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此一时彼一时,圣上既派她服侍夫人便是委以重任,夫人虽少言,也从不与人交心,看似不易亲近,却待人有礼,宽和仁善,从不因任何事而迁怒责罚,与从前宫中的贵人再是看起来明媚温柔,实则自矜自傲两副心肠相较,跟在夫人身边,无需战战兢兢,谨小慎微,
她心无阴霾诡谲,身心皆流露与众不同的勇敢无畏,勃勃生机,感受过日光明媚,谁又愿再回归沉暗?
而现下,圣上为了夫人力压朝臣设立女户,她是不是也能像夫人一般,靠自己而活?
“夫人,”
“奴婢不敢妄言圣上与夫人之间,却也想僭越一句,圣上对夫人之心,满宫皆知,夫人必也有感方对圣上有情,您与圣上两情相悦,琴瑟和鸣世所仅见。奴婢蒙幸得以服侍夫人身侧,便已认奉夫人为主,且夫人心如日月,智锦在胸,奴婢跟随身边早已折服,夫人若留在宫中,奴婢当忠心侍奉,夫人若要离宫,也请夫人容许奴婢追随!”
吴恩与丹青的话无疑令安若心沉更重,她并不怀疑二人或是奉他的命来劝,是以他的修养气度,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她从没想过要留在皇宫,自也没想要花费心思笼络谁,是以除他之外,丹青虽是与她相伴时间最久之人,她们之间却客气疏离,并不亲近,
遂她这番自荐,安若只觉突兀,惊诧。而她眼中的真诚坚定,又与从前奉命效忠时的恭谨截然不同。
人非草木,数月来的相处自有情谊在的,但她自己尚且前途未定,岂又能让别人跟着飘摇,且她此一去便与这里天各一方,再无关系,丹青身为天子手下,于公于私都不适合留在身边。
安若扶起她,将心中所想直言相告,见她面色一怔,旋即似想到什么,眸光顿时黯下,安若心中一酸,无论是她还是她,是去是留,在这个时代,从来都身不由己。
安若心中暗叹未再多说,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看着她认真道:“我去处无定,实不便叫丹青你弃安稳就我于旅途之中,而这数月来也要多谢你事事顾我,”
说着她忽有一念,便问她:“你可愿协理育幼院之事?”
安若倒非胡乱安排,育幼院从无到有的过程丹青都有参与,甚而有些事情还多是她去通传或落实,可以说,她是除她之外最为熟悉之人,
而许是因在深宫行走,她性子沉稳,做事严谨,周全细致,能秉得了威,亦能承得住轻,若放在后世,以丹青的心性能力,必能做出一番成就,甚而如她这般有能力却囿于宫廷者不在少数。
只在宫中做些伺候人的差事,对其之能力而言,委实有些屈才,只是人各有志,宫中高俸且应对得当便无甚差事又体面,而育幼院俸禄一般且事物繁多,如此明显的对比,安若亦不能确定她会否愿意。
丹青不知她对自己评价如此之高,只听到后猛地抬起头,心中狂跳,眼眸发亮,育幼院虽是夫人创办,可却已隶属朝廷,乃官办,在其内做事者皆领的是朝廷俸禄,
夫人言是协理,便如掌事,原在夫人眼中,她有能与一众官争长短之才吗?她又能担此重任吗?
丹青仰头朝望着自己,眸光真诚淡淡,又好似怜悯世人的女子,忽然挺直背脊,用力点头:“奴婢愿意!”
世人常道,士为知己者死,丹青虽乃一介奴婢,却亦愿为如此看重自己的夫人报效全力!
安若松了口气,缓缓笑开:“如此甚好,”
丹青看着眼前含笑望着她的女子,只觉心中发软,夫人很好,智勇皆佳,却是心肠柔软,幸得由圣上保护,否则这般柔软心肠,恐要遭人算计。
只此刻冷静下来,夫人不曾见过天子冷酷,不知天子唯我独尊的霸道,且不论早被暗中迁出皇宫的宫妃,付诸如此真心专宠,怎可能就此罢手?
以夫人聪慧想来定也有预料,但普天之下尽是天子耳目,纵夫人再是聪智强于旁人,又如何斗得过天去?
天子之意无敢揣摩,但总归夫人早晚要回宫,若天子无意命她跟随,那她便在宫中静候便是。在夫人回归之前,她必会替夫人协理好育幼院!
