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济陇看了眼边上站岗的禁卫军,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一个人匆匆走至程砚书身边,附耳向他说了什么,他简单说了几句。
一旁坐着的首辅大人姜言不动声色的举杯,“应淮,怎么了?”
程砚书弯了弯唇,“老师,昨日学生去户部听下属上报,京营军资的钱……”
“那钱怎么了,京师三大营地位重要,这笔钱,是我批的。”
傅义宏语带嘲弄:“程阁老如今是户部尚书兼阁臣,倒是不把老师的话放在眼里了。”
不用程砚书说什么,姜言已经训斥道:“论品阶你不如应淮,义宏,你僭越了。”
傅义宏立马变得老实,程砚书也没再说其他的。
京师大三营的变动老师是知道的,傅义宏也不是不知,可他总感觉这里面有些不对。
刚才那名内侍说了江春月被皇上身边的黄公公带走,他已经吩咐内侍告知了儿子。
程玉璋得知这个消息,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收紧,他眸光沉沉,对于一旁同僚的问话也没听见。
“玉璋兄是怎么了,赶紧举杯与我等共饮。”翰林院编修甄觉行拍拍他的肩膀。
程玉璋面容惨淡,笑容也很难看,他举起酒杯,仰头饮尽,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程玉璋眸色浓沉,心里揪起,这是一步险棋,即便是他算了千遍万遍,算无遗策,可他现在后悔了。
含光殿。
江春月没坐多久,就有人从偏门进来,她警惕的起身,扶着肚子看过去,见是一身形瘦削的太监,还只有一个。
看到这里,她心里放松不少。
“奴叫万重,若奶奶有需求,吩咐奴便是。”小太监毕恭毕敬道。
江春月却听着这声音耳熟,一时也想不起来,只“嗯”了一声,不想多言。
那小太监便立在一侧,弓着腰,含胸驼背的站着,两侧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江春月没怎么在意,心里胡思乱想着,直到那小太监端过来一杯茶。
江春月吓了一跳,她刚才出神,都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奶奶别怕,请喝茶。”
他声音柔和,十分好听,江春月觉得越发熟悉,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次没有遮挡,他那张脸完全映入她的眸中。
江春月感觉这一刹那,全身的血液都停滞了一般,她看着那张清秀阴柔的脸,张了张嘴,话像是卡住了似的,说不出来。
是柳轻!
“奶奶请喝茶。”他像是没看见她似的,声音依然柔和,比之原来清冽的嗓音,还是有一些变化,他将茶盏放到桌上,不知怎地,茶托里有水,这样一歪,水流在桌上。
江春月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的动作,也不知道说什么。
“奴该死,洒了水,奴这就是给奶奶擦干净桌子。”
他动作看似慌张,实则每一步都像是计划好的一样,他伸手擦桌子时,手指蘸了水,在桌子上写了三个字——跟我走
“你……”江春月忍不住吐出一个字来。
桌上的字被柳轻擦干净,他后退几步,毕恭毕敬,“奶奶若是想更衣,可以跟奴过来,皇上还需一段时间才能过来。”
跟他走吗?
江春月心里很乱。
她只觉得疑点重重。
甚至对他说的每一个字,连名字都觉得不对劲。
万重,万重……
她应该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眼下最大的困惑是要不要跟他走。
当初江延不是说他回竹溪了吗,怎么现在还在京城,甚至成了太监,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恰好能伺候到含光殿,又像是知道什么似的要带她走。
她越发不相信这会是皇上找她,听说太子大婚,皇上都没有露面,现如今整个皇宫,说一不二的就是太子了。
柳轻已经走到门口,回头望她,“奶奶,您若不抓紧时机,一会皇上来了,可就去不得了。”
他这句话像是在提醒什么,江春月两边为难,说起来,太子跟柳轻似乎都有些危险,而且她好像觉得柳轻也不是一般人物,是她前世没太注意的大人物。
可真要抉择起来,她还是选柳轻靠谱一点。
她起身,扯了扯嘴角:“带我去更衣吧。”
柳轻带她走的偏门,接着入了宫人走的羊肠小道,曲曲折折,两边尽是高墙。
柳轻走一段就会停下来等等她,江春月在跟上他时,忍不住问道:“柳轻,你不是回竹溪了吗,你怎么……”
“这里路不平,小心。”柳轻打断她,没有回答。
“那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要带我去哪里?”
柳轻没再说话,只是往前走着。
江春月走了一段路,越发陌生,看建筑似乎是太监居住的地方,她不由得停下来,皱了皱眉:“柳轻,你能带我去找我家人吗?”
