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屏之隔,他几乎没有思索,便冷声给了她答案。
“是。”
“是你那个师妹么?那个才来岭南没多久,却已经人尽皆知是个弃妇的人!?”沈袅袅失态,接着追问。殊不知那几句话里,直往裴煦禁忌上踩。
沈袅袅眼看着裴煦的面色逐渐冷却,那双往日里满是柔和温情的眼,已完全被阴冷覆盖。
语声仍旧温柔,季枝遥听时没察觉到任何异常。只是面对着他的沈袅袅,有一瞬间似腿软了一下,立刻被侍女扶住。
“这和你有关系吗?”
砰一声,旁边的茶杯摔落的声音引起所有人注意,像给凝固的氛围划开一道口子。只不过待裴煦看去,季枝遥已经拽着玉檀跑了,小二赶紧想追出去要钱,陈观很有眼力见的叫住。
裴煦随之起身,拂了拂衣袖,经过沈袅袅时,眼底的蔑视与冷漠毫不遮掩。
“岭南沈家,朝廷特供。”他冷笑一声,旁边是陈观圆滑地在同小二聊天的声音,与裴煦这边截然不同的基调。
他往前走半步,逼得那吓破胆的小娘子惊恐地后退半步。阴冷的声音重重落在沈袅袅耳边,眼见着她脸都要白了。
“明日,岭南就可以没有一个沈家。”
她嘴唇哆嗦着,似是在说:“怎么会……”
正好陈观做完他的事情,好心“解救”这位姑娘。
“赶紧回家躲着吧,再纠缠……”他忽然严肃面色,“小心成为下一个张家——”
说完,立刻笑着随裴煦走了。
沈袅袅看着这二人云淡风轻地离开,喉中发出几道气声。一瞪眼,直接昏了过去。
第65章
往后几日, 季枝遥都称病没有去春杏堂。刘奇和堂里和她关系不错的几个医者都来探访过,只是都被季枝遥以恐感染病气为由拒绝了。
墙外是为她着急的友人,墙内的人却每日都在屋中温书煮茶, 惬意得很。
这时候她肯定不会出门。
季枝遥将手中的书放下, 轻轻转了一下手腕,偏头见远处悬着的落日缓缓下沉。
眼下城中都传遍了, 那日酒楼之上, 师兄似乎对那沈家小姐说了重话, 有传言说沈家主公十分生气,准备要寻春杏堂麻烦。
倒不是说季枝遥临阵脱逃, 故意与此脱开干系。怪就怪那沈家同朝廷有些联系,带着官府的人找上门, 恐怕离自己行踪暴露便不远了。
她静静地想着, 耳边便听到有人从巷子口一路跑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视线下落, 果然瞧见自家门被推开。
玉檀气喘吁吁的, 进门后手撑着膝盖大口喘了两口气,“小、小姐,春杏堂……”
季枝遥微蹙了下眉, 不为所动, “不是说了这几日不要告诉我春杏堂有关的事么?”
没想到小姐真的这么狠心,玉檀咽了下口水, 微润了下干燥的喉腔, 走进来将门关上。
“也是, 没想到七公子竟然有那样的胆识, 敢顶撞沈大小姐。”玉檀拿帕子擦了擦汗,之后净手准备去做饭。
她的理性告诉自己不当问, 可终究没按耐住好奇,许久后追问一句,“沈家把师兄怎么了?”
“今日他们带着官府的人,二话不说直接把七公子抓走了!”
她听后垂眼,满脑子从前裴煦处理罪犯时的残忍手段。血腥不讲人性,寻常人根本受不住。
可若是他真的想活命,倒不是没有办法,只要答应那沈大小姐的婚事便是。
“还好小姐不在,那时他们还想将你也带走!”
