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政禹坐在一座已经翻修过的农家院子里,手里端着茶杯,嘴角隐隐含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他与冯氏的嫡子江听淙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一眼就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此刻好像在笑。
他搓搓眼睛,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再看过去,父亲果然没笑。
是他看错了。
“淙哥儿。”
冷冷一声呼唤,江听淙浑身一抖,有些害怕,但还是一步一步走到父亲面前,行礼之后,乖乖喊了一声父亲。
“你又去哪里玩了?”
“父亲,我、我没有玩。”
江政禹没搭理他,对他身后的两个小厮无情道:“明知道少爷是来祭奠的,还带着他出去玩,刘岳,带二人去领罚。”
远远立在江政禹身后的一个中年男子沉声答应,看了一眼那俩小厮,往外走去,小厮颤颤巍巍的也不敢求饶,耷拉着脑袋跟着出去了。
江听淙觉得愧疚,分明是他在小溪处摸鱼贪玩,没听他们的阻拦,怪不到他们。
他鼓起勇气:“父亲,是孩儿……”
“伸出手来。”江政禹淡漠命令,他快不惑之年,两鬓已生白发,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但仍遮掩不住他的丰神挺秀的骨相,反而更增添沉稳的光辉。
江听淙顿时就怂了,他脸上失落,伸出了手。
江政禹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家法,重重的打了一下。
“你已经十二岁了,不是孩子,这么贪玩下去,迟早要完。”
江听淙疼的龇牙咧嘴,愣是忍住没吭声。
知道他不服气,江政禹又重重打了几下。
江听淙疼的眼泪不争气的在眼眶里打转,就是憋着不往下掉。
江政禹放下家法,看着儿子,“我对你严格,是想让你出人头地,我在你这个年纪,要帮家里干活,整日吃不饱穿不暖,也仍刻苦练得一手好字,哪有像你这样,不学无术。”
江听淙的手心火辣辣的疼,他开口说话,差点哭出来。
“长姐也贪玩,父亲也没处罚她,父亲不公!”
“你长姐是姑娘,又不用考取功名,再说了,她做错事情,父亲也照样罚。”
罚什么,禁足还是不给她好玩的玩具,或者好看的衣裳。
江听淙更加不服。
江政禹看着一旁破旧的小房子,内心叹息。
子不教,父之过,要是青红还在的话,一定会笑话他。
若是自己当年……
刘岳在此时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握着一封信,他神色些许紧张,走到江政禹面前,将信奉上:“老爷,家里来信了,写信的是李值。”
江政禹接过,拆开信封,脸上的表情从风轻云淡到严肃,再到盛怒。
看完信,江政禹整个人气到发抖。
江听淙缩了缩脖子,他还没见过父亲这样生气过,似乎比打他最狠那次还生气。
他手里的纸已经被他捏到近乎撕裂,江政禹脸上阴沉不定,一掌拍在旁边的石桌上,江听淙好像都听到了骨头与石头的碰撞声。
他不由得好奇:“父亲,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江政禹突然捂住心口,闭着眼睛摇摇头。
刘岳看出端倪,连忙扶住江政禹:“老爷。”
江政禹突然张嘴,脸色一白,瞳孔猛然放大,“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顿时,小院子里混乱起来。
刚才还埋怨父亲的江听淙一下子吓呆了,父亲吐出的血正好擦过他的下摆,是触目惊心的深红。
他没了主心骨,内心又恐惧又无助,看着父亲。
刘岳扶着老爷,冷静向外大喊:“老爷晕倒了,快去请大夫。”
几人合力将江政禹转移到屋里的床上。
在等待大夫的时候,江政禹就醒了过来,他强行坐起来就要下床。
身形不稳,但没人能拦得住他。
他声音带着些沧桑的颤音。
“快,准备马车,不,弃马车,只骑马,立即启程回随州!”
第18章 遭贼 ◎阴险老狗◎
江春月这几日没出门。
她发现程玉璋是道歉了。
但是……
第一次她刚戴上帷帽要出门,就看到程玉璋握着本书出来,对她笑:“正好,我也去趟书肆,陪你一块出去逛逛。”
嗯?上次不是刚卖了抄书,这么快又抄一本了?