家人两个词刺痛了柳轻的心,她什么都知道,甚至为了她自身处境,没有说出夫君两字,而是改成家人。
他吞了吞喉间不上不下的苦涩,停下来,背对着她:“是我与程大人的交易,我不会害你,跟我来,你先暂时在我在司礼监的舍里,等风波过后,我自会将你送出去。”
与程玉璋的交易,江春月仍有些犹疑,为什么程玉璋没有提到这事。
柳轻微微侧身,向后看了一眼,低笑一声:“程大人是天生的政客,这点事情,自然在他的谋划当中。”
说罢,柳轻向前走去。
江春月心跳漏了一拍,这点事情……
她沉溺在他今生给的温柔里太久,都快忘记了,程玉璋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是叱咤风云的政客,是杀伐果断的执棋者,他能杀太子、灭人师、独断专横,她被太子设计软禁的事,他怎么会料不到,还能与柳轻合谋,轻而易举将她带走,却什么也不告诉她。
江春月脸色有些苍白,咬了咬唇,忽觉得屈辱,跟着他走入司礼监。
这里是太监住的地方,院子里臭气熏天,还挂着各样太监私密的衣裳。
江春月闭了闭眼睛,加快了脚步。
还好这是白日,司礼监的太监都在当值,院里无人。
柳轻打开了其中一间,门一开,就是扑鼻的清香,味道比院子里好闻多了,他的房间不大,收拾的却很干净。
柳轻没有关门,“我还要去上值,你在这里不要出来,我会暂时锁上门。”
江春月双手抓了抓衣襟两侧,有些紧张,不知所措。
似乎发现她的情绪,柳轻动作一顿,声音低低似安抚:“别怕,我一会过来看你。”
江春月坐下来,面对陌生的环境,仍然不能够放松,但比起含光殿倒是好一点。
她走之后的含光殿来了个小太监,探头探脑的在偏门一看,随即跑了出去,直奔东宫。
太子妃借故更衣离开宴席,见到小太监回来,放下茶杯,等他禀报。
“回禀太子妃,奴亲眼所见,万重却是把程少夫人带走了。”
太子妃微勾了下唇角,眼里露出些许冷意。
太子不爱她没有关系,也但不许爱别的女人。
她已经为太子付出整个家族,无论是今日之太子妃还是未来之皇后,她都要稳稳坐住。
柳轻没有骗她,小半个时辰都没到,他就回来了,手里还拿了不少东西。
他放到桌子上,一一打开油纸包:“都是主子赏的,你应该饿了,吃一些吧。”
江春月哪里有吃东西的心思,她焦急问道:“柳轻,程玉璋什么时候能来接我。”
柳轻面上一冷,走到一旁的高几上,打开熏香炉点上,不多时,江春月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是她最爱的一款淡香。
江春月现在连柳轻也看不清楚了,他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是善是恶也未知。
她带着些讨好的语气:“柳轻,你应该不想在这里呆一辈子吧,等我出去之后,一定想办法让你出来。”
“你害怕我。”他慢慢走到她面前,她坐着,他站着,居高临下,面上尽是冷意。
江春月吞吞口水,袖下的双手绞在一起,努力挤出一点笑容:“我怎么会怕你的,我们即便是做不出夫妻,也可以做朋友的。”
柳轻正要说什么,门口传来细微的声音,有人叫他。
柳轻脸色一变,快步走到门口,似对了几个暗号后,转头对江春月道:“你等着,千万不要出去。”
说罢,他再次落锁出门。
江春月却在这一刻犹如被人敲了一记。
万重!
她想起来了,这是前世祸乱朝纲、欺君蠹国的大太监万公公!
她死之前所闻不多,倒是在顾总兵的房里常听到这个名字,在顾总兵口中,似乎两人相互勾结,狼狈为奸,程玉璋就是这样将他老师张烨驱逐。
她曾在入宫时与他远远相遇一次,当时便觉得万重的眼神阴沉可怖,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清楚,为什么柳轻会成为万重。
这个问题她并没有想明白,逐渐觉得脑袋晕晕的,再然后,她便不省人事。
太子大婚宴请百官,宴席正热,不知谁大喊一声“刺客”二字,忽听刀剑铮鸣,有人大喊,有人哭泣,远处官位小的狼狈逃窜,只有大殿近处的居高位的阁臣、尚书等仍镇定,首辅姜言大喊一声:“禁卫军,保护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近卫将核心人物围住保护,远处群臣混乱,程砚书对着身旁的兵部侍郎乔林双微微点了点头,他握着佩剑,离开这里。
禁卫军统领带人来报。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首辅大人,是晋阳王协同三千营的左都督卢逊从神武门攻进来了,说要继承正统!”
