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栢随陛下入宫,闵潇则叼着根草,从马车上跳下来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先把这两个带去地牢,其余的事情容后再说。”
陈钧握了握自己腰间的长刀,心想也只有如此。抬眼看去,囚车上其中一位面生,另一位却似是故人。
“她犯了何事?”陈钧将人拖下来时问。
闵潇瞥了眼,不以为意,“哦,你说这个冒牌货?”
冒牌货......
他收起惊讶,“这是何意?”
闵潇呸一声把嘴里的草吐出来,语气鄙夷:“顶了旁人恩情的冒牌货,哥哥竟然还留她性命,若是我,早就腰斩了!”
章雪柔被吓得一哆嗦,胡言乱语地求他饶命,见了谁都只知道喊饶命。
看来这一趟出征,宫中和战场上都上演了几出好戏。如此一来,他忽然觉得自己生还的可能又有了。
闵潇:“走吧,待会里面那位的事,才是头等大事啊——”
陈钧嗯了一声,心情再度沉重起来。
...
裴煦的车驾直接停在月涟居外,撩开车帘,宫廊和宫内都黑压压跪了一地人。
他踢了踢袍角,沉着脸走下车,徐步进入月涟居。只往前走了两步,他便停下。随口问了一个地上跪着的宫女,“这里之前有一棵罗汉松。”
宫女哆嗦着身子,颤颤巍巍地说:“回陛下的话,之前陈大人在宫中搜查时,发现有许多绿植下都被人埋下了麝香包,那棵罗汉松便是其中之一,已经被搬出去处理掉了。”
裴煦极力克制着情绪,问完站了会儿,便从她身前绕开,往宫殿中走。正殿冷清无人,一旁的偏房却传出阵阵孩儿啼哭。
里头的宫女没抱着小皇子出来,心中也是极怕的,小皇子不能吹风,不能在外一直等候。
裴煦动了动手,给陈栢一个手势,他立刻会意,过去打开了偏房的门,之后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里面的宫女深呼吸数回,才稳稳地将皇子抱出去。
“参见陛下。”她准备跪下时,身后的陈栢拿剑抵住她膝盖,免了她的礼。
不远处的裴煦目光全部落在这襁褓中的小婴儿身上。果然如信中所说,他的眉眼生得很像他母亲。方才还啼哭不止,见到他父皇后,竟止了哭声,还对着裴煦笑起来。
陈栢也不禁看向这孩子,他真的十分可爱,白白胖胖的,眼睛水润得像能滴出水。只是,他有些摸不准陛下是怎么想的。
他只远远看着,却始终没有伸手要将孩子抱来。
在这僵持时,陈钧和闵潇办完事回来了。看到地上跪着的人,虽然有心理建树,亲眼见着了还是吓了一跳。
闵潇走快两步在前头,看到那小萝卜头,立刻凑过去笑嘻嘻地要抱。
宫女无措地看向陛下,不知给还是不给。最后见陛下点了下头,面上一抹无奈,她才将孩子交过去。
闵潇自己还跟个孩子般,抱着这小娃娃只觉得好奇。手刚想捏捏他肉嘟嘟的脸,就被一股力道重重击在手背上。
“这是孤的孩子。”
这话刚刮着耳朵落下,手里一空,孩子到裴煦手里了。
众人瞧着冷面心狠的君王,就这样一手抱着小皇子,一边缓步走进正殿当中。
陈钧默默跟在后面,站在门边,之后跪在地上等候发落。和他一起领罪的,还有冬藏。
闵潇似乎早已习惯裴煦这样强大的气场,因此上头这位一直不吱声,便由闵潇代劳,好好过问一下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
“陈钧,你可是哥哥近侍营中位列前三的高手,怎么一个女人都没看住?”
陈钧:“属下罪该万死!殿下似乎早有预谋,是趁我不备时出逃的。”
裴煦没有打断他,于是他接着说:“自从殿下生产完,她便一直郁郁寡欢,神志状态时好时坏。她每日都会在宫中散步,每七日就会出宫散心,属下只当她真的想放松精神才......”
“郁郁寡欢?”裴煦的重点抓得有些偏,默了默,他追问:“为何?”
“属下也不知,问过玉檀,她也不明白,说可能是生产时太痛苦,又……又没有陛下陪伴。诞下皇子以后就一直很抗拒接触孩子,喝了许多太医院调理的药,才逐渐肯看小皇子一眼。太医说,这是产后气郁导致的。”
“她此胎生得艰难,心中有气有怨是正常的。”这话像是他自言自语,过后,他将怀里的小皇子放到宫女推来的摇车上,之后才进入正题:“搜了哪些地方?”
