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曲近了尾声,眼瞧着家宴已过半,她轻轻碰了碰自己藏在衣中的玉雕,稳了稳心神。
是时候该出发了。
她鼓起勇气,故作镇静地开口:“殿下……杏杏去更衣。”
“去吧,快些回来。”
沈行钧没多问什么便应了,她随即点点头,待到了无人处,果断甩开宫女溜了出去。
雪下得已经比方才大了许多,入眼一片茫茫,她被那扑面而来的寒风冻得抖了一下,不由得抬起衣袖去阻挡风雪。
要快些。
可夜已经深了,风雪也紧,她又没来得及拎上一盏宫灯,路上黑漆漆的,几乎没有办法辨明方向。
明明白日里进宫的时候偷偷记了路线的,可眼下却是什么标记都看不清楚,她一路摸着墙凭着直觉往前走,害怕得都快要哭出来。
要不还是回去吧?和沈行钧好好解释一下,他肯定会生气,但应该不会把她杀了。
可是这东西这么敏感,一看就是遗物,她实在是不想惹祸上身,况且都瞒了这么久了,若是现在说,还不如一开始就坦白了。
她一边纠结着,一边抖着身子往前走,莫说去废弃宫殿的路,她快连回去的路都要找不到了。
雪又大了几分。
渐渐地,她斗篷上的白绒毛都积攒了不少雪片,她也不敢去掸,两只手都紧紧贴着冰凉的红墙,一点一点挪着步子。
今夜是盛大的元夕家宴,绝大多数的护卫与宫女都被调去了那边,即便是偶尔碰见了,她也害怕被人发现,下意识地都躲了过去。
眼下越走越偏,更是没有人了。
在这种时候,青杏的脑中,竟然只剩下沈行钧三个字。
好想让他来接自己回家,好想在他怀里取暖,好想被他温声哄着,说他在,让她不要害怕。
“殿下……”
她稍稍有些后悔了,偏在此时,借着不远处太后寝宫里常亮不熄的灯光,她竟当真看到了那座废弃的小宫殿。
“这是……到了吗?”
她深吸一口气凝了神,口中飞速默念着“对不起对不起”,一下子窜进了那个满是杂石与枯枝的院子。
锦靴踩上枯枝,在寂静的黑夜里发出诡异的吱吱声。青杏捂住耳朵,不顾薄唇颤得厉害,大着胆子往里面跑,跑得猛了,还差点撞上里面的旧桌案。
手不经意扶上桌案,她再一次摸到了桌上斑斑驳驳刻着的纹样。
虽有些好奇,但她顾不上再管什么,这宫殿又黑又四处漏风,呼啸的风声吹得渗人,她当真是一刻都不敢多耽搁,取出玉雕就赶忙踮起脚往柜里放。
“看不清呀……”她喃喃着,“这个柜门在哪开呀……”
正想着,这一片忽然亮了起来,昏黄的烛光映在破旧的木柜上,被风吹得上下跃动。
“谢谢!”
青杏下意识地道谢,却登时僵在原地。
哪……哪来的光?
她不敢转头,来者却是开口了:“是本王。”
他怎么找过来了?!
低沉的嗓音,她极为熟悉,慌忙转身去看,恰见沈行钧拎着一盏宫灯,面容冷峻地立在那里。
从祈林回来,她就没有见过沈行钧用这样严肃的脸对着她了。
她心里狠狠一颤,手里捏着那个沈行钧模样的玉雕,有些不知所措。
“放回去。”
沈行钧眸色沉沉的,分明没有半点笑意。
“我……我这就放回去,你别生气。”
青杏也害怕了,赶忙将那玉雕凭着记忆,放回了木柜的第四个格子中。
刚刚放好,便听得啪嗒一声,宫灯被人扔到了地上,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沈行钧用力抵在了木柜旁!
他力气大得很,她根本没有办法挣扎,瞥见他眸中隐忍的怒意,她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眼角也渐渐染上了绯红。
“杏杏。”
半晌,沈行钧缓缓开口。
“你是不是,该给本王一个解释?”
