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睁大了眼睛……
再睁大了瞳孔……
谈宝璐:“……”
岑迦南已经坐到了主位上。
他坐得很直,左手握拳,抵在唇角,低低咳了一声,“咳……”
谈宝璐牵起裙角,往旁边让,往里面让,将车上的位置全让给他,“殿下。”
岑迦南换了一身青色圆领常服减少了他气质里凌冽的那一面,但依旧骄矜清冷,不可接近。他淡声问她:“为何在此等本王?”
谈宝璐撇了撇嘴。她倒是想走,但岑迦南的侍卫就是个死脑筋,说既然殿下命令了呆在这儿,那就不能走,横竖得呆到岑迦南回来再说。
“不是殿下您命令我呆在这儿么?”
岑迦南下颌微紧,没再言语。
谈宝璐低头瞥向岑迦南的手。
岑迦南右手手掌上缠着一块白色的绷带。
他还是受伤了,但手掌上的伤再严重也只是皮肉伤,过几日便可养好,再也不会影响到他拉弓射箭。这说明事情正不断地朝着好的那一面发展。
岑迦南似是察觉了她试探的目色,开口道:“小伤,无碍。”
“哦。”谈宝璐正要扭开头,突然听到岑迦南问她:“你大哥现在在大禹做事?”
“是。”谈宝璐点头答道:“家兄领命在大禹修建大禹岭道。”
那日她在岑迦南卧房听到几位官员谈论大禹岭道。前世她大哥被排挤,源头就是大禹岭道修建款项贪污一事,她想借机在岑迦南面前为大哥说些好话,为之后的大哥入狱谋求点回旋余地。
谈宝璐:“殿下,我大哥谈俞是个大好人,也是个大好官,他在大禹为官时廉政爱民,两袖清风,为了公事,好久都没回家,甚至到现在都没成亲。”
岑迦南默然听着,突然撩起单薄的眼皮,目光灼灼似刀尖地看了过来,问她:“今日你故意进本王马车,是否已提前知道大禹岭道徭役计划行刺本王之事?”
谈宝璐背后一凉,暗叫大事不好。
岑迦南此人未免太聪慧,一猜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但她很快也冷静下来。她敢肯定,岑迦南现在就是在诈她。
岑迦南是绝对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她与这件事有关,她本就与这件事毫无牵连,她仅仅只是重生提前预知了未来。重生这个原因她当然不可能同岑迦南说,要想将这件事圆过去,还得另找借口。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手指绞了绞衣裙,佯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天真无邪的模样,柔声说:“小女一概不知。小女只是个弱女子,小女若是能知道,一定提前跑得远远的。”
她恰到好处地用袖口抹了两把眼睛,擦拭起压根不存在的被吓出来的眼泪,“殿下,今日的行刺好可怕!小女刚刚下车时瞧见车壁上有好大好大的几个箭窟窿!若不是殿下救了小女,小女,小女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非常用力地表演,演得肩膀都在用力。
演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自己演得有点太过头了。
岑迦南也不傻,他还能被她这拙劣的小伎俩骗到?
谈宝璐说着说着,悄然没声了。
岑迦南默默听着,片刻后沉声开口道:“无需害怕。”
谈宝璐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向岑迦南。
月色温凉如水,使岑迦南看起来都有几分温和,他棱角分明的面浸润在无声月光里,温声说道:“行刺一众徭役已认罪伏法,全部收监天牢,不日将按律法除以刑罚。所以无人会来纠缠伤害你。你无需害怕。像今日之事,再也不会发生。”
岑迦南说话声音很沉,令这一板一眼的解释听起来像是在安慰人。
谈宝璐本在骗人,现在骗到岑迦南了,却没有一丁点成就感。她从来不依靠别人,也从不奢望他人的关照,这么突然被岑迦南带来的暖意烫了一下,难免有些不自在。
她垂下头来,柔声说:“嗯,谢,谢殿下。”
她看向岑迦南搁在膝盖上的手。
手掌上的白色绷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两根白色布头垂在两端。
谈宝璐低声道:“殿下,让我帮您系绷带吧。”
岑迦南看着她,没说话,却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谈宝璐便默默倾身过去,仔细捡起两端的白布。
系紧的时候,她的眼睛不得不去看岑迦南的手。
岑迦南的手掌好大,掌心厚实,她需要两只手一并用上,方能堪堪捧住他的一只。这么大的手,似乎能轻而易举地掌控住好多东西。
她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手指,努力不让指腹像今早那样不小心碰触到他的皮肤。
绷带交叠,绕做圈,从中穿插过去,再在他的手背上收紧……
“至于你大哥,”她的头顶传来了岑迦南低沉的声音。
谈宝璐好奇地仰起头,岑迦南低头看她,离她离得好近,近到她几乎要撞上他的鼻尖,能看清他的眼睫,与他呼吸吐息相缠绕。
她连忙松开手,上身往后靠了靠。
岑迦南也收回了手,掌心搁在膝盖上,继续对她说:“当官是不是好官,不该是嘴上说是就是,你方才提到的清正廉洁、爱民如子,皆是空话套话。是不是好官,要看成果,看业绩。”
谈宝璐不禁反问:“难道殿下看人用人,就只看结果,不看心意么?”