“回陛下,宫中里外已经搜遍,确认殿下已经离宫。上京城内外盘查过,殿下没有出城,只是也没能在城中找到她。”
裴煦沉思许久,期间,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椅子把手。每一声,都如巨雷般砸入众人耳廓。
闵潇在一旁逗孩子,不亦乐乎,根本不融入他们的紧张氛围当中。
“......”
“上京城有一座有名的花楼,背靠水域,以晚间游船闻名。”
陈钧从不逛这些地方,自然不熟悉。被裴煦这样一点,他立刻弯腰得令,想去排查。
裴煦淡淡看了他一眼,“现在去,她人也早不在上京。”
他起身,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游志。顺着河道图细细往下看,忽然动作微微滞住。
把书卷拿到烛台侧,他凑近了些。纸上阴影有一人变成两人,裴煦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闵潇抢答:“上京水道可以直通云烟城,你看,这上面云烟城的字迹都快被磨掉了。”
陈栢从后面揪住闵潇的领子,将他往后拽了几步,“莫要干扰陛下!”
“谁干扰他了!他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云烟城......
陈钧便是在云烟城时才同季枝遥见的第一面,他们二人在江南待过一段时间,季枝遥能想到从水路离开这样的计谋,便有可能会做足陷阱。
陈栢也想到这一处,不同意闵潇所言:“她和陛下曾在云烟城和潭州待过一段时日,若是要掩人耳目,尤其避开陛下的追查,便不会选择他们熟知的地方。”
闵潇:“那你说,云烟城往北是广陵,往南是岭南,若是不去云烟城,她会去哪?”
陈钧皱眉想了会儿,:“殿下生产不久,身子虚弱。岭南多瘴,若是想活命,不会去那里。”
闵潇听后觉得很有道理:“也是,广陵商业发达,南来北往许多人,城中忽然多了生面孔,她也不易被人发现。而且,广陵中有不少女子从商,若是要养活自个儿,广陵是最好的去处。”
裴煦一言不发,不知何时从袖中拿出之前在军营中掰断的那枚玉佩。几日时间,陈栢发现上面锋利的边角已经被磨的圆润,一分为二的两块,正好成了一对玉饰。
“陈钧。”裴煦叫他名字。
陈钧随即应声:“属下在!”
“京中事务,交由你和陈栢。女人你琢磨不透,前朝那些臣子,你当是有分寸的。”
他将两块玉佩合在一起,咔哒一声脆响,“孤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陈钧愣住了,仿佛在质疑自己听到的话,陛下从不给人机会……
陈栢在一旁有些担心,“陛下,若是您不坐镇朝堂,那些臣子恐会起异心啊!”
“那便一个个揪出来,顶撞一句,杀一个,诛灭九族为止。”
“......是!”陈栢顿了顿,“陛下此行不需随侍吗?”
裴煦没看他,拂袖起身再去摸了摸自己儿子,“你们二人只需照料好宫中事务,不得让任何外人接近月涟居,尤其后宫剩下的那些人。”
“其余的交给无影。”他停顿一下,回头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他回来了,让他随行。”
听到这名字,陈栢和陈钧皆面色一变,同听到陛下名字时是一样的变化,眼里仿佛在说——他怎么回来了?
第57章
裴煦在南月朝时, 暗自组建了一个自己的侍卫营。这里卧虎藏龙,甚至有许多江湖通缉榜上的人都位列其中。
陈钧和陈栢都是他从前解救下的人,经过极其严苛的训练, 成为他亲卫营中排名第二第三的能者。可论实力, 这第一位非无影陈观莫属。
醉花楼里,歌姬舞女载歌载舞, 红绸罗缎随风飘起, 将衣衫单薄精美的女子门勾画地若隐若现, 令人浮想联翩。
裴煦目不斜视,步履随意地走入这上京贵人们的温柔乡, 掠过庸脂俗粉,直接上了寻常人禁入的三楼上房。
女侍推开门, 知晓他的身份, 因而并未有什么小动作, 后退两步悄然将门关上离开。
屋中燃着很淡的香, 清新的木质香, 倒是有些不同。窗户对外开着半扇,能直接俯瞰上京城的夜景。歌舞升平,一片祥和。
裴煦在门口处稍作停留, 之后, 抬步走到桌前,伸手倒茶。
忽然, 耳边出来悠然的铃铛声, 随着风响, 一时辨不清是舞女身上的金钗步摇, 还是他等的人到了。
“几年不见,陛下这水平没见长。”
低个头的功夫, 窗户边上便慵懒肆意地靠这个一身红衣的男人,腰间别把瓷白长剑,语气也懒懒散散的。
陈观伸手撩了撩自己头发,之后从窗上翻下来,弯腰给她行了个礼,之后又变成那副没骨架的懒散样:“进门时,你便输了。”
裴煦唇边勾起很淡的笑意,不出一言。
这是他们少时便爱玩的游戏,两人见面时,定然有一方会布下陷阱,另一人若是中了计,便得满足对方一个要求。
“怎么,如今没人跟你后头追杀你,你便掉以轻心了?”
