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画再次意外地看向沈惠惠。
她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听过这样的话了。
您是一位画家,请您为我画一幅画……
明明是画家在熟悉不过的请求,对白画而言,遥远得像是上辈子听过的话。
沈惠惠看到白画的表情,像是误会了什么,连忙道:“别看我还是一名学生,手里还是有点儿压岁钱的,可以直接支付稿费,或者你想要买什么东西,我也可以立刻去买来。”
白画一听沈惠惠误解了她的意思,连忙激动地摇头,甚至直接坐起来跟沈惠惠解释。
奈何她喉咙受伤,根本说不出话,只能发出粗糙含糊不清的声音。
“你答应我了?”沈惠惠看着激动的白画,询问道。
白画连连点头。
“太好了!”沈惠惠笑道,立即起身,将一旁的医生拉过来,暂时顶替她的位置,挡住白画视线里的镜子。
随后沈惠惠走到病房另一端,将角落里的画本和画笔都拿了下来。
画本往上翻了几页,只露出空白的页面,然后重新回到病床旁递给白画。
白画一看到纸笔,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趁着白画接过的时候,沈惠惠的另一只手探到身后,不着痕迹地将卫生间的推拉门关上。
她的动作瞒得过白画,却瞒不过病房里的其他人。
纪舒华是今天才来医院的,一时之间看不懂沈惠惠的用意。
倒是医生和医护人员毕竟是专业的,看完沈惠惠的动作后,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白画醒来后,第一时间看向病房四周,看的不是他们这群人,而是她的画。
几子,是镜子。
当目光停留在镜子上,看到镜子中模样憔悴狼狈的自己,白画就发疯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向来疯疯癫癫的白画,今天突然一反常态,注意力一直被沈惠惠吸引。
不是因为沈惠惠长得像纪舒华。
白画在透过沈惠惠,看到曾经的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后,医生只觉得海量信息从脑海中涌出来。
再看向沈惠惠时 ,医生的目光已经彻底变了。
这可是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姑娘啊,第一次来医院,就有这样敏锐的嗅觉?
简直就是天生当警察、医生这种特殊职业的好苗子。
而且她还是跳级上学的,说明学习成绩也同样很好。
这样的小姑娘,长得和白家人这么相似,却没有姓白,也没有姓纪,而是姓一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沈?
医生心中闪过诸多疑惑,不过在医院工作多年,什么样的家庭他都见过,早就见怪不怪了。
这些想法都在内心活动,面上是半点都没表露出来。
见沈惠惠成功和白画沟通起来,医生没再拿着工具站在一旁碍事,而是带领着工作人员默默往外退去,将病房和白画留给了沈惠惠。
此时的白画已经接过纸笔,见沈惠惠坐在一旁甜甜的对她笑,白画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提笔就打算画了起来。
然而第一笔线条就画歪了。
抑郁多年,她的身体早已经被折磨得骨瘦如柴,更不用说手腕上还有伤。
以她现在的状态,能拿笔就不错了,根本没有腕力进行细腻的创作。
看着纸上歪曲的线条,白画脸色一变,再次提笔画了起来。
第二笔比第一笔还要更加歪曲!
白画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手指紧紧攥着笔,再次画出第三笔,第四笔……
眼看白纸上扭曲的线条越来越多,这张纸很快会变得跟之前的画纸一样。
沈惠惠立即道:“这样坐着好累啊,白画,我可以换一个姿势吗?”
白画听到沈惠惠轻声细语地叫自己的名字,渐渐回过神来。
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就是沈惠惠双手合十,略微有些抱歉地对她道:“对不起啊,我从来没当过模特,没有经验,我这样一直换姿势,是不是不大好啊?”
“你……”
“画画和照相好像不大一样,照相坐一下就好了,画画要坐好久。可是我连照相都不会,第一次照相的时候,吓得差点儿尖叫出来,还以为摄影师在捉鬼呢!”
