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子人很好。
自要过来他之后,府里送来的糕点总是有他一份,逢年过节总会偷偷塞给他一个小红包,他刚刚入府不懂规矩,偶尔犯错触怒了宣王爷,小世子也会给他求情,说要带回去自己罚。
但回去之后,二人也不过分着一块糕点,继续玩闹罢了。
他与他一同习武,一同读书,在王府特聘的先生手底下,他昼夜不歇地练武,武功很快就甩了其他护卫一大截,以至于每年随侍位置更迭时,他永远都牢牢把握住第一名的位子。
他也一直以为,日子就这么幸运地一天天过下去了。
直到宣王妃的死讯从宫中传来,直到宣王爷传了王印,远走云游,直到那位小世子,新的宣王,在他面前摔了第一个杯盏。
他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跪到了杯盏的碎片上,刺骨地疼痛叫他看得清楚,那座上人俊朗的一张脸冷得吓人,仿若一把利剑刺入骨髓,让人顿觉陌生,丝毫不敢对视。
他以为这只是很偶然的一天,却不成想这成了之后的每一天。
殿下让他做的事再不只限于端茶送水,而命令他拿起手中的剑,替他杀人。
他从来不会违背他的任何命令。
从第一个开始,很长很长的时间,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杀过多少人了。
他成为了殿下专用的一把剑。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殿下变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府内人人自危,避之不及,他身为他身边的随侍,自然一切都首当其冲地承担。
他身上开始有了伤痕,有时疼得半夜睡不着觉,便坐在他的殿下屋门前守夜,抬头看着如水一般的月光,想着殿下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模样。
他也从来没有怨过殿下。
他知道他心里的痛苦与煎熬,知道他比他远远疼上千百倍。
没有什么比曾经拥有过,又生生被剥夺更为残忍。
这种冷血无情的性子,在幼帝登基,殿下夺得摄政王之位后几乎达到了巅峰。
沈行钧漠视了身边的所有人,用极尽残忍的手段对待一切政敌与贪官,也再没有什么其余的事做,每日只将自己关在书房处理政务,或是去牢狱里审问囚犯。
如果他有一日不在,府内几乎没有丫鬟敢去送饭,你推我让几轮下来,饭菜都要凉透了,最后那个送过去的人,无疑遭了殃。
待他回来,看到那没人敢去收的尸体,也只能默默叹气,挥手命人处理了,此后尽量早些回府。
他也知道殿下心里记挂着一个人,在漫长的孤独岁月里,记挂到近乎偏执。
明明他与其他下属都有在关心他的冷暖,殿下却仍是紧紧关着心门,兀自捕捉着那一点别人随口说过的话,把它当作一点光。
其实他明白,殿下不过是渴望重新拥有那些过去的日子,渴望有个精神寄托,但他不敢说,偶有一次他提起从前二人玩闹的事,惹怒了殿下,挨了迄今为止最重的一顿鞭子,几乎去了他半条命。
他知道,殿下彻彻底底地变了。
他再也见不到那个意气风发、温和开朗的小世子,对待他也再不如以前那般好,但他从未想过因此离开他,对于他而言,沈行钧是他唯一的主人。
唯一不变的是,每一年的大年夜,沈行钧总会对着他端来的饺子微微颔首,递给他一个小红包,对他说“辛苦”。
年年如此,今年亦是。
只不过,这次与他一起领的,多了个娇俏可爱的小王妃。
小王妃的到来,阴差阳错间全了殿下心底的一份执念,让这个长久以来死气沉沉的王府终于有了生机,也让殿下常年不变的阴冷面色,终于有了些笑模样。
殿下很喜欢很喜欢她,愿意听她说话,愿意为她低头,偶有几次他路过,听到小王妃的笑闹声和殿下哄她的温和声音,总是不禁有些恍惚。
仿佛他记忆中的那个温润清朗的小世子又回来了一般。
偶尔小王妃会缠着他问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总是不知如何回答,最后只得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殿下人很好”。
殿下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性子太复杂,但他始终认为,殿下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小王妃听了有些疑惑,扑闪着葡萄般的大眼睛看着他。
他没再多解释什么,时间很长,她会明白的。
……
回忆如烟云一般,在他眼前晃了许久。
走在混沌的虚空中,他辨不明方向,四周尽是一片漆黑,似是永远也走不出去。
他渐渐有些想放弃,无力地蹲在原地。
但这些或美好,或苦涩的记忆碎片始终在他眼前晃着,让他忍不住伸手去够。
还想和殿下与王妃吃上一顿晚饭。
还想再与殿下说些吉祥话,领一个熟悉的小红包。
也不想让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站在殿下身边。
念头一闪而过,他的手用力撑着地,缓缓站了起来。
……
“少川,少川!”
