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双手颤抖,发现李员外已经被他砸了个稀烂。
卿元坐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他看了看兰姨,她的表情保留着死前的悲伤与不甘。
卿元起身,点了把火,随后他走出了房屋,冷眼看着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烧为灰烬。
火光摇曳,照亮了他的脸。他突然就想,人这一生活着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出生,背叛,挣扎,死亡,人生不过就是这么几个阶段。
苦难缝隙中的欢乐并不足以弥补心中的阴霾,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大半星空被火焰染上赤色,却依旧闪烁着耀眼星辰。
可惜没有一颗星辰属于他。
魔尊,他血缘上的父亲,时时刻刻想他死,害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这些镇民,这些平日里热情温良的邻里,害死了自己的养母。
圣金门的修士,自诩明公正道,却贪慕钱财,想要逼死自己。
他好想报仇。
可他只是个筑基初,凭什么杀镇子的人,凭什么杀圣金门的修士,又凭什么同魔尊渊寂相抗衡呢?
与其这么窝囊地活着,不如自己找个合适的地方死了算了。
卿元看镇子外面的江水,他觉得那条江就挺好。
躯体随波飘往不知何处,了却这浮沉之命,也算是个不错的死法。
思及此,他的步子也朝着江畔迈去了。
路过路边乞讨的王婶,王婶的丈夫去年离家做生意,在外面被魔族杀了,留下她和一个尚在襁褓的孩童。
他停步,将腰中别的佩剑解了下来,在王婶错愕的眼神中将那佩剑递了过去。
这佩剑早已生锈,是他两三年前拿着帮了大半年工赚来的钱买的,兴许还能卖几个钱。
王婶接过剑,却大声高呼:“卿元在这——”
她还没说完,喉间一甜,滚烫鲜血喷涌而出。
卿元手握已经钝了的剑,冷眼割断了她的喉咙。
他将剑随手丢弃,抹去满脸血迹,继续朝着江畔走去。
淹死了也挺好,还能喂一喂小鱼小虾,那他这辈子也不算碌碌无为。
这番想着,他已经走到江边,他并不觉得悲哀,或许他生来就是个错。
他一个人魔混血,一个杂种罢了,本就是个错误。
有人是富贵命,有人是那贱命,他看来就是后者了。
卿元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就要跳下去,却听得一声清脆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声音愠怒却又温柔——
“你干什么!”
卿元蹙眉,睁开眼不悦地回头,抬眼看向打断他那颇有仪式感的死亡的人。
是个小姑娘,身着浅蓝衣裙,眉眼弯弯,天生就带足了亲和力。
平心而论,她很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江水倒映,点点星光,此时正紧张兮兮地盯着他。
小姑娘见他回头,松了口气,走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就要往回拽,却被卿元冷眼甩开,小姑娘也丝毫不气,只是撇撇嘴,眼中闪着倔强,继续伸手拉他。
明明那么小一只,踮起脚个头才将将到他下巴,力气却很大,卿元竟是完全挣脱不了,就这样被那姑娘拽着离开了江畔。
小姑娘将他拉的离那江畔远远的依旧不松手,一边紧拽他的衣袖,一边仰起头打量他,嘴里还念个不停:“你看你,长这么好看,还这么年轻,我看看……还是有慧根的!寻什么死呀!”
卿元丝毫没有耐心听那姑娘讲完,他忍不住冷笑,不过是个劝他不要自杀的。
他瞧了瞧那姑娘装扮,淡蓝色衣裙虽设计朴素,却看得出材质算得上是华贵;全身首饰虽仅仅是发间戴着一支蓝玉簪,看也能看得出价值不菲。
有钱人家的小姐在散发她那无处施展的善心罢了。
这种富贵人家的姑娘怎么知道人间疾苦?怕是她随随便便的一顿饭的开销,就是穷苦人家大半年的用度,平生受过的最大打击无非就是读书不用功被先生责罚罢了,这样的人凭什么来劝他不要轻生?
这种姑娘他见太多了,自己锦衣玉食,便总觉得旁人也应是如此,对他人疾苦轻飘飘一句真可怜寻什么死,他人轻生也只是认为是其身心脆弱,高高在上对穷苦百姓的生活指手画脚,心情好了随意赏一件东西便是穷人一年的开销,心情不好了一句话就能要人性命。
他眼中闪过厌恶,甩开那姑娘的手:“又与你何干?”
小莲也不气,依旧仰着小脸:“是和我没关系,可是我都看到了那就和我有关系啦。哎你遇到什么烦心事可以说给我听呀!”
卿元更加烦闷,一股无名火在他胸口燃起。说给她听又能怎么样?不痛不痒安慰一句没关系?
有些事情是无法感同身受,有些人帮助他人也只是为了满足内心的虚荣心。
“告诉你这样富贵人家的姑娘又能起什么作用?轻描淡写安慰一句?劝我人生大好不要寻死?你又有什么资格劝我?你体会过人间的疾苦?你明白亲人离开的感受?你被背叛过?为生活奔波过?体会过受尽白眼只是为了吃顿饱饭?”