作者有话说:
小夫妻即将迎来婚后的第一次闹矛盾~不过没关系,床头吵架床尾和嘛(咳)
第37章
◎“你连半点信任都不肯施舍给我!”◎
殿内一时静得厉害, 唯有狂风呼啸着撞在破烂的殿门上,发出扭曲而诡异的嘶吼,那被扔在地上的宫灯, 内里的烛火也时不时被风撕咬, 将熄未熄。
可青杏没有时间去害怕这风,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个面色不虞的男子身上。
他眸色好沉, 目光好凉,她看了,止不住地一阵畏惧, 到最后竟是浑身颤抖起来。
“杏杏。”沈行钧又一次沉沉开口, “你是不是该给本王一个解释。”
她睫羽扑闪得飞快:“解、解释什么……”
“解释这东西为何会在你手里, 解释你为何会自己来这里,解释你为何瞒着本王。”
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将她压在柜上的那个姿势,由于离得太近,他出口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仔仔细细。
她想动, 可刚一产生这念头, 她的手腕就被人捏得更紧了,霸道的力道肆意宣泄着他此刻的情绪, 分毫不容人反抗。
没有办法,青杏终是斟酌着字句小声开口:“玉雕……玉雕是我第一次进宫那天,被引到这里时,不小心看到的……”
她抬抬眼皮,小心地看了眼他的神色。
“我当时太害怕了,想逃, 结果撞到了柜子上, 这玉雕就掉下来了……我本来是想放回去的, 可是太后突然过来了,我怕被发现,下意识地就塞进衣裳里了……”
“好。”沈行钧仍旧无半点笑意,“遭人暗算,不是你的错,第二个问题。”
她用力咬了咬唇。
明明沈行钧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这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可为何她如今见了,既有些难过,还有几分……生气?
这般想着,她竟脱口而出:“我不是你的犯人。”
“你是怪本王咄咄逼人了?”他微蹙了眉,压得更紧了,“杏杏,这么大的事,你为何要瞒着本王。”
她越来越委屈了:“我怕你生气……”
“你瞒着本王,不肯说实话,本王才当真是又难过又生气。”
沈行钧阖了阖双目。
“本王是你的夫君,近些时日待你的种种,都是发自真心,可到头来,莫说是喜欢,你竟连一点点坦诚都不肯给予本王。”
“你知不知道,你藏得是什么东西。”
眼角一酸,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眸中滚落出来。
“……我不敢说。”她低头哭着,“对不起。”
“是谁教你这么做的?”沈行钧伸手抚过她湿润的脸,“本王不觉得,你可以想出借元夕家宴来瞒天过海的法子。”
她微微一怔,从不曾想过他会问这个问题。
她绝对不能将少川供出来,少川是他的下属,签了卖身契的,他若一怒之下杀了他,也没有人能说什么。
可是少川绝对不能死,少川是为了她好,才铤而走险的。
半晌,她垂眸答道:“是我自己想偷偷放回去,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的……”
“杏杏。”沈行钧的眉蹙得更深了,“你还在撒谎。”
“我没有……”
“你到底肯不肯给本王一句真话?”
“我没有,就是我自己想的!”她终于也忍不住了,哭喊道,“你有完没完,一直摆出这个样子,就跟审讯我一样,我不是你的犯人,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别去为难别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日委屈得要命,明明此前他拿剑架在她脖子上时,眸色更冷,下手更狠厉,可她那会也是单纯的害怕而已,眼下他已经比那会柔和许多了,她却那么生气,那么委屈。
“杏杏!”他亦微微愠了,“本王既然问你,就是知道答案,只是本王贪心,偏要自讨没趣,偏要亲耳听到你口中那遮遮掩掩,对本王没有半点信任的话!”
他骤然抬高了音量。
“你对本王就没有半点信任,你连那可怜的半点信任都不肯施舍给我是不是!”
他的声音撞在空旷的大殿中,几乎要生生将那年久失修的殿柱击碎。
“你喊什么!”她使劲伸手去推他,“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沈行钧松开她,双臂无力地垂了下来:“……是谁先喊的。”
她倔强地偏过头去,眼泪肆意地往外涌着,连她精心准备的妆都湿透了,却不肯再说一句话。
她越来越奇怪了,明明她有错在先,明明他是高不可攀的摄政王,她是怎么……敢这么任性,甚至敢跟他争吵的。
或许是家宴上的那几杯酒,作了恶吧。
沈行钧看着她,重重叹了口气。
“先出去吧。”他心里头堵堵的,“别在这吵了。”
“……什么?”
“出去。”他又重复了一遍,“别在这里吵。”
“好。”
青杏用力抹了把眼泪,提着衣裙便兀自闯入了风雪中,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刮得生疼,她也没有等他,自顾自地同他带来的宫女们走了。
他让她出去,是在赶她走吗?
那她走就是了!
她再也不要理他了!
屋内,沈行钧缓缓蹲下,拾起那盏宫灯。
似是头痛难忍,他用力在几个穴位上揉了许久,那痛苦的神色才稍缓了些许。
他提着灯,一点点纵着那光亮凑近破旧的桌案,那桌上用小剑刻成的四个形状各异的纹样依旧清晰可见,每一个都被鲜血淋过,留下斑斑驳驳的暗色血迹。
唯有最后一个,像是篆刻之人气力尽了,只刻了一半,却比先前的每一个淋上的血都要多。
沈行钧坐到凳子上,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抚过那些干枯的血痕。
良久,他闭上眼睛,鸦羽般的长睫竟罕见的有些湿润。
他声音沙哑:“……母妃。”
-
待沈行钧从小宫殿出来时,家宴已然快要散了。
问过方才的宫女,皆言王妃已先行回府,他也便没让人跟着,一个人缓步往回走,路上的雪愈发厚了,东街元夕夜的热闹也早早散去,仅有几个动作慢的摊贩,还在雪中收拾着自己的灯笼与面具。
“你这个...怎么卖?”
