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期间,那隔日方可出宫的约定不知何时已不作数,但他忙完政事便不再将她固在宫中,无论她欲去哪里,他都会颔首陪同,与她一起看民生各态,一起选定育幼院的院址,与她一起议定各种所需人才,
对她制定的诸条与世不同的院规虽诧异,却也只是从旁指出不合时宜之处,如他所说,他始终不曾干涉她的行事,全权放手让她施为,无条件予她一切所需,
权钱加持之下,由她改名,由他亲笔提字的育幼院,于半月后落定元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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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开办收容院,且是免费面向普罗大众,此事一出再次引得朝堂哗然,今时乃权贵民轻,养育于国有功的遗孤,便有花费也理所应当。而买卖或遗弃孩童本就有违国法,似这等人本该下狱重罚,却怎还要替人养子?平民百姓有何功劳能得此荣幸?
非朝臣视民如草芥,实乃天下人皆喜多子多孙,而只生不养者也不在少数,民间遗儿何其多,若人人都将幼儿送予朝廷养育,长此以往,其中花费可称天数!
国库再是丰盈,也经不起如此只出不进的烧钱。是以虽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持反对者仍在多数。
朝堂之事止于廷门,他言谈举止也一如寻常,但安若却可从他日渐不经意锁眉的神色看出他必是顶着极大压力,如此,她自更不能掉以轻心,
所幸有后世对此已极其全面,育幼院外一面功德墙,一块由朝廷□□,据捐善款者不同数额,可悬挂玉金银铜等质地于门匾上的行善之家牌,
在这个注重名誉声望的时代,无异于戳到了大批人的痒处,消息一出,前来捐资者可以趋之若鹜来形容,而其中,不乏官员勋贵,甚而还有无数慕名者捧着钱财在路上,
短短数日所筹善款,足以再建数座育幼院及供院中数年花用,善举得以施行,慕名者求仁得仁,孤幼的未来得以保障,国家可得忠才报效等等,可谓一举数得。至此,送这些幼儿入学堂之事也就此揭过。
安若自来此一直以来皆是低调示人,此次育幼院一事委实高调,外人虽不知,但近身随侍及那人确都看在眼中,那看着她时眼中的惊异与赞叹,不仅未令她志得意满,反而倍觉压力,
一方面她本是拾人牙慧,再则,育幼院虽是可活性命改变人生的善举,但终究是一个个孩童因各种原因失去父母的事实。
这些时日以来,或是因忙碌,也或是被他的举动打动,她的戒心已在不知不觉中减弱,一颦一笑亦愈发鲜活生动,
她本就心思无垢,明眸干净一望到底,故她一颦眉,宗渊便猜她到心中所想,拥她起身时,感觉掌下腰肢一握有余,锋俊的眉微不可察的皱了下,饶是她身体调养得当,连日下来人也略有消瘦,若非她眸中神采灼人,精神气色确实极好,宗渊定不会纵由着她。
“若儿不必难过,失去父母的幼童确是可怜,但如今有若儿,有朝廷与天下善人收容,你已做的极好。”
有些话在你不便说出时却有人可以明白,并予以肯定,开解,这种感觉何其烫贴。虽知他是安慰,但不可否认这种如同心意相通的感觉,令安若低落的心情豁然开朗,
她回握他的手,旋身抬头与他对视,郑重道:“谢谢你。”
谢你的理解,支持,谢你的开明仁政,谢你的鼎力相助,亦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宗渊怔望着她唇角漾起的笑花,耳间似听到声声重重鼓响,腰间被一双手臂缓缓圈住,温软馨香扑了满怀,
他喉中滚动,方知原是他心跳如鼓,长臂收紧将人紧扣在怀,唇贴在她柔软鬓角,抬眸望向殿外无垠碧空,忽地一笑,为她终愿敞开心扉。
第67章
四个月满这一日, 宗渊早早醒来却未起身,只静静望着臂间睡颜安恬的女子,床榻间整洁清香, 却仿佛还留有昨夜激烈的余韵,
安若似被他目光看醒, 也或是期盼已久之日终于到来, 忽然便睁开了眼, 却一入目便是他墨发倾泻, 慵懒支额凝视自己的模样,
她愣了瞬正要转看天色, 俊美逼人的脸庞便忽地压来, 静谧的床榻间细小的呜咽短促响起...
半晌后, 是终得喘息的急喘,
安若唇瓣微张,丰润殷红,眸中水汽潋滟, 宗渊紧锁着她,眸深如墨,无形但浓烈的侵略气息紧紧缠绕,须臾, 封密的空间压力骤松,他收敛气息,滚烫的手指抚上她不遑多让的唇,嗓音低哑:“可要起来?”
