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婉瑜一愣,尴尬地收回手,拽拽衣袖,干笑一声。
“没有,前两天不小心磕着了。”
江莺没说话,冷静地看着她,清澈的眸子让江婉瑜无处藏身。
江婉瑜只能低下头,抿嘴,从纸盒里抽出一张纸,擦了擦手,自嘲一笑:“莺莺,你跟你爸一样,都是一个固执的人。其实他动没动有什么区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整个江家只有我吃不了苦,没钱活不下去。他可能不是人,但给的钱多,两两相抵,互不相欠。”
江莺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只能低下头搅动着碗里的虾仁粥,语气平和地说:“我爸说过,你嫁给他是因为爷爷奶奶,并非自愿。”
江婉瑜嘴角的笑挂不住,缓缓消失,沉默下来。
良久,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开始对着江莺嘘寒问暖。
江莺只回了一句:“我挺好的,不用担心。”
十一点多,从粤式茶餐厅里走出来,江莺跟江婉瑜站在冷风里,等接她的车来。
江婉瑜拢紧咖色大衣,问她:“吃饱了吗?”
江莺点头:“饱了。”
江婉瑜这才打开肩上的香奶奶,拿出一张银行卡,塞进江莺的手里,说:“莺莺,这里面有十八万,是你的生日礼物,不是他的钱,是我跟人合伙开店赚的钱,很干净的,投资的钱也是我的嫁妆,跟他没关系。”
江莺把钱推回去,说:“我不能要,我爸妈留下的钱足够我好好上大学。”
江婉瑜说:“那些不够的,你将来肯定不会留在江城,用钱的地方很多。”
江莺不说话,只是举着卡,风吹红她的手。
“莺莺,”江婉瑜无力又疼惜地看她,眼里有水色,腔调微梗地说,“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我知道那种事没那么好过去,但是姑姑没办法。年轻的时候,总想,就算是有孩子我也会离婚,敢打我一下我就敢离婚,可是现在想想,根本不可能。”
江莺木着脸,心里堵,手被江婉瑜握住放进外套兜里,风里传过女人无奈的声音。
“我二十五岁听从你爷爷奶奶的话,嫁给陈兆南,跟他走南闯北,最后回到城县,三十一岁才生下霏霏,她又处于青春期。我总不能让她成为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我做不到的,更不能让她父亲的污点染黑她刚开始的人生,所以真的对不起,莺莺,姑姑没办法。”
这是江莺当初要报警的最大阻碍,一是姑姑的哭求,二是很喜欢她的陈霏,甚至姑姑为此给她下跪,只希望息事宁人。
风吹过睁不开眼,江莺感到窒息。
如果爸妈在世,这种委屈她一定不会受。可是爸妈不在了,她成了一个自顾自长的野草。
有什么委屈都要打碎牙吞进肚子里。
事后,在每一个深夜,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消化,去重新基建破烂不堪的世界。
可是,为什么。
她是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悉心照顾下长大,并不是没人在乎,没人心疼。
这些家人在世时,她接受的爱,足以支撑一生。
柏油马路上,车辆堵成一长条,一眼看不到头,树叶随风飘舞,天空悄然落起细碎的雪花,比天气预报来得早,行人举起手机拍照,不少人停下观看,店里有人惊呼下雪了,小孩开心地跃起。
江莺在灰白寒光里的眸子格外坚定,白嫩的小脸温和又冷静,拢紧衣服,把银行卡掏出来不容拒绝地塞进江婉瑜的手里,郑重又认真地说:“我不能在已经很委屈的情况下,接受您的钱,这样对我来说不公平,让我感到我被轻视,甚至敷衍了事。您作为一个母亲,所做所为的我可以理解,但我不能认同,更不会原谅这件事里任何一个人,所以,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嘈杂之中,江婉瑜听到江莺这么说,心里慌张,张嘴欲说什么,就看见女孩儿挺直的脊梁弯下,朝她鞠了一躬,音调无比清晰地说:“谢谢您之前的照顾,祝您往后一切顺利,早日摆脱困境。”
