见的裴煦一如从前的凌厉。他微抬着头,双眼似乎看不到底下的任何。点漆般的双眼中只有无底的冷漠,生来便是上位者的姿态,一眼望去,如隔万里之遥。
而他的身后,信步跟着的是近日新得宠的李才人,她生的眉目温柔,一身浅淡色的襦裙外罩新进的狐毛氅,得宠是应该的。
季枝遥没再多看,只感到一阵冷风从跟前掠过,之后便听到他们的脚步往台上去。
玉檀呼吸声显然比开始重了许多,她不敢相信那个位置竟然是给李才人准备的。再不济,季枝遥身为一国公主,也不应当坐在阶下同百官一起。
只是季枝遥没有选择去争取什么,平静地接受,转身往阶下走。背过身去时,身后有一道目光扫了过去。
裴煦面色不太好,草草说了几句便开始宴席。一旁的李才人并未动筷,也没有恃宠而骄的模样,谨遵宫规,生怕做错什么会失了体面。
一整晚,她的视线只在两人身上聚集。一个是身侧的帝君,另一个,便是远得有些看不清的临安公主季枝遥。每每她有看过来这边的趋势,李影儿便会心下一紧。不过见她只是低下头吃东西,又会瞬间松懈。
到敬酒时,李影儿端起酒杯,面带笑意地主动碰了碰他的杯子。上次,季枝遥也是这样博他一笑,东施效颦,加上近来陛下总来自己这儿,她便动了些歪心思。
只是此举后,裴煦面色很淡。抬眼看了她一下,眸中没有任何情绪,面无表情地将酒饮尽。
季枝遥事不关己,玉檀却很是忧心,像个小军师一般替她着急。
“殿下,你也去跟陛下敬酒吧?奴婢瞧着陛下总是在看你。”
“玉檀,往后我们安分度日便好,没看见他如今身侧的人,已经不是我。”
现在这样,才是步入了正轨。
“殿下......哎——”玉檀挫败地重新跪下,眼巴巴地看着李影儿在台上耀武扬威。
酒到浓时,有些臣子喝大了,嗓门也大,说话毫不顾忌。
“你可知此处是什么地方?”
“方才进宫时不是看到了吗?这里是月涟居,有何不妥?”
那人笑出声,眼神似有若无地往旁边瞟,“嗝......此处先前是座废弃的宫殿,陛下登基之后才重新翻修的。”他指了指庭院中无法忽视的一块用深色砖石铺盖的圆形区域,“你看看那儿,觉得像什么?”
此话一出,引起底下人好奇地观望。动静不小,裴煦坐在上面看到了,握酒杯的手用力三分。
“不知道吧?”那人笑得爽朗,之后迅速将这个问题抛给一旁看似毫无关联的季枝遥,“临安公主,您说呢?这座宫殿您应当很是了解才对的,毕竟幼时,你本该在此处长大。”
季枝遥将手中的筷子放下,面容平静地顺着他们说的看去一眼,之后点头说:“这是前朝特有的建筑风格,在庭院中划分这样一块区域,以供舞女歌姬奏乐表演。”
这话说完,莫名传出哄堂一笑。季枝遥原以为自己不会再在意这些言语,没想到心中还是抽痛了片刻。
“你们不知道吧?月涟是公主殿下母亲的名讳,这座宫殿是专门修建给她居住的。可惜啊——”
季枝遥嘴角扯起很小的弧度,在心中接过他们未说出口的话。
可惜,宫殿还没建成,她娘就失了宠,最后还死了。
她有些难下台,只想找个由头离开。可这群人不知怎么聊得,说着说着,便开始起哄让季枝遥也舞一曲,说想看看当年舒舞姬的风采。
这样破格的要求,让季枝遥不禁蹙眉愣了下。之后,她有些无措地偏头看向高台上脸都有些模糊的人。他一直都在听,在看,却并未出言制止半分。往常宫宴中声音大些他便摆脸,今日这些粗鄙的人这般羞辱,他却没有站出来制止。
有那么一瞬间,季枝遥突然又看清了自己脚下的路。
从前的奢望和幻想破灭,旁人看她的眼光不会因为她是公主而发生任何改变。短暂的尊重,全是看陛下脸色。一朝不受人照拂,她便会立刻回到最初落魄的模样。
这或许就是裴煦想告诉她的。
玉檀在后面着急的眼眶都红了,哪有朝臣敢如此逾矩,指名让公主为他们跳舞的?寻常女子上前冒犯,更何况是临安公主!