“是。”岑迦南不容辩驳道,“品性清正廉洁之人,若行事不知变通,不知自保,亦会办出损人不利己之事,伤害百姓利益;即便怀以爱民之心,若在才学上资质平庸,缺乏智慧,所成之事初不见弊端,日后也必反噬,贻害万年。做人,可论心不论迹;但做官,只论迹。”
谈宝璐久久无言。看来岑迦南在当官做事的原则上,是个实干远远大于理想之人。若想从他这里为大哥求得一线生机,动之以情全然无用,只有以绝对的利益相交换,才可能打动得了他……
车身晃动,谈宝璐转头向窗外看去,不知岑迦南又要带她去哪里。不知不觉,眼前的景色越来越熟悉,谈宝璐这才发现,马车已经行驶到了她回家的路。
马车缓缓驶入谈府门前的巷道里,门前有两名小丫鬟,一个在搭梯子,一个在点灯,两人正不停说着闲话,都没看见岑迦南的马车靠近。
“瞧见没,三姑娘今晚又没回来。”
“呵呵,这有什么稀奇的?上次皇上寿宴,她不就被送出去了么?我听说啊,她还不只被送给了一个人,送给好几个王爷呢。”
“真恶心,想到这种人我每天还要服侍,我就……呸!”
“一个官家小姐,做成了这个样子,真够丢人……”
这些话清清楚楚地飘进了谈宝璐耳朵里。
对这样的风言风语,谈宝璐本是无所谓的。
她早就料到会有人在背后这么说。这些十来岁的小丫鬟不懂事,口里说的大多数话,都是跟着主子学的。她们现在说得多难听,他们的主子在背后骂得字眼只会更难听。
她始终觉得,嘴巴长在别人脸上,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她不往心里去,专注在自己身上,这些话就怎么也伤害不了她。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岑迦南也在这儿。
车厢逼仄,只有巴掌大的空间,就坐在她的身边,青色的衣摆叠着她的裙。她都能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岑迦南身上还有武功,只会听得更加清楚。
谈宝璐突然呼吸不上来。
岑迦南会怎么想她?
她似乎总是在岑迦南面前露出了自己不堪的那一面。他们第一次相见,她在为赫东延跳舞,第二次见面,她被送上了他的床。
那种被当成物件献给上位者的难堪感全回来了,岑迦南也是男人,他的想法会不会与这个小丫鬟口中的阿牛一样?
谈宝璐掐了掐自己的指尖,用丝丝痛疼飞快打消脑海中这些消极的念头。
她反复告诫自己,她不是为了博得任何人欢心而重活这一次的。
谈宝璐将头往上翘了翘,坐直了身,脸上堆出最温婉得体的笑容,大大方方地对岑迦南说:“武烈王殿下。”
岑迦南面色铁青的朝她看了过来。
谈宝璐说:“谢谢殿下今日送我回家,小女先……”
她的“告退”两个字还没说完,岑迦南竟快了她一步,径直撩帘下马车去。
第16章
◎是本王考虑不周◎
谈府大堂里,几个女眷正哭做一团。
谈芙嘴上哭:“娘,今日真是要吓死女儿了,我一想到,差一点就要被……呜……娘,我太害怕了。”她扑进了二夫人怀里。
今日谈宝璐偷跑了,谈芙便主动代替谈宝璐面圣,结果赫东延只瞧了她一眼,就说此女模样寡淡,将她打发了出去,又问谈宝璐在哪儿。
她心里恨得想将谈宝璐撕了。怎么就不要她呢?她怎么就被赶出来了呢?她到底哪里比不上谈宝璐了?
谈芙哭哭啼啼不像样子,和她境遇相同的谈茉心里也有些膈应。她虽然志不在此,但谁不喜欢落选?谁喜欢被挑剩下?
谈茉没有像谈芙那样将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反而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同谈芙跪在了一起,柔声劝慰道:“二妹妹别哭了,今日不是没出事么?二妹妹应该庆幸才对。”
谈魏便说:“你瞧瞧你大姐。”
二夫人凡事都向着自己的女儿,听闻今日自己的女儿差点被送给皇上了,气得火冒三丈,全然不顾什么姿态,抱着谈芙直冲谈魏发难:“老爷,你直接杀了我们母女俩!”
谈魏说:“你闹什么,至于么?!”
二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老爷子,做人要讲良心!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么心偏成了这样?!”
谈魏气结:“我怎的就偏心了?”
“还说没有偏心?那个谈宝璐,都被你偏袒成这样了!上次出那么大的事,老爷你是一点都不罚,现在瞧瞧,今天她竟然人都不见了,推自己的亲妹妹替她去,差点坏了我芙儿的青白,我芙儿可是要嫁个好人家,要做官家大夫人的!”
谈魏被二夫人吵得头疼,揉捏着眉心说:“不是最后也没要她吗?”