江莺说完,手机铃声响起,是网约车司机。
她不等江婉瑜说话,转身就跑,拉开停在路边的车坐上去。
车涌进缓行的道路,所有景色在倒退。
小雪落满一座城市,江莺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茶餐厅门口的成熟女人。
江莺靠在车窗上,轻闭上眼,睫毛微颤,双手抱胸,喃喃:“爸妈,我厉害吧。”
你们别担心咯。
十八岁的江莺会比以前的江莺更好,更勇敢,更坚强。
第27章 Chapter 27
雪越坠越多, 似乎要将江城铺满白色才可以,江莺缩在车窗侧,出神的望着外面, 红绿灯走走停停,车流密集又稀疏, 看上去都很着急。
外套兜里手机震了几下, 是江婉瑜的信息。
“莺莺, 对不起。”
简短的五个字, 昭显着掩藏在爱下的私心。
只是这份私心,与她无关。
当黑染上白的时候, 再怎么试图清洗都没有用。
江莺眼尾慢慢地溢起红,揉合成一抹水色,克制一般用手背挡住眼睛。
缓了半天,江莺才放下手, 眸子暗色一片。
千言万语, 无数鸡汤,亿次自我重建,自我安慰, 都是在痛中度过。
车窗微微降下一点,冷风肆意钻入,吹的江莺鬓角生疼生疼。
沾染在睫毛上的水,干在眼上。
江莺半眯着眼, 不适的眨眨。
手机又一次嗡嗡作响。
江莺下意识抖了一下,有点恐惧来电。
关上车窗,看清楚是谁, 江莺才喘口气,按下接听, 声线疲乏:“喂。”
电话那头,传来风声噪音。
“江莺,下雪了。”
少年低沉沙哑的声音闯入声筒,落在江莺的耳畔。
“嗯,下雪了。”
江莺轻喃回应,肩膀微微颤抖。
“我打完破伤风针了,”李北冷质裹着砂糖的声音伴随着玻璃门被推开的声音,欢迎光临的玩偶发出响动,“拿到蛋糕了,你在哪?”
江莺眼角水痕浓重,缓缓抬起头,凝着车顶。
“回江北的路上。”
车声影杂,落雪漫天。
李北站在路边,难得裹得严实,黑色毛线帽压住细碎的发丝,遮住了眼睛,带着耳机,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口罩往脸上带,高领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高,提着一个草莓蛋糕往前方走。
江莺的嗓音很低沉,兴趣值不高,郁郁不乐。
李北隔着声筒都可以想象的到她的模样,脆弱又坚强,走向路对面的花店,闷在口罩里的声音低喃:“我一会就回家。”
江莺语气低迷应了一句:“好。”
挂断电话,李北推开花店的门。
店里开着暖气,放着轻缓的轻音乐,光线明亮,花香淡雅,一簇簇不同颜色的花拥挤在一起。年轻的店员正在剪花枝,小心地将冰蓝色喷漆喷染在白色玫瑰上。
见门口来了人,笑盈盈地开口:“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什么花?”
李北凝着她桌子上的花,问:“这个是什么?”
“这个是碎冰蓝玫瑰,以白玫瑰为基底,”店员解释道,“属于喷色玫瑰,花语是送你的希望是星辰大海。”
李北扫视一圈,目光游走在花间枝丫之中。
浓烈灯下,少年一身黑衣,与温柔的花店格格不入。
越是沉默,越是冷劣。
店员犹豫一下,打量着他手里的蛋糕,瞄到一眼十八岁,准备开口要介绍旁边刚修剪好的洋桔梗与巧克力泡泡的时。
他看向旁边透明玻璃瓶里,外缘花瓣奶橘色,中心花瓣偏粉的玫瑰开口:“这个是什么玫瑰?”
店员看过去,介绍道:“这个是微光玫瑰,花语是浩瀚宇宙的光。”
浩瀚宇宙的光。
对于他来说,江莺就是他灰暗宇宙里的光。
李北掩在口罩下的嘴角微弯:“麻烦帮我包一束这个,谢谢。”
“好的,请稍等。”
十分钟后,李北走出花店,手里的玫瑰比雪混合,抬手打了一辆车,小心翼翼地坐进去。
等把花放好,他才报出江北殡仪馆的地址。
司机瞥他一眼,没说话启动车辆漫入车流。
李北偏头看着旁边的玫瑰,眼神温和又轻柔。
兜里手机震了一下,李北拿出来看。
是赵山。
“小北,你说的是这个戒指不?”