卿元突然就忍不住了,话语尖锐带刺,只想气走面前这惹人厌的小姑娘,好继续寻死。
小莲心中叹气,这少年是将她当成了富贵姑娘?
她皱着眉仰着脸踮起脚,盯着卿元的眼睛严肃道:“我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姑娘,我的衣服看起来很贵是因为这是我辛辛苦苦自己接委托买的,我的发簪也是我用攒了很久的钱买的,我受过欺负,为生活奔波过,我的所有亲人朋友都离开了我,你满意了吗?”
卿元心中一颤,他看着那小姑娘的眼睛,她的眼中却是写满了倔强。
小莲撇了撇嘴继续:“我是没有任何立场劝你,也不是为了和你比谁更惨一点,我只是想说,活着还有希望,但是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人生有很多活法,痛苦是一天,快乐也是一天。我的命是有人豁了命换来的,我自然要好好活着,不仅好好活着,我还要快乐的活着,我要看尽这世间最繁华的景色,吃遍最好吃的美食,穿最漂亮的衣裙,戴最精致的首饰,我生来就应该快乐,我就是值得这些!”
末了她的情绪也渐渐平复,这才后知后觉有些局促地捏住裙摆低下头,耳根有些微红:“那什么,刚刚我有些生气,话有些冲了,你别往心里去哈。”
接着她又再次扬起小脸,神情得意极了:“你看呀,与其就这样一了百了,你倒不如和我一起同游天下好了!我看你有慧根又是筑基期,我可是超级厉害的天灵根,而且我可是化神期,化神期哦!”
像是显摆一样,小莲将“化神期”着重强调了两遍,接着笑眯眯:“怎么样,以后我罩着你,你好好的活着,我可以教给你超级厉害的法术哦!”
卿元的手在颤抖,他眸光闪了闪,不知是星光的倒影亦或是什么。
他看着面前斗志满满的小莲,却不得不提醒:“……我有魔族血统。”
知晓了他是半魔,她定会像那些人一样惊恐畏惧,离他远远的,甚至想他消失吧。
小莲面色却极其平常,很是不理解为何他要专门提出来:“呃……那,那我有莲花血统?”
卿元看着那少女,少女的眸子明亮,倒影着江水,泛起涟漪。
他突然就看不到其他景色,满眼俱是那对闪着星光的眼睛。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了声好。
他想,最亮的星辰,属于他的星辰,已经找到了。
第47章 回到现实
◎万魂镇毁了毁了毁了可算毁了◎
残魄缭绕, 烟雾朦胧。圣洁之光自塔顶闪烁,那光雾时稠时稀,形态飘飘然幻化无定。
良久, 简萤睁开双眼, 那一抹残魄飘摇至指尖, 汇聚为一团亮光,接着汇入她的体内,消失不见。
纠缠千年的的光雾消失,赤墨相间的魔丹冉冉升起,没有了残魄光晕的牵制,它夹杂了一丝戾气, 却在飘游良久后,那戾气消散,似是被残魄影响到一般,奇诡却柔和的红光笼罩在万魂镇上空。
这光,这暗红却势如烈焰的光,燃尽了全镇的邪祟,它们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悠长悲鸣, 满眼俱为惊恐,接着在光下化为灰烬,被微微徐来的清风吹了个干净。
红光烧尽了邪祟,吹开浓雾, 唤醒了这片轮回千年的土地上, 那堆叠已久的残念冤魂。
一道道魂魄自昏暗地下浮显, 飘入空中, 跨越千年, 终得以超生。
最后,那道红光升入空中,幽蓝无尽的苍穹顶生生灼出一道痕迹。
伴随着“咔嚓”一声细响,周遭环境开始逐渐透明,隐隐显露外界事物。
万魂镇已毁。
“牛蛙牛蛙,好家伙真是好家伙!!”煤球叽叽喳喳,唤回了简萤的思绪,她不悦按住在腰间疯狂蹦跶的纸片猫:“干啥?”
煤球感动得眼泪汪汪,纸片爪子忍不住抹泪,然后发现自己的纸片身躯整个湿透了。
它丝毫不被影响,激动不已:“金丹初!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到了金丹初!!!好家伙,三灵根,你已经可以不通过走后门就能进临清阁了!!唉呀妈呀真是好家伙,我太感动了呜呜呜呜呜呜,日了都说媳妇熬成婆,我这可真是把垃圾宿主给熬到不垃圾甚至朝着大佬之路一路迈进了!我太牛逼了呜呜呜日了,回去可得好好犒劳我一番……”
“……”简萤站在高入云巅的京观顶,看着偌大的万魂镇,忍不住疑惑道:“我很好奇卿元现在在哪,还有,长暝的残念又是在哪?”
她想到煤球并不知晓她刚刚摄入的记忆,将方才那段记忆简要概述后,煤球懒洋洋道:“你疑惑啥,卿元一个普普通通小魔修……哦是前魔尊私生子是吧那似乎不普通……反正!现在咱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是吧,那就是死了呗!”