安若身心皆还发麻, 意识却已清醒, 她眨去眼中水气,声音软绵沙哑, 轻点头:“要起。”
一吻后,二人没再过多言语,却好似平日一般他为她穿衣理发,她为他拥系腰带,携手踏出寝门时,安若看了眼微亮的天色,偏头看他,率先开口:“今日不上朝?”
宗渊牵她在布满膳食的桌前坐下,亲手盛汤予她,看她时目光幽深复杂:“今日有比上朝更重要之事。”
二人自以夫妻相处以来,并无膳时不语的习惯,但此刻,安若却垂眸无言,他也罕见的不曾言语,
短暂的静默后,一道叹息似有若无,她抬起眸,正对上那人满眼笑意,握着汤匙的手猛地一紧,心尖仿似被扎了下,不疼,却酸的她鼻根发紧,胸中发堵,纵她立时回神收敛,那一丝无措也被人敏锐捕捉。
早膳便在异样的沉默中结束,而此时天色已然大亮。
秋日已至,夏日余韵寥寥,呼吸间已感清爽,安若的心绪已经平复,乌瞳流转看向身旁,身体顿麻的酸软提醒着他昨夜不同于常的凶猛,
温情固然使人沉迷,可若不能清醒视之,终将迷失自我,唯余,独自沉沦。
“今日碧空高广,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
安若挣开他的手,遥望天边,轻声感叹,后转过头来,冲他莞尔笑道:“事不宜晚,我便走了。”
一个走字落下,如同一把巨锤猛然砸下,头中眩晕,心跳骤停,神思还未清明,大掌便如铁箍猛地将脱离的手重新牢牢攥住,掌心不再空缺的满足瞬间安抚了体内大动,
宗渊闭眸长出口气,缓缓睁开,对上她闪烁戒备的眼,忽地勾唇笑了,心头翻涌的巨浪陡然平息。
如大海平静无波,其内却蕴含更不可测的狂澜。
“只是寻常出宫而已,何用走之一字?”
常用的宝盖马车已去除华贵装饰,看似普普通通等在那里,宗渊只瞥了一眼便垂眸看她,宠溺的抚平她眉心不自知的轻颦,语气温情如常:“又不是不回来了?”
安若心猛地揪了下,在他流露挽留的深情眼中,唇微动,终是缓缓弯起,“便是不回来,也就在京城里,不能离开的。”
是的,没完成约定以前,是离不开的。
纵使她现在或权利巨大,无有不应,但终究是被限定在一定范围内,不得自由的。
此话一落,叫人窒闷的静默再次蔓延,她还未走,这满目至尊富贵,锦绣堂皇的华丽宫阙,便失去了色彩。
肃穆,威严,冷漠,一如从前,却叫享得过最极致温暖满足的人,再无法忍受。
须臾,宗渊再次开口,未看她,声音却含晦暗:“时至今日,若儿可曾心意更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有一个人对自己时时挂心,处处照顾,嘘寒问暖,是真心还是假意,安若分得清,
她虽不曾谈过情爱,却也不是无知少女,这些时日她面对他时的自然亲昵,几分虚情几分真意,她同样自知,
但她更知道,短暂而无着落的贪欢,与长久平淡却安稳的余生,孰轻孰重。
许久未等到她的回答,宗渊忽然笑了,“那便证明是朕还不够好。”
他回过头,垂眸笑问:“龙鳞玉佩可随身带着?”
安若尚有些心绪不宁,听到他的话下意识点头,自那日他将玉佩给她便要她日日戴在身上,除沐浴休息从不解下,
将腰间日日系着的金丝缠幽昙花香囊解下,拉开绸带,象征无上权利的龙鳞玉佩便半露在比玉更白更腻的掌心。
宗渊抬起手,吴恩便适时上前,双手高举,红绸托盘上赫然正摆着只除更小些,无论玉质,色泽,刻样皆与一模一样的龙鳞玉佩,以及一条黑金镂嵌玉珠颈链。
链为黑,玉为白,二者合二为一,色泽分明,却又异常契合,龙玉没入衣襟,黑链着于白净颈间,凭添魅惑,
察觉指下肌肤轻颤,宗渊眸光微暗,长指自玉颈流连抽离,以衣襟轻覆,颔首笑道:“颈链由黑金百炼,扣不解则不断,此玉由暖玉重造,大小适宜可随身携带,玉亦养人,可不必再解下,如此,若儿也可免或遗失之患。”
颈链不长,坠上龙佩正垂在心口,安若没有佩戴首饰的习惯,自入宫后才佩了些许配饰,颈链却是头一回,她抬手抚上,微觉不适,仿佛心上被封了层阴影的错觉,
“好。”
宗渊微微一笑,与她同至车旁,送她上去却未松手,天子立于下,竟仰视之,而从容平静,再次开口:“宫还是会回的,期限未到,若儿与朕可还是夫妻,不到最后一刻,朕与若儿同意,岂可半途而废?”