他睁开眼睛,恰对上青杏那一双满是焦急的眸。
“他醒了诶!”
青杏又惊又喜地站起来,连忙拽来医官去看他的伤势。
少川笑笑,有些费力地开口:“……王妃。”
“熬过去了。”医官出口的话让人安心,“下官去煎些药来。”
青杏重重松了一口气,眼尾微红。
“你吓死我了……”她如释重负,“你一直不肯醒,我以为你、你……”
“多谢王妃记挂。”少川笑着,脸色仍是苍白,“属下命贱,怎劳王妃如此费心。”
“你说什么呢!”她急急回怼,“你别说话了,你脸色那么差,还是先躺会吧。”
“多谢王妃……殿下他……来过吗?”
闻言,青杏蓦然沉默。
“我、我和他说来着……可能他正忙着吧……”
“或许吧。”少川读懂了她的反应,声音有些无力,“殿下日理万机……作为下属,不该给他添麻烦的。”
“……”
她缓缓坐在床沿,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沈行钧确实没有同意,只说会好好想想她的话,少川昏睡已然很久很久了,他从没有来过,也没有和她说他思考后的想法,如今看来,当时他或许只是为了哄她,随意搪塞过去的话。
她进阁楼的时候,他正在看书,她却在他面前又哭又闹的,许是觉得不耐烦了,花些银子买了月明灵草,哄开心也便不当回事了。
她小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眼尾的红更加重了几分。
有点难受了。
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要被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左右情绪的话,那她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青杏下意识地抬起头,恰见沈行钧一身鹤纹长袍阔步而来,身后还跟着个托着托盘的丫鬟。
“怎得眼眶这么红?”沈行钧微微皱了眉,视线转向床上那个虚弱的男子,“醒了。”
“是……”少川慌忙想起身,“见过殿下。”
“躺着。”
他淡淡吩咐着,示意丫鬟将盘中的糕点放过去,随即又自己取了另一份,亲自递到了青杏手中。
“给你们带的,趁热吃。”
“谢谢殿下!”
二人异口同声道,倒让沈行钧有些无奈,他微微颔首,坐到了一旁的木椅上。
“抱歉殿下……”少川虚弱地开口,眸中却有着因殿下亲自来看他而难掩的欣喜,“属下无用,给您添麻烦了。”
“剑上有毒。”沈行钧淡声道,“是本王失察,让府里混进来了些不怀好意之徒。”
“是属下武功低浅,害殿下费心救属下。”
青杏有些听不下去:“那个……这好像不是什么检讨会吧……”
“……”
沈行钧微咳一声,偏过头去。
“……”
少川默默低下了头。
他二人如今皆不是什么会表达情感的人,平日一个吩咐一个应答也便罢了,说起眼下这样的话题,说着说着气氛就尴尬起来。
“都过去了。”
沈行钧站了起来。
“你好好休息,此后……一如从前。”
“是。”少川点头应道,唇角难掩弧度,“属下……多谢殿下关心,也谢殿下原谅。”
将少川的屋门关上,青杏揉揉眼睛,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孰料沈行钧转过了身:“以为本王不会来?”
“呃……”被他一眼看出来,她有些心虚,“没、没有啦……”
“还偷偷难过。”他轻轻抚过她微红的眼角,“你说的话,本王向来是放在心上的。”
“是我想多了……”她睫羽微动,小声撒娇道,“对不起嘛……”
“不要多想。”沈行钧声线沉稳,有一种不容人拒绝的坚定,“相信本王。”
“嗯!”青杏重重点点头,“我知道了殿下!”
“嗯。”
青杏脑袋一歪:“嗯?”
沈行钧有些不自然:“嗯。”
“……”她更疑惑了,“怎么了殿下?”