“这事与我何干?”季枝遥有些无语。
“那沈大小姐认定七公子心上人是你,估计是想趁机羞辱——”
“……”
其实这几日季枝遥细细想来,师兄虽然为人正直,待她温柔有耐心,可归根结底也不是非他不可的选择。一时的温存让她险些出现了错误决断,与其成日想着自己的下一个归宿是谁,还不如精进自己的医技。
毕竟不管是谁,让裴煦知道了,恐怕都难逃一死。不只是因为他如今可能还惦念自己,而是,他不会容许自己的长子有任何污点。
“到底是他自己捅出来的篓子。”季枝遥淡声一句,铁了心要置身事外。玉檀自然跟着主子,便也不再过问。
…
五日过去。
沈家来春杏堂抓人这件事竟然悄无声息地被压下来,周围百姓也不再谈及此事,好像这事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季枝遥“修养”好身体,终于带上书卷再次出现在春杏堂。刘奇见了她,很自然地招呼她去边上看看药煎好没有,还顺道给了她一个准备艾灸的女患,稍后便领人去内院医治。
环顾四周,大家对七公子的事情都闭口不提。季枝遥一开始感到有些奇怪,心中暗自疑惑着,终于在给那位女患者艾灸时,听她悄声说起。
她曾经是沈袅袅的好友,后来因为父亲犯错丢了官职,便被她冷眼相待,之后便疏远了。听这女子说,沈家的那位家主是个残忍的,府中建有地下室,里面私自关押者许多人,全都是得罪过他的。
“你们春杏堂那位大夫,应当被带到那里去了。”
季枝遥听后,低声说:“善用私刑若被发现,是要交押上京天牢的。”
“沈家同岭南的这些官员私交甚好,若能发现,早就被报上去了……一层护一层的,根本没人管。”
这话后,季枝遥便沉默了。这样的事她见过很多,只是这件碰巧发生在她身边。
那姑娘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又忽然睁开眼,东看看西看看,之后实在憋不住,坏笑了一声,看向季枝遥,“我听说……那大夫喜欢春杏堂里的一位女大夫,大家不知她真名,只叫她阿遥?”
这话一出,季枝遥知道她为何非要等她来诊治,原始为了打探消息。
她顿时语气变得有些冷淡,只在叮嘱她躺好后道,“师兄从未向我表明过心意,平日也只是将我当做师妹对待,他口中的那位想来另有其人。”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声巨响。原本有些昏暗的房间顿时大亮,激起尘土飞扬。
“你们两个人说的话,可真是如出一辙,不愧是情投意合啊——”
季枝遥眯了眯眼,方适应好骤然变亮的光线,抬头看去时,那女子倒是比季枝遥还激动些。
“沈大小姐,你未免太跋扈了些。你不知道此处是诊疗区,有人还在治病的吗?”
沈袅袅直接轻蔑地翻了她一眼,“这里何时轮得上你这个罪臣之女说话?”她今日来的目标很简单,就是要把这个女人也带回去。
“你们不是一对么?”她轻笑两声,眉眼微微向上挑,看上去用意不善,“那正好让你俩在下头……做一对苦命鸳鸯!哈哈哈哈哈哈——”
沈袅袅哪里还有大家闺秀的模样,身着暗色的衣裙,根本不顾周围人恐惧嫌恶的眼光。笑累了,她终于再次叹了口气,伸出纤细的手指指了指季枝遥,“来啊,将这位大美人带走。”
季枝遥往后躲了躲,随手抄起一个花瓶就要砸去。走在前头的侍卫轻易躲开,之后对她的动作便极其粗暴。连拉带拽的,好几次差点挣扎掉罩在外面的薄衫。
春杏堂外所有人都被沈袅袅的人控制着,当季枝遥恐惧地向刘奇投去求助的眼神时,他只朝自己摇了摇头,并没有表现得很慌张,反倒有种……胜券在握的错觉。
她又被推了两下,逐渐连玉檀的惊呼都听不到。直接这样被掳走,她定然不会配合。因此在准备跨出门前,她听到后头传来几声笑,之后疾速落下两道鞭,瞬间将季枝遥背后划了两道贯穿整个背后的鞭伤。
她吃痛,却绝不惊呼出声,死死咬着唇硬忍了下来。
沈袅袅若无其事地将长鞭收起,路过她时,步态又变得那样得体大方,柔声对她说:“阿遥姑娘,没想到还是个硬骨头啊。”
季枝遥不理会,被人按着伤口推上马车,伤口的剧痛让她急促呼吸了两下,之后,又听到沈袅袅小人得志的笑声。
“走吧,回去见见我那……准备过门的夫君。”
夫君……
季枝遥疼得满额密布汗珠,身后感受着滚烫的水液往下流。仅剩的一点理智,全在想怎么师兄同意了成亲,沈袅袅还要把季枝遥喊去。
沈府在岭南最繁华的中心地域,耳边的人声逐渐嘈杂,马车走走停停,最后还没等到真正停下,她便实在撑不住昏睡过去。
…
阴风阵阵,能听到火把燃烧的噼啪脆响。
季枝遥没有立刻动弹,没睁开眼,只轻轻吸了吸鼻子,嗅周围的气味。
潮湿的泥泞,腐败的恶臭。
她应该就在玉檀之前说过的,沈家的地下室中。
等了许久,身上的疼痛渐渐回笼。她睁开眼,面对着一道用铁链锁着的门。周围值守的护卫都带着面具,看不见脸。
她稍稍坐起来些,便看见隔壁牢房里坐着一个男人。头发凌乱,衣服领口被撕扯烂,底下新伤旧伤都有,她皱了下眉,缓缓往后挪,缩在角落里。
许是有人发现她醒了,立即唤人去通传。没过多久,就听到不远处的上方传来石门打开的声响,伴着那人熟悉的笑声,有个身着正红嫁衣的女人出现在视线中。
季枝遥伤的有些重,只能模糊看见那女人后面还跟了个人。看身量,气质,都与师兄无异。
沈袅袅走到牢房前,有人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上后,还仔细备下糕点供她享用。
师兄站在她身后,面色平静,见季枝遥一身伤也视若无睹地给她端茶送水。
沈袅袅目光挑衅,“多谢夫君。”她接过茶水时,还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背。
她好像只是刻意要带着师兄在自己跟前晃荡,带来后根本没同自己对话,反倒是带着师兄逐个介绍牢中的男人。
“这个是广陵的一位琴师,那时来府上为父亲贺寿,我见他生的俊俏,便要将他留下。可惜就是性子太倔强,不听话,被斩断了双手。”
“他是我院中的一个护卫,听说以前是在什么军队中当差。第一次见面便对人家大打出手,这脾性我实在喜欢。不过谁让他死活不愿意同那女人和离呢?”