白画还是头次听到这种说法,注意力一下子就被沈惠惠的话吸引了,在纸上用文字书写道:【怎么会认为摄影师在捉鬼啊?】
“你去过照相馆吗?”沈惠惠问道。
这年头照相还是很稀罕的一件事,农村里长大的孩子,这辈子都没见过相机,更不知道照相馆是什么。
但白画是在京都长大的,照相馆对她而言,早就不新鲜了,她甚至还买过好几台相机,都是国外进口的大牌好物。
【去过啊。】
“照相的时候,白光一闪,眼睛被一晃,之后有几秒眼睛看不见,是不是?”沈惠惠道。
【那个是闪光灯晃到眼睛,一会儿就好了。】白画写道。
“我没见过啊,所以被吓了一跳。”沈惠惠道,“要是有那种相机,拍照的时候不用闪光,也能照清人脸,拍照的时候,自动把我的皮肤变白一点,脸变得圆一点,头发可以随机选择长短,甚至五颜六色都有,拍完后,立刻就能看到照片效果怎样,好看的留下来,不好看的删掉重新拍。然后把好看的照片发给我的妈妈,让她随时能看到我在哪儿,我穿什么衣服,我身边的景物是什么模样,就好了……”
白画还是头次听人对照相机产生这样的畅想,只觉得又新奇又有趣:【你这是想让照相机帮你化妆,帮你烫头,还要像电话一样,随时把你的照片直接同步传递出去?】
“对对对,就是这样!”沈惠惠连连点头。
【这种相机我还没有见过,以现在的科技水平,就算是海外最发达的国家,生产出来的相机也没办法做到这一点,不知道未来可不可行了……】白画写道。
“肯定可以的!而且光是给相片化妆哪够,最好能把我的动作神态,动起来的样子都拍下来,就像是拍电视剧那样,但是我想看到的,不是现在这样的我,而是我想象中,变美之后的我。”
把你变成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白画细细咀嚼沈惠惠的话,隐约间只觉得有一扇全新的大门出现在她眼前,推开这扇门,后面将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世界。
白画忍不住问道:【你还有类似的想法吗,都跟我说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沈惠惠说着,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神情,“不过我得开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白画道。
“我的这些想法,其实都是我以前做梦,梦里想的东西,除了照相机之外,还有很多很多。我可以一个一个地讲给你听,你则要教我画画。”沈惠惠道。
【教你画画?】白画一愣。
“对啊,我想看到健康的自己长什么模样,现在又没有那样的相机实现我的梦想,只能通过画画实现了。”沈惠惠道。
【画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打好基础后,经过长年累月的练习才能够磨出水平,你是个学生,有自己的课业要上,从头开始学画画会很辛苦。】白画道,【你想要看什么样的自己,我都可以帮你画出来。】
沈惠惠闻言,面露苦恼之色:“这样坐着站着的,麻烦你没问题,但别的时候就不大好了吧。”
【别的时候?】
“比如我健康状态下,吃饭的样子,上厕所的样子,洗澡的样子……总不能都麻烦你帮忙画吧。”沈惠惠道。
白画没想到沈惠惠会提出这么奇葩的要求,果然是想象力非常丰富的人,总能说出意想不到的答案。
沈惠惠见白画沉默,主动道:“你要是答应的话,我们现在就开始学画画,一边学一边给你讲?”
【行吧。】白画无奈答应。
沈惠惠自然而然从白画手中,把笔接了过去,轻描淡写地将那画得扭曲的画纸翻篇,重新展开了新的一页。
白画说的没错,绘画是一件十分枯燥,需要十足耐心的事情,尤其是沈惠惠这种空有想象力但没有基础的人,乍然踏入这个领域,犹如一匹横冲直撞的野马。
表面上嗯嗯啊啊地顺从,十分乖巧听话,手中的笔却有她自己的想法。
奈何她说的“故事”实在是太动人,太好听了。
能自动美颜的相机;出门不用带钱包,露出脸就能自动扣款;指纹能开锁;千里之外也能视频通话……
一开始听沈惠惠描绘美颜相机,白画只是觉得新奇有趣。
但伴随着越来越多的东西被沈惠惠一一描绘出来,白画越听越心动。
尤其是能收纳千万本电子书的阅读器,还有能随时自由创作擦写的电子手绘板……
真是恨不得下一刻就拥有它们!
第97章
◎三更◎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 白画的体力早已到了极限,只是大脑过于兴奋活跃,疾病令她无法安眠。
直到遇到沈惠惠, 又是教画画,又是听故事。
尤其是教画画, 白画本来说话就不方便, 沈惠惠又着实愚笨,一点绘画天赋都没有。
普通人就算没接触过画画, 好歹也会懂一点色彩搭配。
沈惠惠那搭配起来,简直可以说是灾难也不未过。
白画从来没遇到过在绘画这个领域如此钝笨的人, 水准绝对是远逊于常人。
有的时候气急了, 恨不得附身在她身上让她感受线条和色彩的美妙。
难怪之前听人说,当老师容易心梗, 当班主任更是容易衰老。
只是教了沈惠惠区区一小时, 白画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好不容易结束了今天的授课, 白画又缠着沈惠惠给她说那些奇思妙想的东西。
沈惠惠像哄小孩一样坐在白画床边, 轻声细语地跟她描绘着几十年后的未来。
白画听着听着, 不自觉就躺了下去。
临睡前, 白画撑着饱含困意的双眼看着沈惠惠,用嘶哑的声音含糊地道:“惠惠……我这辈子, 有希望见到这些东西吗……”
“可以的, 当然可以。”沈惠惠看着她的双眼, 肯定地道。
白画对沈惠惠甜甜笑了一下,满怀着对未来世界的向往和憧憬, 闭上眼睛甜甜睡去。
多年来, 她一直靠安眠药镇定剂入眠, 对睡眠一直有很大的恐惧。
唯有今天, 是她不借助外物的情况下,主动闭上眼睛沉入梦境。
沈惠惠说,她的这些未来畅想,都是从梦境里知道的。
那今晚她能否在梦境里也拥有这些呢?
