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越是压制,独自一人时,那被极力克制着的思绪便越反抗得强烈,以至于根本弹压不下,
披风下的手紧紧攥握,安若神吸口气,忽然转身离开。
*
“你们看到张府门上挂的那个善牌了吗?那可是官府一路护送,当真是蓬荜生辉,光宗耀祖啊!”
“不光是张府,冯府,陈府,好几家门上都挂了,但要说光耀门楣那肯定还得属张府,毕竟他家出的钱最多,那善牌都要比别家府上气派!”
“要说还是咱们天子治国有方,若非有朝廷做表率,从前这些富商哪愿意掏钱出来造福那些孤儿乞儿?用些钱财就能得了恁大荣耀,他们还占便宜了呢!”
“话不能这么说,人出了钱是真,那育幼院盖起来是真,叫那些孤儿有处可归亦是真!就冲他们愿施钱财,日后我便去他家铺里买东西!”
“照我说这些人就是吃饱了撑得,要得美名随便找个房子给口饭吃就行了,那么多钱就用在那些没人要的弃童身上,还不如给我呢!老子有了钱,要多少婆娘娶不来,多少孩子养不起?还有这女户,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也配做一家之主?依我看就是对女人太好了,青楼里的娘子都少了,那些牙行也忒是没用,连个漂亮的都没有,活该他们没生意!”
逢年过节有庙会时,那丧心病狂的拐子最是猖獗,多少孩童,女儿家,只一个错眼便被掳走了去,一个年节过去,多少丢了子女的人家痛苦不堪,
现下有朝廷严厉整顿,但有良心之人,谁不想着自家或亲朋友人家中被拐走的孩子能在别的地方被官府收容?
而今年节后,官府特意张贴告示,将往年被拐掳的人数与今年公之于众,只今年,丢失人数就近乎于无,那醒目分明的数字看的百姓又心酸又激动,足可见律法严酷确实叫那些歹人投鼠忌器,再有海捕文书通传全国,叫那些为非作歹的恶人无处藏身,亦必能令失子之家早日团圆,这分明就是件利国利民,积无上功德的天大好事!
但有良心之人就绝不会说出此等狼心狗肺之语,遂此人话一出,可不就立时犯了众怒!
“给你?你多大脸给你?!凭你矮凭你挫凭你满嘴会喷粪?就你这样还想娶婆娘,回炉重造都没人收你!有本事瞧不起女人有本事你别想婆娘啊 !啊我呸!”
“朝廷明令禁止违本人意愿拐卖妇女孩童,怎么着听你这意思你是埋怨朝廷不对,律法不公?只有为非作歹之人才会如你这般埋怨法度,蔑视百姓!我看你就不是好人!”
“诸位别跟这种人渣一般见识,这人就是个只会窝里横的怂货,他就是被妻子和离还立了女户,见不得人比他过得好的孬种败类!”
“这人敢对朝廷律法如此不满,可见是个坏种平时定没少干坏事,把他送官,叫官老爷好好查一查!”
“没错!送官!送官!”