第二次她没吱声,静悄悄的走到院门,刚回头唤琪清,就看到程玉璋一身布袍,笑看着她:“娘子,又要到哪去。”
第三次……
没有第三次了。
她终于发现,程玉璋最近盯她盯的紧了。
表面上道歉不在乎,求原谅的话术说的很漂亮,背地里还是对她不信任,严加监管,呵,她还以为他不一样了,yinxian老狗。
所有的一切都彰示着程玉璋日后仍然会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奸臣。
江春月郁闷的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拿扇子遮脸睡觉,程玉璋挽着袖子,正在旁边给她浣衣,偶尔还要抬手擦擦鬓角的汗珠。
琪清在自己的房间里纳鞋底,时不时抬头通过小窗往外看。
多么诡异的一幕啊。
她想起自己那天刚要洗小姐的衣裳,不知什么时候姑爷突然在背后出现,吓了她一大跳。
然后就听到姑爷说:“往后你家小姐的衣裳,你不用洗了。”
她告知了小姐,小姐只充满怨气说:他爱洗洗去。
所以,现在小姐的衣裳都是姑爷洗,别说,姑爷洗的倒是很干净。
等到姑爷洗完了衣裳,又一手按在摇椅上,弯着腰不知道跟小姐说了什么,反正姑爷是笑了,小姐嘛,好像不太高兴。
姑爷终于回到了书房,琪清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走了过去。
一过去,小姐果然还在生气。
琪清犹豫了一下,瞥了一眼书房的位置,小声道:“小姐,其实我觉得姑爷好像还不错。”不太像小姐想的那样。
“你懂什么,读书人多半负心汉。”江春月不跟她争论这个,没有人比她知道未来程玉璋是什么样的。
“李大康回信了吗?”她问。
琪清就是过来给她说这个的。
小姐出不去,只能她出去,借着买菜什么的,今天早上她见到了李大康。
李大康真的去了一趟青楼,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去那种地方,看到一个个浓妆艳抹、衣着清凉妖媚的姑娘,他不觉得好看,甚至反感。
见到高大壮实的汉子,姑娘们亮着眼睛贴上来时,被他大力甩开,丝毫不怜香惜玉,直接点名要见樱桃。
结果老鸨说她接了几天客,不中用,累倒了,暂时不接客。
他也不再说别的,在里面随便转了转,又伪装成给青楼送粮食的伙计,到了后院。
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心里打鼓,背脊生汗,但得亏他面瘫惯了,没表现出来,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异常顺利。
卸粮食的时候,他一手一麻袋,一次抗两袋,抗的很轻松,给另一个伙计帮了大忙。
那伙计就自然与他熟络起来,讲起这青楼里的事来。
李大康偶尔插言,随意间提到了樱桃。
“我知道那个,新来的,长得挺俊,好像之前是富贵人家的大丫鬟,没接几天客人就不行了,喏,就那个小屋子里,长了脏东西了,若是再不好,过两天就会被扔乱葬岗里。”
李大康看了眼那间小屋子,将这些事情记在心里。
卸完粮食,正要走时,有一个簪花的绿衣中年男人路过,手里拿着册子,边走边道:“没想到樱桃还能值个十两,明天就打发了走吧,染了病了,留在这里也是饭桶一个。”
这是意外的消息。
李大康说完这一切后,目光看了看琪清背后。
“夫人她……”
上次被她夫君撞到,又见她被她夫君硬生生带走,会不会……
琪清玲珑心思,笑着回答:“小姐与姑爷,感情很好,大康哥就放心吧。”
除了李大康最后问自己的事情,江春月都知道了。
听完,她就知道王氏已经动手。
父亲回来在即,她不会留着樱桃这个祸患。
“给李大康拿五十两,让她把樱桃赎出来,找个地方安置,请大夫给她看病。”
“是,小姐。”
“还有。”
琪清等待着小姐的命令。
江春月微眯了眼睛,望着上方树荫透出来的万点金光,神色稍显严肃:“最近我听说周围有人家里被盗,若是家里遭了贼,就躲在屋子里不要出去,他们要钱,给他们就是。”
琪清一愣,忽的心中有感,最近小姐不断转移财产到新宅,还让她将贵重东西尽量搁置在宅子,莫非,就是在防贼。
琪清没多问,直接应允。
江府。
王氏近日忙的不可开交。
女儿澜姐儿像是得了失心疯,总是念叨一些有的没的事情,她一边哄着她,一边给她请大夫治疗,甚至还请了术士给她驱魔,也没有作用。
另一边,江政禹回来在即。
她还有许多事情没处理干净。
比如樱桃。
樱桃知道她太多事情,她必须处理此人。
刚从澜姐儿那儿回来,王氏觉得自己像是老了十岁,疲惫的坐在太妃椅上,手指敲着太阳穴,喜桃非常有眼力见的走过去,帮王氏按摩。
王氏睁了下眼眸,又合上,感叹:“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各种烦心事。”