谈魏说了一句实话,惹得谈芙哭得更伤心了。
“娘!呜呜呜……”谈芙直接放声大哭起来。
二夫人跪在地上发狠:“我不管,上次你不罚她也就算了,这次那丫头都算计到谈芙头上去了,你要是再轻饶,再偏袒,我就,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谈魏说:“正过节,说什么死不死的?谈芙和谈宝璐,她们都是我女儿,在我这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唯一的区别是谈芙是你的孩子,谈宝璐是三房的孩子,怎么就谈宝璐该被送出去,谈芙就该当官家夫人了?
“之前我的确只培养了谈宝璐,那是因为她在歌舞上天分更高。说到底,两个都是我谈家的孩子,送出去都是为了我谈家争荣誉,怎么就变成是姐姐替妹妹了?”
“争荣誉?”二夫人哈哈大笑起来:“这种话你谈魏也说得出口?你这叫卖女儿!”
“你给我闭嘴!”
二夫人还要继续哭闹,这时前院突然有人进来,同谈魏耳语了几句。“什么?”谈魏惊得从椅子上直接站了起来,“你是说武烈王殿下?那个武烈王殿下?”
“是……”小厮禀报道:“武烈王殿下他人现在已经到前厅了,还,还……”
“还什么还?!”谈魏急得踹了一脚说话直喘大粗气的小厮。
那小厮终于将话说顺了,“还带着三姑娘。”
谈魏闻言,又激动又害怕,忙不迭地迎了出来,一路连跑带走,急得脚后跟直踢屁股。以他那官阶,他就是想同岑迦南说上几句话,机会都不多,更不用说让岑迦南亲自登门。
今日谈宝璐同岑迦南马车相撞又遇见刺客一事已传回了谈府,谈魏以为谈宝璐未归是在配合调查,待审问完自然就回来了,没曾想,现在人回是回了,却是被岑迦南亲自送回来的。
大夫人也出面作陪,二夫人倒是没能去前厅,谈茉和谈芙本也不该露面,但两人悄悄也跟着过去,躲在串珠屏风后面看偷偷看。
正堂大厅内,岑迦南已坐在了主位上,几名带刀禁卫军分列两侧,目不斜视,威风凛凛。
岑迦南穿着一身银丝暗纹圆领青衣常服,头顶金镶玉虎爪金冠,一手撑于桌侧,白皙修长的指尖轻点额角,另一手随意地垂在椅背上,数节拍般地轻轻叩打,一股肃杀的寒气萦绕在那凌冽的眉宇之间,神情冷淡如冰山霜雪。
谈魏一进屋就慌忙叩拜,“武烈王殿下……”
岑迦南凌厉的眉锋扬了扬,温声道:“谈大人请起。”
谈魏起身又恭恭敬敬地给岑迦南奉上了香茗,道:“怠慢了殿下,备了一点龙井茶,请殿下用茶。”
岑迦南随意地接了茶盏,没碰,径直搁在了一旁的案几上。
他垂在膝盖上的手指,指节轻叩了一拍,徐徐开口道:“本王今日来,是因本王的车马撞到了谈姑娘的车马。”
谈魏忙战战兢兢地俯了俯身,抹着额角的冷汗道:“小女顽劣,小女顽劣!无心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海涵。”
谈宝璐在一旁立着,还没想明白岑迦南到底在来做什么。
谈魏朝她横了一眼,她便连忙也俯身低头。
岑迦南抬了抬手,让谈魏不必再说,继续道:“谈姑娘同本王道歉时,正巧逢上本王遇刺。本王为了保证谈姑娘的安全,便将谈姑娘留在了马车上。今日一下午,本王都在天牢审问行刺刺客,一时难以脱身,故而耽误了谈姑娘归家的时辰。”
几句话说完,岑迦南没理会谈魏下巴快要掉在地上的反应,拾起茶盏,揭盖徐徐吹开面上浮着的一圈茶叶。
谈魏摸着自己张到发酸的下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眼泪都快掉了下来。岑迦南是什么人,以行事手段之阴毒狠辣闻名朝野。听说今日抓来的那几名刺客,刑部的人怎么打都撬不开嘴,岑迦南一露面,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将人治得服服帖帖。
这么个人,就算是同他说点客气话、场面话,也不至于说自己今日办公,耽误了他女儿回家!
岑迦南越他捧得越高,谈魏越胆战心惊,不知岑迦南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他干巴巴道:“武烈王殿下真的是说笑了啊……说笑了。小女今日能安全归家,全仰赖殿下的照拂!今日刺客一网打尽,也却是因殿下英明无双……”
岑迦南徐徐开口:“本王今日来,其实还要说明另一桩事。”
“殿,殿下请讲。”谈魏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岑迦南道:“前段日子圣上寿宴,本王一名下属听令有误,错将谈姑娘送至了本王府上。本王以为此事事小,便将谈姑娘送回府,就此不提。没曾想,如今世道对女子言行尤为严苛刻薄,使谈姑娘遭受了不少风言风语。本王身为男子,不知女子所处境地感受,此事确是本王考虑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