“……本王若是做得好,杏杏是不是可以给些夸奖。”
一句话没几个字,却被他说得生硬又含糊。
她面上有些红了,侧目看向跟着他们的丫鬟们:“这么多人呢……”
“哪里有人。”沈行钧目不斜视,“本王只看到你一人。”
“……”
他真的可恶。
好在这次虽只有寥寥数言,终究让他与少川将话说开了,他也的的确确有认真听她的话。
她微微仰头看向他。
他似乎……还在等她。
闭上了眼睛,她鼓起勇气,用力踮起脚尖,轻轻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
随即,她提起裙摆,一溜烟地就逃没影了,只那耳根的绯色藏也藏不住,跑到一半,竟还用两只小手捂住了。
“杏杏……”沈行钧无奈摇头,“……你啊。”
第43章
◎“杏杏在家有没有乖?”◎
翌日, 青杏捧着一盒冻梨与几个大红石榴,小步小步跑到了少川的房中。
“少川,你今天还疼吗?”她将手中的果子放在床边的桌子上, 给自己搬了个木凳, “殿下上朝去啦,我来看看你。”
说着说着, 她扎起一块冻梨递过去:“这个我上次在后宫吃的时候就觉得很好吃,没想到王府的膳房里也有。”
“谢王妃记挂。”少川的脸色比昨日好了许多,“属下也觉得这个好吃。”
“你别属下属下的了, 你正常说话好不好。”她很快也吃下一块, 又捡起地上的小篮子, “那里还有特别漂亮的樱桃和荔枝呢,这个季节居然连这个都有,我也拿了,一会咱们一块吃。”
“还有樱桃和荔枝……?”少川迟疑道,“王妃莫不是……从主院膳房东南角的冰鉴里拿的?”
“对呀对呀, 你怎么知道?”
青杏有些笨拙地去剥着一颗大红石榴。
“还有好多果子, 摆得特别好看呢,像个牡丹花的形状, 旁边还有很漂亮的玉珠,白润润的。”
“……那是殿下准备送给陛下的。”少川扶了扶额,“年年家宴过后,殿下都会备上一份御果作为答贺。”
“……”青杏含着一大把石榴籽,骤然嚼也不是吐也不是,“你……你也吃了!”
“属下没吃!”
“你吃了!”她不依不饶, “你吃了两块, 我亲眼看到了!”
“……”他尴尬地用帕子擦擦冻梨的汁水, “王妃饶命,属下这身子,实在是经不起第二顿打了。”
“好吧好吧。”
看他实在虚弱,青杏大度地摆了摆手。
“我替你担了,一会就说都是我吃的。”
说罢,她示意他摊开掌心,又将一大把红红的石榴籽放在他手心。
少川犹疑地看了她一眼。
“吃吧吃吧,反正都动过了。”她又剥开了一枚还挂着水珠的荔枝,“趁他没回来之前,多吃几个,就算挨手板也算赚了。”
“……”
少川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红石榴。
“王妃还真是……豁达?”
“习惯了。”她故意学着沈行钧的样子板了下脸,“每天都这样,看久了都快不怕了。”
“王妃不过嘴上说说而已。”少川忍不住同她斗嘴,“殿下真站您面前沉着个脸,还不知道是谁会哭着撒娇求饶。”
“你……!”青杏气得一把把果子全揽到了自己这边,“不给你吃了,也再也不给你求情了!”
“……属下不敢了。”他咳了几声,顺势问了一直想问的话,“医官说……给属下用了月明灵草?”
“是呀,我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草,贵得要死,好在殿下给买了。”她点点头,“医官说这一棵草能买几千个护卫,这得多少钱呀。”
“几千两吧。”
少川微微垂眸。
“属下被人放在集市上卖的时候,也不过一两银子。”
“……”青杏惊讶地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此贱命,却得殿下多年厚爱,当真不知何以为报。”
“好了好了。”
她连忙将桌上的樱桃递了一颗过去。
“不要自轻自贱呀,少川很厉害的,当然值得被好好对待了。”
那樱桃递到嘴边,他下意识地吃了下去。
“好啦。”她笑得甜,“你又吃了殿下的东西,这回我亲眼看见了,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去举报你。”
“……王妃。”少川也后知后觉地笑了笑,“您就知道欺负属下。”
闲聊不久,门外渐渐有了些动静。
二人抬眼看去,果然是沈行钧过来了,那身上还服服帖帖地穿着玄色蟒纹朝服,想来是刚刚下朝。
青杏看了眼那几乎见了底的果子与那满桌狼藉的荔枝壳、樱桃蒂,果断擦了擦手,一个大步就扑到了沈行钧怀里拦住了他。
“殿下回来啦!”
她声音甜得要命。
沈行钧如何招架得住,将那主动投怀送抱的小姑娘用力往自己身上揉了揉,语调温和:“嗯,杏杏在家有没有乖?”
“当然有了!”她一本正经地扯谎,试图将他往外推,“杏杏特别想殿下呢,我们回自己的屋子吧。”
见她这过分乖巧的模样,沈行钧敏锐地皱了皱眉,搂着她腰肢的手将她往身侧挪了挪,一眼便看到少川正尽力低着头降低存在感,身边桌子上一片狼藉。
他微微沉了声:“怎么回事?”
青杏被他搂在身侧,小手轻轻扒拉着他玉带上系着的象征身份的玉佩:“不、不小心吃了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