摊贩闻声抬头,见眼前一位玄色长袍的贵人正指着自己剩下的最后一盏兔儿灯,面上一喜。
“公子,这是最后一盏啦,您看着给,多少都行,我也省得往回带。”
沈行钧微微颔首,放了一两银子上去,便转身离开了。
“诶,公子,用不了这么多……”
他没再理会了,雪夜终究有些冷,他渐渐加快了步子。
迈进王府主院的那一刻,空中清晰地传来藤鞭入骨的骇人声响,他冷眼瞧过去,少川端端正正跪在雪地里,藤鞭一下下重重甩在他身后,那常穿的湛蓝色侍卫服,早已被血染成了鲜红的模样。
见自家殿下回来了,那行刑的小护卫停了手,拱手道:“殿下,您吩咐的三十鞭,如今还剩下七鞭,您看……”
“打。”
得了命令,小护卫再一次高高扬起了藤鞭,许是被主子盯着,他分毫不敢懈怠,落手鞭鞭见血,直到最后一鞭落下,少川终是低呼一声,浑身卸力瘫软在地上。
沈行钧冷着一张脸站在他跟前:“头抬起来。”
少川不敢怠慢,将身子撑起来,仰起一张几乎毫无血色的脸,苍白的唇微动了下,似是在唤“殿下”。
他抬手掐过他的下颌,生生逼得少川直视着自己。
“胆子大了。”沈行钧声音不大,却如柄锋利的剑一般令人胆寒,“觉得本王最近给你好脸色多了,还是觉得活够了?”
少川微微抖着,一副嗓子几乎哑掉:“属下知罪,求殿下...饶命。”
“知道她拿着母妃的东西,为何瞒下不报?”他手上力道又大了些,“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你不明白?”
“属下……属下担心您……生王妃的气。”
“擅作主张。”
沈行钧冷笑一声,甩开了他。
“你这随侍的位置,不必坐了。”
闻言,少川彻底慌了,顾不上什么礼数,径直扑过去拽住他的衣角,整个人抖得厉害:“殿下……属下求您了,属下当真不敢了……”
他不肯让他走,死死攥住那一角布料,连被拖了几步,伤口被雪渗透了都浑然不觉疼。
他宁愿他杀了他。
至少,让他以他随侍的身份死去,也算是一种天大的恩赐。
这般逾矩之举,终是惹恼了沈行钧,他一脚踹开他,唇边勾起一个冷笑。
“好啊。”
他取下腰间佩剑,重重摔到少川面前。
“本王的随侍,可以犯错,但要有站得住脚的本事。”
“你是如何当上这随侍的?”
少川唇色比方才更白了些,低声答道:“赢了所有人。”
“把剑拿起来。”
沈行钧眸中生寒,缓缓环视四周。
“今夜,本王就重启这规矩,谁赢了他,谁做本王的随侍。”
此言一出,周围所有的护卫都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
“王妃休息了?”
沈行钧收回视线,朝一旁的丫鬟淡淡吩咐道。
“今夜本王不过去了,这盏兔儿灯,你送到她房里去。”
丫鬟闻言,吓得登时就跪下了:“殿下、殿下,王妃她……一直不曾回府,银朱姐姐在劝呢……”
“她现在在哪?”
丫鬟不停摇着头:“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
沈行钧渐渐握紧了拳。
她又离家出走。
为何有事永远都不能同他讲,为何总是一个人出去乱跑,他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好了,让她对他的防备心这般重!
心里好似有万千蚁虫噬咬,钻心得疼,他当真是气得难受,将那盏兔儿灯重重扔到地上,恨不得日后再也不要哄她了。
刚萌生一点赌气的念头,四周狂风骤起,飞裹着雪片猛得倾袭而来,死死攀咬上院中的梅树枝,一时间吹得梅花落得满地都是,人亦是几乎站立不稳,连方才答话的丫鬟,都差点被吹翻在地上。
“杏杏!”
沈行钧下意识地喊出声,心底骤然一阵担忧。
这么大的风,她会害怕的。
……他当真是不可能放心得下她。
“回来之前,你们给本王一个结果。”
所有的念头都抛之脑后,他随手拔了把剑,冷着脸追了出去。
在他追出府门的那一刻,少川举起满是血的右手,用力握向了地上的佩剑,眸中发了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