一群人看热闹,陈钧站在裴煦身后,也不禁皱眉。
季枝遥听着他们的嘲讽,笑声,今生从未感到如此狼狈与羞耻。可惜没有人替她收场,她得自己来。
她起身,将身上有些笨重的服饰褪下。烈风刺骨,她却无比平静地将保暖的袄子脱下,繁重的首饰,一件件拆下,随意扔在桌面。最后,她连鞋袜都没有留。
缙朝女子大多善舞,而她是舒月涟的女儿,更是承了母亲一身柔韧筋骨。玉檀上前试图阻挠,被季枝遥轻拍手让她退下。
她赤足从薄薄的雪地走到光滑的石砖上,远处的乐师随即开始奏乐。
今日她穿着浮光锦做的衣服,腰间紧束的环带,衬得腰身盈盈一握,纤瘦得有些让人害怕。她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自己会舞,可一颦一蹙,每一个动作,都轻盈柔美得令人挪不开眼。
方才想让她出丑的几个老臣忽然有些心慌,悄悄抬眼看去,陛下的脸色已经阴沉至极。手中的酒杯早已捏碎,淌了一手的血。
而季枝遥还在跳,她忽视掉周遭的所有声音和眼神,不管不顾地将母亲毕生最惊艳的舞跳出来。可慢慢的,脚下凉意不再能忽略,踩着的感觉也从坚硬转而变得软如棉絮。
再之后,她忽然觉得浑身一股热流,从下往上飙升后,胸口忽然一阵刺痛,随后腹部也猛烈地抽痛两下。
好痛,好痛。
季枝遥是个很坚强的人,却也没忍住被浑身的不适难受得掉了几滴眼泪。她飞速的在圈好的区域中旋转,手中的飘带随着她的转动在空中拉出极致漂亮的弧线。
所有人都惊得挪不开眼,直到台上的人用力拍桌,珍馐佳肴全部掀翻在地,裴煦面容阴沉地站起身,群臣大惊失色,惨白着一张脸扑通扑通跪倒。
季枝遥没有理会他,径自完成这支舞。许久没有这样体力不支,她跳完没多久便撑不住瘫倒下去。
裴煦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看着她浑身被飘下的雪覆盖,面色惨白的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
玉檀强忍着情绪没有哭出来,抱着衣服和鞋袜冲上前去将人裹着取暖。
她本是要替她将袄子穿上,可手下滚烫的液体让她有些不好的预感,缓缓低头,她吓得直接在陛下面前惊叫出声。
“血!好多血——”
第45章
整个月涟居里乱了套。宫人们分明已经吓破胆, 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紧急处理临安公主的事宜。
不知是不是天人相应,季枝遥倒下后,空中下的雪越来越大, 今日凡是参加了宴席的人, 齐齐整整地跪在门外冰凉的石砖上。
进屋后出来,每个人肩上都堆起白雪。
太医很快赶到, 进屋后, 见陛下就坐在床侧的椅子上, 顿时额上冒冷汗。皆知陛下通晓医术,稍有些许诊断失误都会被立刻发觉。今日这个状况, 已经不是简单的革职这样简单。
他放下木箱,赶忙到床旁候脉。不多时, 他的脸上表情越发惨烈, 收回手时, 已经抖得不像样子。
“陛下, 公主殿下早前便受了寒, 大病初愈的再感风寒,只怕寒邪直击内里,现在脉象十分微弱。”
玉檀仍然在床帐内一盆又一盆淡粉色血水往外端, 屋中弥漫着不可忽略的血腥味, “太医,为何会有这么多血——”
裴煦面色并没有因为得到答案而变得缓和, 而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眸, 待他说出最要紧的问题。
太医头已然贴着地面, 浑身颤抖地说:“公主殿下有了身子, 眼下这情况只怕是、只怕是——”
“有喜了?”
裴煦尚未出声,一直跟在他身后免于在外头受冻的李影儿不可置信地问出声, 方一开口,就察觉到周围微妙的变化。
她连忙补救:“那还不赶紧将这孩子保住!这可是陛下第一个孩子——”
“出去。”他冷声命令,不等李才人反应,陈钧便已经走到她身侧,作出“请”的动作。
李影儿心有不甘,可眼下绝对不是和他闹的时候,若是季枝遥有个三长两短,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会被迁怒。思及此,她立刻佯装担忧的一步三回头离了殿。
裴煦此时已经起身走到床侧,抬指压住季枝遥的寸口,感受着如盘走珠的脉象。只一会儿的功夫,她的脉象便变得虚大无力,眼下根本不是保不保孩子的问题,就连季枝遥都是命悬一线。
“还不赶紧给孤去熬药!”他一声怒斥,周围人全都震了震,胆子小的宫女直接将发髻上的花都震落,之后连滚带爬地往外走。
玉檀虽也是胆小的,可眼下殿下奄奄一息,她根本顾不上害怕,只想让她快些好起来。
裴煦:“将木箱中的银针给孤。”
玉檀听到后立刻反应过来,即刻将方才太医拿进来的药箱打开,将针包递过去。
他将银针抽出,在烛火上燃烧过后,快速在她身上进针。玉檀不懂医,却莫名觉得陛下的刺法很是了得。他落针很轻,快速刺入让季枝遥免受痛苦。待取穴完毕,太医和宫女也赶紧端来保胎和回阳救急的汤药。
裴煦眼神冷冷地刮了他们一眼,接过黑色浓稠的药汤后,扶起根本毫无力气的季枝遥,用调羹一点一点将药送进她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