……
白画的身体早已经累到了极致,精神放松的那一瞬间,她便快速陷入了睡眠中,不一会儿甚至还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直到确认白画睡得香甜,不会轻易醒来后,沈惠惠才缓缓起身。
保持一个姿势坐了这么久,腿都麻了,她缓缓走出病房,迎面看到的就是医护人员,白家人,还有纪舒华。
看到沈惠惠出来,医生率先走上前,不可思议地道:“她怎么样了?”
“睡了。”
“睡了?!”医生一惊,往病房走了两步,结果才刚推开门,就听到里头传来白画酣睡时打呼的声音。
“神了……”医生喃喃道,转头看向沈惠惠,“你是用什么办法让她变成这样的,白画就是你所说的抑郁症,你这是在对症下药?!”
“我觉得白画的情况不能算纯粹的神经衰弱,也不算纯粹的抑郁症。”沈惠惠道。
今天的病房,出现了两个之前从未出现过的人。
一个是沈惠惠,还有一个是纪舒华。
然而从头到尾,白画的眼里只有沈惠惠,半点都没注意到纪舒华。
纪舒华不知道白画生病,自从几年前白画入院治疗后,纪舒华就再也没见过白画了。
纪舒华和白画关系很好,不存在母女见面刻意忽视的情况。
多年未见的母亲忽然出现在自己病房,白画没有半点反应,全程只盯着沈惠惠。
她看的不是沈惠惠,而是透过沈惠惠在看她自己。
沈惠惠长得和白画很像,但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面黄肌瘦的。
健康版的沈惠惠,和往前几年年轻时期的白画,应该没什么区别。
拜托白画给她画健康版的画像,目的也就在这儿。
“只能看得到自己想看的人和景象,对四周的一切完全忽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可以归类为妄想症……”医生思索道。
“一般抑郁症患者,都不会只有一种精神疾病,而是多种疾病综合重叠。”沈惠惠说着,看向站在一旁,一直仔细聆听她说话的纪舒华。
沈惠惠对纪舒华道:“时隔多年,年轻的人逐渐老去,人的脸上难免留下时光的痕迹。”
“也许是她的潜意识里,想要永远留在过去,所以她看不到来自‘未来’的你们,只能看得到代表她的‘过去’的我。”
沈惠惠并非专业的医生,也没有治愈抑郁症患者的潜力。
之所以能够轻而易举地接近白画,令白画放下心理防备,主要靠的就是这张脸。
这张让白画无比怀念,发自内心喜爱,最大程度激发白画善意的脸。
“通过白画的反应来看,在她的内心深处,十分厌弃如今的自己,对过去的自己充满怀念。”
“这份自我厌弃,是她现在发狂的导火索。“沈惠惠缓缓道,“那在这之前呢,是什么令她失去了这一切,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纪舒华闻言,脸色微变,瞬间明白了沈惠惠想要告诉她什么。
只有找到白画最初生病的根源,才能治好她。
“我明白了。”纪舒华郑重应道。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学校了。”沈惠惠道。
“我送你。”纪舒华说着,让周先生再次开车,将沈惠惠送回去。
路上,沈惠惠简单和纪舒华探讨了一下抑郁症,着重强调这种病不仅是心理上的疾病,生理上的病变也令患者十分痛苦,一定要找到专业的医生开药,否则很容易前功尽弃。
“我会给她换一家医院,换更好更专业的医生。”纪舒华立即道。
沈惠惠闻言,这才放心下来。
白启智虽然给了白画很好的物质条件,但却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白画需要什么。
从小长在身边的女儿尚且如此对待。
沈惠惠越发庆幸绣芬没有回到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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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沈惠惠安全送到学校后,纪舒华再次回来医院。
白棋和白书都好奇地看着她,一直跟在纪舒华身旁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白书被推了出来,站在纪舒华跟前支支吾吾老半天,最后只吐出了几个字:“妈,沈惠惠她……你们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