裴煦挑了下眉,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罐子。
“这什么?”陈观伸出手去,指尖刚要碰到那瓶身,又猛然将手收回去,“你打开我看。”
处处提防,他们二人就是这般不信任。
裴煦把里面的药丸倒在桌上,陈观无需凑近闻,便知道是什么。
他叹了口气,无奈认输:“陛下还是陛下,我又输了。”
“你一早就含着苏合香丸进来,难怪没有被迷香迷倒。”
裴煦将口中的药丸咽下,有些轻蔑道:“一进门便这样刺激的味道,不让人提防也难。”
他们周旋数回,终于分出个胜负。陈观连叹几声,拉开他旁边的椅子直接坐下。
若是此时有人从外面无心闯入,根本不会认为陈观是他随侍,说是相交许久的好友差不多。
还没坐热凳子,陈观便开始噼里啪啦地嗑瓜子。时不时瓜子壳还弹到裴煦衣袖上,惹得某位总得时不时拂袖清理。
“说吧,大老远将属下从宗门召回,遇上什么大事儿了?”
“帮孤找个人。”
陈观磕了一把瓜子仁,放在掌心一口全部放入嘴里。他安静地嚼,双眼却直直盯着裴煦。他最擅长观察人心,随便来个人与他聊两句,他便能将此人摸得明明白白。
“你刚从西澜回来,身上伤都还没好,怎么也不在宫中陪陪小皇子啊。”这话语气凉飕飕的,并非在真的在问他。
“那日陈钧在上京城来回跑了好几趟,不知道的还以为上京城街上落了什么宫中的宝贝——”
陈观自言自语了好几句,之后,安静了半响,连连点了几下头。
“这宝贝长腿跑喽。”他得出结论,继续磕瓜子,整个房间中,只有他的声响。
裴煦竟也不恼,就这般由他净说废话,任意一个举动放在陈钧或者陈栢身上都免不了罚。
等眼前的玉碟上空空如也,陈观拍了拍手,将上边的碎渣子拍掉,偏头看了裴煦一眼,之后又意有所指地指了指门外,”眼下花魁正在唱她的拿手好曲,陛下可仔细听,属下去去就回。”
如他在江湖上的绰号“无影”,身子敏捷轻盈一跃,他便从窗口又翻了出去。
今日醉花楼三层有贵客,只接待了裴煦一人。那些姑娘们虽都在二层的雕栏边与自个儿相好搂搂抱抱,那双眼,却始终瞅着楼上的动静。
许久不见楼主这样大手笔接待贵客,上面的定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裴煦进门后没碰过这里的任何东西。醉花楼之所以能在上京多年屹立不倒,成为重要的税收来源,多少有些手段。方才上楼时,他只随便一看,便看到这些女子手上个个有茧,若非长期练武,不会留下这般痕迹。
上一次进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应当是在丞相府当幕僚时。他经常要陪丞相到这种地方与王公贵族打交道,主子温香软玉在怀,他不可显得太自持,便也同几个女子喝过酒。仅仅如此,如今回想起来也足够令他呕恶。
心里正想着,外头的花魁唱至情深,众人欢呼,金币砸下舞台的声音咣当咣当的,似是要让天王都听到这动静。
裴煦忽然从椅子上起身,悄声走到屏风之后。下一瞬,房门被人轻声叩响。
“公子?奴家奉命给公子送酒来了。”
“公子?”
她唤了两声便伸手推门而入。
屋中无人,桌上的瓜子却被磕完了。她伸手碰了碰杯盏,茶水都还是温热的。
“什么时候走的?”她缓步往屏风这边走,脚步却越发沉重。待反应过来,身后传来关门声。
裴煦已经回到方才的位置坐下,而擅闯之人此时因为吸入迷香而浑身无力,双眼湿漉漉地看着眼前这位衣着华贵的公子,一见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