丹青垂下眸,福身道:“夫人言重了,服侍夫人本就是奴婢本分,反是奴婢这数月来受夫人礼待关怀,奴婢无旁的心愿,惟愿夫人安康,喜乐。”
话音刚落,独属于天子御靴的脚步声便自身后传来。
“既是对你忠心,且服侍无行差踏错,若儿用习惯便留在身边,有人用心照顾于你,朕也能放心。”
安若闻声心中一紧,刚转过身,人已行至近前,
“我习惯独来独往,身边有人反倒不自在。丹青熟知育幼院的章程,且各有涉及,做事严谨,为人忠正,若圣上同意,我欲推举她到育幼院协理做事。如此人才,望圣上莫要埋没了去。”
丹青在听到脚步声的第一时间便躬身快步退到一旁,能服侍在盛宠加身的夫人身边,满宫上下谁不眼红,奴婢服侍主子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却没想到夫人竟会在圣上面前如此抬举自己,她心中感动,默默俯身拜下谢恩。
“若儿既然开口,朕自当放在心上,”
他没再执意要往她身边派人,安若亦心中微松。
宗渊说着话,眼眸始终望着对面女子,与数月前她的心思想法尚浮于面不同,现在的她已然心事鲜形于色,成长迅速,内敛淡静,却不叫人觉得心机深沉,
一双眼,不受俗世浸染,仍然干净明亮,却又幽幽神秘,而独属于她身上所流转,不屈于世俗的坚定气度,一切一切造就了面前拥有可迷惑世人之姿,却遗世独立,仿佛谁人都不可掌控的女子。
宗渊欣赏她身在彀中不屈不折,不为俗尘所惑,如雪莲般铮铮怒放,诸如种种,皆是令他动心所在。便连此刻她眸光流转疑问催促,他也只有满心宠溺,
修长手指将檀木雕花锦盒举起,食指波动,盒盖敞开,内以红绸铺垫,色棕,巴掌长宽,类户籍模样的本子静静躺在其中,
“女户一事虽非全然只为若儿,但却是因若儿才得以颁布,不仅如此,戒毒院,育幼院,严惩贩人,予世间诸多如浮萍女子以保障,皆因若儿而成,你不愿居高扬名邀功,朕却记在心中,”
宗渊取出户本,锦盒被随时待命的吴恩悄然接过,他一手托掌,一手展开,笔锋霸气仅见于御旨折本,大于其他的安若二字,赫然冲入目中,竟是一国之君亲笔所写,
安若心跳如鼓,屏息凝望,心神却全被引到最右那一列字,及扣着掌管天下户籍,户部签章及立户红章,
“自今日起,女子亦可立户一令已昭告全国,我送若儿的第一份礼物,便是我朝第一例女户,且独你再不受国法适龄必婚之令。”
宗渊将户本合起,抬起她的手,将之放入手心,缓缓合拢。随即又取出盒中二层玉章,放在她另一只手心握紧,道:“凭此物信,可在全国各大银铺取银,无上限。我知若儿有立足之能,但世事难料,你可以不用,却不能没有,有备无患,乃第二份礼,”
安若挣不开他握紧的手,喉中咽动,却如何压不下盈满心胸的酸涩,她眨了眨眼深吸口气,刚启唇,眼前蓦地闪了下,她下意识偏头避开,
“星辰宝剑,宫中御制,享当朝一品之权,并已通达全国,龙佩贵重常人不识,但此剑现身,上至达官显贵,下至百姓平民,皆可认知,持此剑便你所对之人乃朝廷命官,不论官职,也可保若儿平安无恙。内以秘法镌刻若儿之名,火融腐蚀不得,普天之下唯你一人可用,便不慎遗失,一经发现便会收封官府,直至若儿亲去取走。”
随着他的话落,唰的声宝剑入鞘,一面星辰,一面安若的刻字随之隐藏,通体金白外以黑金包围,一看便知贵重的宝剑亦被收入等身长的锦盒中。
安若已略失了神,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她万万没想到他会在暗中准备至此,立身之银,安危之靠,一切一切隐患他都尽数为她考虑周全,并防范在前,
他费心至此,可她要走,便不能再接受他给予的这些特权,也无颜接受。
然拒绝的话还没说出,他竟再次展出一物,而一见此物,她蓦地瞳眸一紧,旋即怔然。
宗渊亦同样看着,轻叹一声,语气感慨,笑道:“与若儿初见之景至今想来仍如昨日,若儿临危不惧之胆色,至今亦思之钦叹,这火铳便是当日那把,考虑你用便特命匠人再加精改复测,模样未变,只小了轻了。星辰剑削铁如泥,但过于锋利恐你受伤,火铳便捷,又可出其不意,你用此防身,是为最好。”
数米之外,冬气凛凛,屋中暖意融融,手心的东西仿若变作火舌,灼得她指尖发颤,承握不住,
安若张了张唇,“圣--”
宗渊仿佛知她要说什么,将心神动荡的女子温柔的抱入怀中,先一步开口:“不要拒绝,你此去不知去向,我必要确保你的安危日后。便是如此,依我之意是要再送一队精卫予你做侍从,如此你行走在外,才算真正的高枕无忧--”
“不--”
察觉怀中人蓦地身体紧绷,抗拒之气陡然浓烈,宗渊仿若未觉,自顾说道:“然我也知依若儿脾性,定然不会同意,说来也是朕曾失信于你,若枉顾你意执意安排,恐你又要怀疑朕是别有用心,故,人可以不派,但这几样东西,你必不能拒,若你的安危无法保障,那朕便是宁愿被你怨恨,也要反悔了。”
抱着她的手臂猛地收紧,安若从中察觉他的坚决,便觉受之有愧,收之烫手,也只能暂且点头。
便同时,箍紧的手臂倏地微松,温热的气息佛在耳后,“若若儿愿意,我希望,你每到一处,能传信给朕,便以行行为联络,可好?”