春耕未至,百姓们闲来无事,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当下果真就压着这人义愤填膺得簇拥着往官府而去。
拥挤的人群渐渐散去,但交头接耳议论之声却不绝于此,离京都越近,政令果然便越通达,且收效竟如此显著,也足可见掌权者与朝廷对国家的把控。
安若随着零星前去观瞻被赐善牌府邸的百姓,看到了如同元京受赐的府门外,一般无二与有荣焉昂首挺胸的家丁,又看了从建筑规制到外墙上的功德墙,都严格按照她初时指定的方案,除占地大小不同,其他皆近乎一样的育幼院,
看到有人忐忑着将满身脏污的孩童送了进去,看到了捧着户本满面红光走出府衙大门的妇人,也看到了徘徊在外张望踌躇却不敢进,或跃跃欲试,或怯怯羡慕的女子们,看到了或停或行在大街之上,却不再如从前含胸低眉的女子们,亦看到行人投向她们的目光,已有习以为常。
安若知道,这种改变都是因拥她们有了可以不依靠旁人,而立足于世间的底气。
她亦忽有所感,当一个人或一件事,陆续出现从者时,那便已是常态。
同是这一日,安若近乎走遍全城,却不曾见过一个席地乞讨的乞儿,而这一切的改变,都因这个国家有一位看得见百姓疾苦的明君主政,而这其中,也或多或少竟也有她参与其中。
春阳高照,暖风拂面,生机勃勃而热闹喧嚣的百姓,以生活绘制了一副安居乐业的市井百态图,这是他治下的太平盛世,她不论身在何地何处,都沐浴在他的保护之下,置身于这样平淡却安稳的烟火气中,好似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这一刻,安若忽地释然了,她所有的心乱,不安,回避,都不过是因为她对一个不该动心的古代帝王动心而已,而对一个文成武德于公治国有方,于私耐心包容,付诸万千宠爱的男子心动,实在是再轻易不过,
正因她越是抗拒看清自己,便越反受其乱,而万事堵不如疏,正视自己的心,虽苦涩却坦然矣。
陆优优忙完回来寻她,敏锐的察觉到她的不同,并非她忽然容颜或气质大变,而是她眉宇间不自知流露的清冷克制之意忽地不见,能够感觉得到她由身到心真正的从容,而眉目顾盼间,更添了抹打动人心的温情,
明亮从容的眼眸含情望来时,足可将世上任何人俘获。
陆优优连日来与她朝夕相处尚且一时愣怔,而一直有意疏远的秦如意,却当即便被她这一眼看去了心神,明知不可为,亦弥足身陷,一眼万年,不外如是。
陆优优率先回过神来,余光瞥见身侧不寻常的沉默,心中陡然一寒,忙举步上前,似是不经意般挡在了二人中间,语调轻快的向她讲述所闻所见,
通身散发着神秘气息的身影被严密掩盖,秦如意垂眸走开。
午膳后,秦如意作为时常到此的半个东道主,带二人到城中声名远扬的剧院看了场依新律而新编排的孤女寻亲终得团圆记,又带二人到极具当地特色的奇珍异宝阁挑了些无关贵重,主新奇能入眼的物件,赏了夜灯夜景,品鉴了美食,一行人方尽兴而归。
这一晚,安若已能坦然面对独处,思绪翻涌间,她不再一味回避克制,想,便大大方方的想了,而想过之后,纵有空落,苦涩,甚而淡淡的痛意,却再无先前那般窒息猛烈,
便如搬离重石的河道,虽留有难以磨灭的印记,却终究可以畅通无阻,再不必担心会或有一日不堪重负而崩流的隐患。
待一切平复,唯余淡淡静凉时,她自嘲长叹,初动心便遇世间之最,于她,不知是幸,亦或是不幸。
第74章
光阴飞逝, 天气日渐回温,越向南行便越觉气候舒宜,除却陆优优或入城探察, 秦如意偶尔与友人相聚,路不曾见劫匪, 亦未有何状况, 待抵达仙阆时, 离京已过半月。
一到这里, 安若便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去年春夏天时, 她在这里租了小院, 找了工作, 计划了生活,是真的将这里当作异地的家来看待的,
而时隔近一年再回到这里,城池依旧, 行人如故,仿佛一切不曾改变,
又仿佛一切都已改变。
待要入城前,安若叫停马车, 对似有所觉的陆优优莞尔道:“接下来我有些私事需要独自处理,便不再与你们同路了。”
陆优优满心不舍,却也知她的性格,既是开口必然已经决定, 且她已言明私事, 要独自,便是不欲叫人知道, 遂心中再是不舍,她也强笑道:“好,那四个镖师是行行里身手最好,也最是可靠的,姐姐尽可以放心差使,只望姐姐一切顺利,待办完了事定要知会于我,开店繁琐,我还会在此地多待些上些时日。只我还想冒昧再问一句,姐姐此去可有何是我能帮上忙的吗?”