姜言老辣,立马对皇后、太子请示:“请娘娘与太子移步殿中。”
朱佑堏看了眼姜言,声音沉沉:“首辅大人,父皇还在静养,万万不能惊扰,一定要守住。”
“殿下放心。”
姜言俯首行礼。
他们一走,姜言神色越发淡定,负手望着底下的动乱,“鱼上钩了。”
次辅张烨轻笑两声:“晋阳王终究是耐不住。”
他们的交谈,落入后面程砚书与傅义宏的耳中。
傅义宏看向程砚书,讥讽道:“这下程阁老知道老师增加京营军饷的意义了吧。”
程砚书只淡淡回了句“受教”,这件事情,老师独独瞒了他一个人,他只好将计就计,装出不知的样子。
场面一乱,程玉璋就着急往东宫走,没走几步,一个人跟上了他,正是兵部侍郎乔林双。
“老师让我保护你。”
程玉璋点点头,顾不得其他,继续赶路。
乔林双在路上调集了两队兵力跟随。
此时,晋阳王与三千营左都督卢逊破了神武门的防备,冲撞而入,强悍的骑兵踏着禁卫军的肉身进入,天已暗下来,骑兵手中拿着篝火,犹如一阵狂风一般,席卷进这紫禁城中。
这一刻,晋阳王如沐春风一般,胜利在望的感觉,让他整个人无比轻快。
“王爷,我们的人已经包围了整个紫禁城,就是皇帝老儿还活着,也插翅难逃,我三千营的五万骑兵可非儿戏,曾经可是与哈儿铁木的蛮军战斗过,京城这点弱兵不足为惧。”
“好,切勿得意,这才只是开始。”晋阳王按压住激动的情绪,叮嘱道。
“放心吧王爷。”
两人带兵直逼中心轴的乾清宫,那里前面正举办着太子大婚的宴席,他也刚从里面出来不久。
一众朝官正等待着他,晋阳王朱济陇心潮澎湃,勒马停住。
“你等臣子忧国忧民,本王不杀你们,等事成之后,还需各位继续为国操劳,为军分忧。”
朱济陇高声宣布,旁边的左都督卢逊抽出长刀,大喊一声:“还不俯首称臣!”
百官之中,已经有不少人跪拜,上首的阁臣、尚书仍挺直脊梁骨,不曾跪下。
朱济陇冷哼一声:“本王知你们这些文官最是讲究一个大道正统,本王才是先太后的嫡子,是先皇定下的继承人,本王还有遗诏,既然皇兄已死,自然由本王来继承大统,你等还不快跪拜。”
他话音刚落,一个声震九天的声音便从大殿里传出。
“谁说朕死了。”
当那个穿着明黄色帝王服的九五之尊从乾清宫里走出,身后跟着皇后与太子时,那些已经跪拜晋阳王的官员,各个都吓到屁滚尿流。
“皇上,是皇上!”
“皇上还活着!”
“之前是谁传的皇上他……都是谣言啊。”
朱济陇也不是没想过这个情况,果然江听澜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向身后的一个下属使了个颜色。
此人偷偷后退离去。
朱济陇早就备好,若朱济岱还活着,她骗自己,自己就算是失败,也要先杀了她!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后退的路。
之前站在上首的阁臣、尚书等朝廷重臣,见到皇上后纷纷下跪行礼,朱济岱声音洪亮的让他们起身,然后看向晋阳王,眼中尽是“我早知如此”之色。
“朱济陇,朕待你不薄。”
“哈哈哈哈,朱济岱,这就是你的不薄,你让我整日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活的还不如一个住在封地的王爷,一丁点自由也没有,我本来没有反的心,是你,是你逼我的。”
皇上朱济岱立在那里,眼中露出痛楚:“我们兄弟,又念你是先太后老人家的亲儿子,才留你在京城,你竟然这样对朕,朕给你权力,给你进宫的自由,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少拿母后说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载初十四年八月十五,坤宁宫那场震惊内外的大火,是你放的,里面不止有太皇太后,还有太后以及十五弟、十七弟,甚至还有在场大臣的妻儿,这么多人命,全都是你为了掩盖你根本不是父皇选定的继承人,你也不是淑太妃的儿子,你的生母只是宫里的一个无名婢女,根本不配当皇上!”
此话一出,全场一静。
程砚书脸色惨白的将近透明,几乎不敢相信听到的这些话。
当年坤宁宫那场火,是皇上放的。
怪不得他查来查去,总会断线,内里像一团迷雾,他怎么样也靠近不得。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程砚书望着那抹高大的明黄色影子,心凉到底,忽的他踉跄后退几步,“噗呲”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近旁的张烨连忙扶住他,叫人过来,“快送程阁老下去休息。”
程砚书只摆摆手,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肯离开。
姜言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长叹一声,对回来的张烨道:“我早就说过,让他不要执着于那场大火,他偏偏不听。”
张烨摇摇头:“你别说了,放到谁身上都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