它喋喋不休:“都千把年了,你想他得多牛逼才能活下来,千年前那个时期到现在还活着的都有谁啊,不就是苍和还有魔尊吗,咱就做个排除法,已知他不是苍和,又已知现任魔尊长暝是个阴晴不定的阴暗逼,你看那卿元像吗?哦还有,卿元是半魔,长暝可是实实在在的一个魔!”
它笃定:“卿元那小子必然是死了。”
是死了吗?
简萤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虽说无论现实还是那段记忆,卿元同她都算是个陌生人,但心中那股莫名的酸涩还是让她心情低沉。
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明明是最恣意骄傲的年纪,却……
她叹口气,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话说,你看清卿元这小子长啥样了吗?”煤球问。
简萤回想起那红衣少年的模样,星眉剑目,气宇轩昂的,点了点头:“嗯,很好看。”
煤球:“没了??”
简萤点头:“没了。”
“你这,成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那他和苍和谁好看?!”煤球八卦脸,兴奋叫嚷。
简萤挠头:???
简萤无奈:“人家可能都死了,你的关注点该是这个??”
“……那你老纠结人家是死是活也改变不了他已经死了的事实啊。”煤球委屈。
“……行吧。”简萤认真思索,得出结论:“……都好看。他是那种,比较少年意气那种?不过初见时有些颓废;苍和是清冷出尘的高岭之花,俩人不一个类型,没什么可比性。”
“行吧。”煤球说,它难得良心发现,尝试劝导:“看你蔫蔫的,往好处想!这好歹算是个好剧情,你看,卿元跟着小莲……额,也就是你,出去溜达了,你心多大啊,肯定能给他整好。我跟你讲啊,人终有一死,也就是早死晚死的区别,俗话不都说了吗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也不一定是赖活着啊,说不定被你那么一开导,余生过得很轻松呢?”
“往事已成定局,就别老在意这些了,反正在意也没用不是?”
“倒也有道理。”简萤点点头,注意重新被眼前景物吸引。
不知是不是煤球的开导真的起了作用,她觉得心情好了很多。她看着脚下的事物,以及遥远的民居中走出的修士,只觉得一切充满希望。
她低声呢喃:“你看,曾经的我在此地救了卿元,现在的我在这里又救了无数修士,等回去了,还会继续拯救青黛和黄莺,一切都将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对了,周海云也是,你看,哪有什么天选之人,一个人无论曾经是善是恶,只要没有酿成大祸,都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也都有成为英雄的可能呀。”
.
曙光初露,金色眼光穿透划破苍穹的那道裂痕,毫不吝啬地将光与热倾撒于这片被遗弃了千年的土地。
周海云沐浴在清晨的熹微下,看向塔顶,那一抹小小的黑点,觉得顺眼了不少。
扯平了,她想,心里忽然觉得,其实简萤这人也还好,或许没那么惹人厌。
她再次看向塔顶,虽知上面那人也看不见,依旧扬起个笑来,给她,也给自己。
只是她的笑容僵住了。
周海云只觉腹部一阵钻心剧痛,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黑血,重重跌落在地上,再也无法起身。
她满眼俱是不可置信。
那枚庇零丹……
“……沈公子?”
“你,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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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前,周府。
全府上下张灯结彩,满堂灯火,酒肆花窗映着觥筹人影,满座烟雾升腾,好不热闹。
宾客满座,推杯换盏间无不心中想到周家最近出的一堆子破烂事。
重海城城主周海强膝下仅一名女儿,于是将自己那早逝的弟弟的儿子周海平视为己出。最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周海强与周海平双双失踪,偌大的周家突然就乱套了。
加之周海强那独女周海云不知为何,前些日子忽然吵着闹着要参加万魂镇,周家现在也没个主心骨,居然就这么由着她去了。
这新婚的新娘子周海晴也是,自己的亲哥和大伯失踪,堂姐还去任性冒险,居然还有心情举办大婚,还美其名曰冲喜!
不过宾客腹诽归腹诽,周家他们断然是惹不起的。
周海晴大婚,同一位周家很是看好的青年才俊喜结连理,可谓是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青黛随钱员外来至现场,一路上承受着无数宾客投来的异样眼光,听闻他们正低声议论纷纷。
她虽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却也能感知,断然算不得什么好话。
钱夫人走得早,钱员外又是极度好色之人,这些年间时常带各种年轻姑娘参加宴会。宾客对其这种行为早已见怪不怪,却每每对他领回的姑娘评头品足,满是恶意。
青黛深知,自己这种风尘女子向来是这些达官显贵茶余饭后的笑料。
毕竟在他们眼中,男子多情是风流,女子便是不守妇道,便要活该承受这些议论。
不过很快自己便会逃离这一切了,她这么安慰自己。她会同宋公子坦白,若是宋公子愿意,他们便一道离开;若是不愿也没什么,她会独自承受,早晚会走出,迎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