安若是一个心防较重的人,她不喜与人分享心事,也不似同龄女生有可以交心的知己好友,但在与陆优优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她体会到了拥有一个意趣相投,不需防备的朋友的轻松,愉快,自也倍觉珍贵。
即便她知道,她如此诚挚相待,更多是想从她身上获取被需要的安全感。
“确实是有一事需要优优帮忙,”
见她灼灼的目光随她的话猛然发亮,安若忍不住弯起眼,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从袖袋中取出两封信交给她:“我所乘的马车,以及车中几样物品还需优优暂代保管,以一个月为期,若我按期归来便来找优优取回,若我到期未归,你便将写有你名字的信打开,皆时车中之物自有交代--”
“安姐姐!为何会逾期,你要去做之事是有危险吗?那不去可以吗?到底是--”
陆优优哪听得了她似是一去不回的话,当下便紧紧搂着她的胳膊,生怕她就此不见。
安若从她紧挨着发颤的身子感受到她的惊慌,忙反手安抚她道:“有镖师跟着我当然不会有危险,如此说只是预防路上或会耽搁,有备无患罢了,”
说罢未免她仍存怀疑,便带她起身道:“你跟我来。”
马车停时,秦如意就猜到或有意外,见她二人携手下车径直往后方马车走,只一人面上从容,一人面有慌乱,挑了下眉,却未前去打扰。
这是自离京以来,陆优优第一次登上这辆马车,车内一如她所想,外观素雅,实其内蕴含奢华,但她无心观摩,目光紧紧追随只等她的解释。
外素内奢的马车空间宽敞,物具华美,安若抬眸扫过,径直来到竖屏之后,临厢壁而放,约三尺长的翘几上,三个大小长短不一皆精雕细刻的木盒,
看到这几物,不可避免便想到那个离开前一心为她设想周全的男子,她忽地胸口一窒,喉中发苦,原来有朝一日,她竟也会睹物思人,
安若轻吸口气摒除脑中杂念,抬手将之一一打开,尾指不经意擦到几面,回眸叫人时,眸光自然瞥过,却无意发现几面并无浮尘,明眸霎时紧缩,呼吸顿轻,浓黑的长睫颤动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神色已尽归平静,
陆优优被她引着才踏入进来,只一眼便被那几上盒中摆放的物品震在当地,她睁大眼眸愕然看着,有些她不认得,但瞬间夺人眼目的精美做工,以及皆镌刻着宫廷内制的字样,无不在明明彰显着其之宝贵难得,甚而足可令世人疯狂,
而饶是陆优优这般门第,家中御赐之物也奉有几样,却也不得不惊叹此几物之稀有,罕见。
许久,她喉中咽动,讷讷开口:“安姐姐,这是...”
“是宫中之物,”
安若未过多解释,概因虽从未提及,实彼此皆心照不宣。
将盒中物品让她过目后,安若合上盖子回头看她,有些无奈道:“这几样东西的价值优优已然知晓,我欲快去快回,不便乘车,这些东西自也不便带着,而我身边能信任托付的,也只优优你一人,故,才会有方才那一说。”
想到世人对于御赐之物的尊崇与惶恐,又补充道:“优优也不必因其便有顾忌,你只是代我照看,无需负责,便出了何事也无妨。”
陆优优再是心思敏锐,也难免因这几物的大手笔而晃了过去,她也再未怀疑,郑重应道:“姐姐放心,我必将马车与车中之物好生保管,待姐姐归来,原物奉还!只姐姐可否告知你欲去何处,若真耽搁了,我也好有处去寻?”
安若想了想也无可隐瞒,便将地点告知,安抚好她后,与秦如意简言道别,便与镖师策马离开。
秦如意看着她策马离开的背影,心中顿觉一空,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明明一路走来话语寥寥,一直也未曾熟识,但有那一人在,偶尔能看到她的身影,便觉心中飞扬大定,但他更知,他没有任何理由与资格挽留,或是陪同。
陆优优对人的情绪变化极为敏感,即便他脸上仍是恣扬肆意,她却能感觉他内里落寞,但她只作未知,毕竟如安姐姐这般美好,优秀,出众又特别的女子,会引人动心实在是太容易。
且无论有无那位存在,在她心中,秦如意这位对她算得上极照顾疼爱,但无定性好玩乐的表哥,都是配不上安姐姐的,
更罔论,安姐姐这般世间罕有的明珠早已被人慧眼识珠,霸道占有,亦不得从心,她的表哥从一开始就没能有摘取明珠的资格。
那两封信陆优优随身带着,且在外时,不时便会隐晦的确认信的安全,甚而便连洗漱休息都不曾离身,
正在即将睡下时,房门忽然被人敲响,而来人亦如她预料是来索要信件,
然陆优优神情坚决,毫不畏惧:“请恕我不能从命,安姐姐将信件交予我,我必不能辜负背叛,安姐姐叫我一月到时看,那我便等到一个月,多一刻,少一刻,都不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