说罢,竟撩起袍角长腿一步踏上马车,带着惊愕的女子进了车厢。
“你-你怎么--”
“朕如何?”
宗渊挑眉朝她一笑,施施然落座,好整以暇道:“约定只说要靠若儿自己,可没说不许朕跟着。”
“堂堂天子,竟也钻空子,行无赖之行,”
安若方才的不宁顷刻被他所为化作气恼,咬牙明讽了句,实没忍住瞪他一眼,侧背过身不看他,却心中沉重不再,唇角也悠悠扬起轻松的弧度。
宗渊睁看眼看到她轻扬翘起的唇,眸光幽暗,亦缓缓勾唇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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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优优的行行已步入正轨,日益兴隆,且因押镖皆是贵重之物,故镖银极为可观,甚可称为暴利。
安若先前虽忙于育幼院,却也抽空与她见面,听她说起行行经营,便不提她从前所闻所见,仅是育幼院建立期间,便已有所收获。
她手中的银子还是从前在南江时,他以官府之名赔予的补偿银,及在书楼时为数不多的工钱,加起来不足一千五百两,
虽于寻常百姓而言数目不小,但对她而言盘店面不够,买宅子亦不够,而以她的情况,也没有充足的时间由她白手起家,遂与其沉没成本亲力亲为,不如投资人才,
术业有专攻,专业之事交给专业之人才能事半功倍,而她心中已有人选,又有依仗可用,连风险都可以避免。
一路见她神情淡然,好似成竹在胸,宗渊忆及这些时日她所有行事,隐有所觉,但她这些时日成长颇快,饶是他也有些拿她不准,一时竟有吾家有女初长成,与有荣焉的欣慰之感,
“若儿可想好欲如何做?”
安若回眸看他,忽然莞尔,眸中尽是叫人心痒的笑意,“确已有打算,恰圣上同行,那我便向圣上以减期一月兑换一次使用龙牌的权利。”
窥一斑而知全豹,她话落的瞬间,宗渊便猜到她欲要为何,也由心赞叹,他的若儿聪慧知变,只此一念,约定她便可以完成一半。
便知道她若胜必会选择离开,但他却仍不掩赞赏,甚而悉听尊便的颔首示意:“愿闻其详。”
“一年前京畿大牢曾有一名因杀人未遂而被判徒一年半的犯人,名叫程无纠,我想用龙佩换取此人案件重审的机会。”
程无纠,前南江首富,其人乃经商奇才,且以诚信立本,名下店铺从无以次充好,店大欺客之风。为人乐善好施,被当地百姓称“大善人、良心商人’而扬名天下,
按理此人名利双收本该前途无量,却在一年前因谋杀亲弟而主动报官,因此人行凶时正在元京,是以此案便在京畿审判。
宗渊知道此案,倒非案情复杂,而是其人名声颇善,且乃忠国利民之才,内情实也不复杂,无非是为利驱使。虽其实乃受陷害,但证据确凿,本人亦以为所杀之人已死而供认不讳,
后也是因他念其敢作敢当,且后知人未死悲愤欲绝而怜其可怜,方属意网开一面,改徒三年为一年半,便是其人徒流之地名为西南,实则就在京畿大牢之内。
毕竟,有才之人本该发挥所长,死于阴谋鬼蜮委实可惜。
只不想他预留的人才倒是要被她半途截胡了,也罢,当时判徒本就是为堵悠悠众口,如今徒已行,提前翻案也无不可。
只想到她与自己不谋而合,还从自己手里抢人。
黑眸中划过异彩,当她选择用人做事,而非如从前躬行实践时,她已在无知无觉中,成为了一个掌权者,
宗渊再未忍住将人抱在怀中如掂孩童般掂了两下,畅怀大笑:“若儿所求,无有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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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一年前人尽皆知的南江首富程无纠杀人未遂一案,因其人上诉喊冤而重审,京畿府衙据其提供的线索当日便找到证据,传唤其弟当堂对峙,后,判其当堂释放!
“你们听说了吗,那南江首富杀人一案重审竟翻案释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