“二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夫人也不要过于忧虑。”
“嗯。”
她话音刚落下,门外就进来一个婆子,背后领着一个男人,正是府上的刘二,管些外院的事。
见礼之后,刘二禀报了樱桃的情况。
“她现在在哪?”王氏听到事情都办妥了,心落了回去。
“在小的一个亲戚那里,快断气了,随时都会撒手人寰。”
王氏脸上一冷:“这种东西,还留着做什么。”
刘二立马就懂了,笑嘻嘻道:“遵夫人命,小的明白了。”
“死要让她死干净。”王氏叮嘱一句。
“小的办事您放心。”
“去吧。”
王氏放松不少,连带头疾也缓和了许多,她对喜桃做了个手势:“让之前安排的人去程家吧,嘱咐他们,千万别动人,不然,江府饶不了他们。”
喜桃应下,退出去安排了。
王氏扶着额角,慢慢勾起了唇,这一步她走的非常漂亮。
送她财物,又盗走,让她贫困潦倒在夫君回来之前,自己再略施援手,以江春月那脑子,必定对自己更加感恩戴德、言听计从。
江春月才是应付江政禹的关键。
她跟了江政禹这么多年,怎么看不出来,江政禹嘴上说着对江春月的不喜,实际上是很纵容这个女儿的。
出了王氏的院子好久,刘二才抹了抹头上的汗,从袖笼里摸出两个五两的银馃子来,递给那嬷嬷。
“多谢嬷嬷出招。”
嬷嬷收了钱,摆摆手:“反正也是将死之人,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吧,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而此时的樱桃,已经被李大康送回到了乡下老家,命两个妹妹严加看管,还请了大夫来看,给她喂药,昏迷的樱桃也逐渐有了起色。
樱桃经了此难,本以为必死无疑,竟被一精壮汉子所救,内心既感激又羞愧,也不免对李大康产生了男女心思。
她倒是想以身相许,奈何自己一个残花败柳之身,配得上谁呢,只能将这些不满转移到王氏、江春月等人的身上:都是她们害的!
消息传到江春月耳朵里,她只吩咐了一句,“别让樱桃太好过,不死就行。”
若是有用,那就让她活下去,若是没用,还不如死了算了。
江春月发现跟程玉璋待久了,似乎也心狠了不少。
——
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雨夜,程玉璋伏在案前,仍在奋笔疾书。
忽的窗户被一阵狂风吹开,顿时满桌写满字的纸纷纷扬扬。
程玉璋立刻起身,按住了并不结实的窗户,固定住。
刚要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忽的窗户又突然大开,这次直接吹开了灯罩,灭了蜡烛。
程玉璋直起腰,透过窗户,竟看到三四个黑衣人影在院子里,影影绰绰,如同鬼魅。
他顿时神色严肃,万分紧张,第一反应就是拉开门往卧房去。
院子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伴随着风雨,他只听到几个关键词。
“只要钱财”、“速战速决”。
家里遭贼了!
程玉璋意识到这个问题,快速破开江春月的房门,关上之后,在江春月尚还迷糊的眼神中,连被子带人拉了过来,捂住她的嘴,不由分说的就往床底下塞去。
危机十分,程玉璋只低低对江春月说了几个字。
“有贼,别出声。”
江春月下意识的一句“那你呢”,被他堵回了肚子里。
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前世好像并不是晚上,而是恰逢她与程玉璋白天出去的那会。
她神思很乱,大约猜到是因为没有樱桃在她身边监视,对方才换成了深夜来行盗。
一次是没人在家,一次是有人在家。
一次没见到现场,一次就在现场。
截然不同。
她不得不承认,即便是重来,也并非完全一样。
江春月趴在床底,一动不敢动,只看到布袍底下一双破旧的黑靴,挡住了她的视线。
“咣当”一声,木门应声而开。
窗户也不堪风雨的压迫,大敞开来,雨水瞬间打湿江春月的梳妆台。
但此刻没人顾得了这些。
窗外立着一个虚虚的黑影,门口也出现两个持刀的黑衣人,雪亮的大刀在黑夜中折射着冷芒,让人颤栗。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在房间响起:“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第19章 对不起 ◎没关系◎
根本不用房子主人同意,已经有盗贼开始乱翻,衣柜被推倒,重重倒在地上,衣裳散落一地,衣柜倒地的巨大声响吓得江春月禁不住一抖。
有盗贼点了灯。
为首的盗贼,握着大刀,慢慢走到程玉璋面前,闪电映照出一双鹰一般的眸,盯着他,“还有没有什么财物?”
“家贫至此,没什么值钱的,若是有看得上的,随便各位爷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