李北看着照片上银圈戒指,一枚莫比乌斯环,在俱乐部的暗光里转着影白。
手指点戳屏幕,李北回:“是的,麻烦山哥给我送一趟。”
出租车走上无人的街道,慢慢地四周是被雪压满的林间。
在监狱对面的站牌,停着一个黑色喷着红漆字母的摩托车,车把上挂着头盔,单脚撑地的赵山,黑色毛领皮衣染着上白色,粗旷的脸庞围着圈络腮胡,半眯着眼睛不避雪的吸烟。
出租车缓缓停下,后车窗降下,露出少年一双漆黑的眸子。
赵山掏出兜里的皮盒子扔进去。
李北顺势接住装兜里,说:“谢了赵哥。”
赵山摆摆手,无所谓地笑:“回头多陪哥跑几圈。”
李北说:“行。”
摩托车与出租车擦肩而过,大雪迅速挤满压出的车痕。
李北把蛋糕和花放到大厅的桌子上,皱着眉与睁着黑沉沉眼睛的黑子对视一秒。一人一狗谁也不理谁,一个掉头回窝,一个安静上楼。
没开灯的房间里,微蓝的光线越进帘子缝隙,折射在地面。
李北静默两秒,拉开拉链,脱掉外套,扯掉帽子扔到床上,走进浴室里,撕毁遮住镜子面的报纸,弯腰拿出洗漱台下面柜子里的黑柄银尖的剪刀。
昏暗冷光的空间,镜中的少年冷视着自己,皮肤苍白又无血色,眸光中满是厌倦冷漠,领子过大的黑色毛衣被拉歪,露出沟壑极深的右侧锁骨,肩膀往上附近蔓延着一片红,顺延往旁边,右侧脖颈的侧方,耳垂后方往下的皮肤上新纹着两条黑色衔尾蛇。
它们都缠着一把淡粉色雨伞,其中一条黑蛇攀出一个8字形,停于中间的那条黑蛇将身体绕了两圈收紧,最后它们都张着嘴,吞噬尾巴,外露出的那只黄黑银纹的竖瞳阴冷幽暗,死死盯着前方,无声透露出一个讯息——这是它的所有物,碰者死。
李北抬手随意手指拨动一下额前的发丝,面无表情地举起剪子。
不过一瞬,瓷白的池子里落满碎黑。
经过放学的小学门口,堵了大半天的网约车缓缓地停在江北殡仪馆门口,地面铺展完全凝聚了一层薄薄的白盐色。
江莺神色疲倦,说了句谢谢,打开门下车。
蓦地,伫立在风雪里的沉重大铁门从里面被推开。网约车倒车离开,消失在无尽的路上。
冷风中,江莺的发丝被吹乱,水亮的眼神黯淡成灰,站在原地没动,任由身上落满雪。
年久老旧的铁门后,传过鞋底压过雪的声音,缓缓地走出来一个神情冷寒的少年,裹着纱布的手里举着一把淡粉色的伞,另外一只手里握着一束橘粉色的玫瑰花,安静地站在那里,额前的发丝被消减了些许,没有之前那么遮眼,黑忱的眸子里沉雾一片。
江莺身心俱疲,眼底发热,扯动嘴角想对他笑一下,没能笑出来。
偏偏,就在这一片浓白色中,长款黑色羽绒服衬托不言不语的少年十分孤傲清冷,不容拒绝地走进她的世界中。
以及,那把十分突兀的伞。
江莺垂下眼,想压制住汹涌的情绪。
李北微微蹙眉,执伞停在江莺的跟前,伞向她这边歪,没有问她怎么了,而是说:“怎么穿这么薄。”
“这花是送我的吗?”
江莺扯动嘴角,反问了一个问题,视线看向李北怀里的花,玫瑰独有的淡香味儿随着风雪袭来。
李北将花递过去,压低声音说:“生日快乐,江莺。”
耳畔的音调不高,显得缱绻温柔。
江莺凝视着那束花,糟糕的心情突然就有点被抚平,眸子里平静许多,伸手接过花,说:“谢谢,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
李北用手指撇开江莺耳畔的发丝,抚掉雪冰,指尖微凉,滑坠到她的下巴轻抬,低头在她的唇上亲了下:“以后会一直有。”
江莺不自然地后撤了一下,佯装淡定从容,低头嗅花,片刻后,抬眸打量着李北的头发,惊讶地说:“你剪头发了。”
李北眸子暗沉,扶住江莺的臂弯,手指顺着滑下去牵住她的一只手放进口袋里,带着她往里走,声音清清淡淡地穿过雪幕:“剪了一点,”顿了一下,又加上一句,“天越来越冷,以后别再穿这么薄。”
江莺“嗯”了下,不适应的动了一下被他握紧揣兜里的手,随即被握得更紧。
其实,见到想见的人就会变得开心。
收到花会更开心。
江莺开心了一点点,无视那只手上的温度,单臂抱紧花,问:“这个是什么品种的玫瑰呀?”
李北沉默了一下,握着伞的手指尖发白,语调很认真地回答:“微光玫瑰,花语是浩瀚宇宙的光。”
这一瞬间,江莺好像明白,她对于李北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