安若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瞬,终究没有应下,她眼帘低垂,整个人被埋他怀中,神色俨然不可见,只听含混但冷静的声音清灵响起:“冬日天短,不宜耽搁,多谢圣上诸多费心,我该出发了。”
宗渊猛地心中揪痛了下,他似闷哼了声,细听却又无痕迹,长眸微眯,默然片刻长长叹了声,缓缓将人松开,却一言不发替她收好东西,取红缎白绒连帽氅为她系上,指尖顺着绒带来到心口处轻点了瞬,牵握着她的手一步步来到殿外,
甫一踏出殿门,安若便怔了下,方才她从殿中外望,却未看到马车半点身影,可现下看来,那马车分明早早等候在此,只是特意停在她在殿内看不到的地方,
怀中物品此刻像着了火般烫得她忍不住颤栗,他真的是将一切但她需要都已备好,他早已料到她会赢,或者说在此期间他不曾插手,甚而顺水推舟助她完成,
他知她决心不改,些许令她不安的举动,都不过是他明知徒劳的不甘而已,
宗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了下,“确是朕幼稚妄想了一回...”
安若蓦地转头看他,瞳眸涟漪闪动,这一次,他真的没有食言,他是真的要放她离开...
明明该放松的,可她心中却反而更透不过气来,脑中也嗡鸣作响,安若知道,这是虚荣心在作祟,一直以来被高高捧起,紧紧眷握,却又能干脆的放手,就仿佛他那些不愿放手的一言一行都显得虚假,
可若是虚情假意,只如约让她离开便是,何必想方设法为她殚精竭虑?又或者这又是欲要她改变主意的糖衣炮弹?
而以他的城府,当真如他现下表露这般,付出如此,不求回报?
也许他是坐拥天下的一国之君,在她看来贵重无比的几份礼物,于他而言并不值一提,但也正因他贵为天子,与生俱来惟我独尊的高高在上,会做不利于己的事吗?
安若猛地掐紧手心,深吸口气,慢慢已冷静下来,也未再看他,望着缓缓驶来的马车,目中再无动摇,当马车于正前方数米外停下时,她更未有迟疑,脚步坚定迈向前去。
“若儿,”
手腕猛地一紧,前行的脚步也由此顿住,安若从容回身,神色平静,微微疑惑:“不知圣上还有何事交代?”
“是朕想要若儿一个答案,”
宗渊静静看着她,面上再无半分笑意,大掌托着她颊,目光相对,“若儿不是性情跳脱的女子,你想要的自由,是不受人辖制,以你之意愿为主的自由,或者说,是尊重,而这数月来,朕待若儿是否尊重,若儿心中自有斟量。”
“你不想与人共夫,朕亦不喜旁人插足你我,你不喜依附于人,朕亦支持你放手施为,可时至今日,若儿仍主意不改,那便只能说明,你从前所说种种,皆非阻拦你我的真实缘由,”
“若儿告诉朕,在你心中,究竟想要什么,还是,只是因为,不想要我?”
自上而下俯望的角度,令他眼中的深邃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安若被他眼眸紧逼,无处闪躲,刻意伪装的冷静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
慌乱的心跳声似要震破耳膜,浑身的血液都随着他抽丝剥茧的疑问变得冰凉,不知何时攥着他大氅的手指痉挛般轻颤,
无人人喜欢被人剖解内心,尤其被剖解的,还是极力想要回避隐藏的。
即将离开,安若不欲节外生枝,但禁锢着她的手掌,长臂,身躯,轻而易举令她无能为力,不得不面对。
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一如他所说的,而他也亦如他曾说过的,她不愿妥协,便无需迁就,他全权包容纵容便是。她曾立在二人之间的鸿沟,他亦以实际行动尽数解决,甚而他还窥到了她不曾说,他却已然做到的尊重。
朝夕相伴,亲密无间,她是真情,是假意,他又怎会无觉?
安若明白他的不解与困惑,他已将一切问题解决,他们二人之间也相互有情,为何她却能全数弃如敝履,执意离开,
可他忘了她是被迫留下与他做夫妻吗?他当然不会忘,他,以及知道这些因由的所有人,都以为那些不为世道理解的,不甘愿的心结已被这些时日以来的恩爱所化解,毕竟,日久天长怎能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