“还有这个…”
…
她一路说了大概七八个男人,都是宁死不从的男子。季枝遥听到一半便懒得再听,心中平静地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亲才能教出如此奇怪的女儿。
他们从远处又走回来,停在季枝遥隔壁那牢房。
“这位可算是个厉害人物。”沈袅袅沉浸在自己的视线中介绍,身后人的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在看边上的季枝遥。
“他可是皇子啊。”沈袅袅笑得猖狂,之后摇头补充,“哦,是前朝皇子!王朝覆灭,你也不过如此下场。”
过了会儿,沈袅袅不知为何会联想到,蹲下来在地上捡了块石头,用力砸在那瘦弱的身板上,语气好奇地问,“你们前朝的皇子公主,怎的都混得如此下场?你记得你有个阿姐么?”
“便是那个舞姬之女,一脸狐媚相那女人。”
她说这话时,裴煦背在身后的手收紧了些。
“她也沦为当今皇帝的玩物了——”
季枝遥在牢中有些震惊,缓缓偏头透过栏杆看去。没想到她还有弟弟存活,而出生在她之后的弟弟……
她忽然眼中闪动,呼吸逐渐加重。过往那些幼稚天真的声线一道道从耳边闪过,一声声姐姐,阿姐,大姐姐,亲切可爱地唤着。
季枝遥已经红了眼眶,却不能说任何话。不管是自保,还是保护他,她都不能吱声,只能眼睁睁看着沈袅袅毫无底线地侮/辱。
旁边那少年终于有了些反应,抬起头,脊梁骨挺直,方长好的伤口又撑裂开,淌出鲜血。
“你不配提我阿姐。”
沈袅袅瞬间瞪眼,转头想寻她的长鞭,再狠狠教训他一顿。
季明澈早就已经习惯,左右被她扔出去,也是要被当朝皇帝绞杀,外头和这里无二人分别,他不在乎。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师兄开口了。他轻声说:“袅袅,晚些便要开始仪式,你别弄污了自己的衣裳。”
这话十分奏效,沈袅袅几乎立刻就放下了鞭子,牵着他的手走到季枝遥这边,炫耀似的晃了晃。
“阿遥姑娘,怪只怪你太没本事咯。今夜是我和七公子的洞房花烛夜,明日再来看你,你要祝福我们哦。”
季枝遥面色淡淡,别开脸没看他们。
沈袅袅再猖狂地笑了笑,转头朝那几个狱卒使了眼色,随后便要往前走。
师兄一下没留心,踉跄了下。沈袅袅关心地将他扶起来,之后两人一起离开。
等人走了,狱卒开始用饭喝酒,她才一点点挪到门边,从草堆里摸出了两个物件。
一瓶上好的金创药,一个小香囊。
季枝遥有些懵,直到凑近嗅了嗅,闻到那里的味道,她整个人僵住,几乎欲忘记呼吸。
第66章
香囊里的味道, 是她以前闻着能安心入睡,却也时常心惊胆战的味道。
只是沉香常有,落在此处不禁让她觉得是否有别样的巧合。
季枝遥沉浸在巨大的混乱与深深的恐惧中, 可这样平静地紧张没持续多久, 片刻的安宁很快被打破。
那几个狱卒喝了酒后,讲话声音都变大许多。不多时, 其中有个人拎着钥匙拖沓着步子走来, 停在季枝遥牢房门口, 边坏笑边打酒嗝,三两下便把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