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天花板中心的那盏灯明亮至极,渡在少年身上,驱不散劣气,漆黑的眼眸晕着锋利,声音淡淡地扔下一句:“活动一下。”
说完,他坐下来。
拿出手机,给江莺发微信。
LB:下课了吗?
江莺那边秒回。
小鸟:下课啦。
LB:在干嘛?
小鸟:在喝你买的酸奶。
李北眼底晕着浓墨,压制住激涌的怒气,回来一个好字。
前排的小白寸头仔细翻看帖子,才十几分钟,已经到四百多楼了。
小白低声骂了几句艹,转头问:“北哥,咱们什么都不做吗?”
“做什么。”
“有些事情,只有她自己站起来,才会消失。”
“她不是只会依靠他人的菟丝花,她有理想,有目标,是直阳而上的小鸟。”
“我不能左右她的成长。”
李北眼都没抬一下,嗓调冷沉平静,快速在电脑上登上贴吧,追查这条帖子的IP个人使用者。
无法查到发帖地址,被对方刻意挡回来了。
斜光隔影,李北冷白色的皮肤勾线着暗藏的劣样,指尖不断地敲击键盘,代码在电脑上飞速跳动,追踪对方。
江城一中的老师办公室,江莺背对着李微,凝着纸上的手机,与李北的聊天页面摆在眼前。
无力感无声蔓延,她喘不上气。
这个世界真讨厌,人类真讨厌。
它们就是吃人的怪物,一点一点蚕食她的一切,将她推下山崖。
不喜欢这个世界了,一点也不喜欢了。
江莺抬手抹掉控制不住的眼泪,一个字一个字地往纸上写,泪痕晕开,浸湿一片。
一个下午,无数个人不断从办公室走过,出入。
各种眼神黏在她的身上,皮囊上带着极度伪善的笑容。
江莺面无表情地在第一节晚课的上课铃响后,终写完五千字检讨。
站起来走到她身后的办公桌旁,李微接过检讨书,看了没说话,放在桌子一角,摆摆手,让她继续去写道歉书,写完才可以回班。
窗外的天色已经黑成一片,远处的灯光连成一片,寒色笼罩整座城市。
江莺无法下笔写出道歉书三个字。
这令她感到恶心与痛苦。
晚自习的铃声打响,校内乱成一团,李微先去了一趟教室,等人走得差不多回来,站在江莺的背后,看着纸上仍然一个字没有,恨铁不成钢地说:“江莺,如果这个道歉书你明天上午交不上来,就叫你姑姑来学校一趟。”
第49章 Chapter 49
江莺走出办公室, 冷风袭过,卷动眼前的发丝,除了无人的高三一八班。其他班级都已经关灯, 投过隐隐地窗看见课桌上堆积的书籍,玻璃上泛着阵阵的波澜。
走进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教室, 坐在位置上, 拿起摊开的题本。桌子上的刻字多了很多字眼, 融聚在一起就是小偷两个字。
密密麻麻, 密不可分。
孤独的白织灯亮在空白处,江莺低落眼睫, 掩藏发红的眸子。指尖一点一点抚摸过那些凹陷的痕迹,雾色变成实体,漫出阀门。
委屈慢慢地堆积,几乎压住所有的一切。
江莺没有力气, 独自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这个世界空旷的可怕, 只剩下她一个人。
双目黑暗,身处深渊。
江城一中的后操场墙外,细雪无声坠, 对立的密集的住户的灯细细碎碎。
李北斜觑一眼小白寸头,淡声说:“我自己去,你们俩先回去。”
“北哥,你可以要注意点, ”小白说,“被逮住就完蛋了。”
寸头:“要不我俩在这等会,万一有什么事呢。”
“不用, 回吧。”
“那好吧,”小白忧心忡忡地重复, “北哥,你进去了一定要注意啊。”
李北点了下头,利索地翻过墙,朝小白让林小小形容过的高三楼上江莺班级所在的方向走去。
校园里没什么人,大片的漆黑染满白,李北踏进致远楼的拱形门,面无表情地往上走,瞥一眼二楼那层关门的老师办公室,停驻在还亮着灯的高三一八班门口。
班门开着,李北凝着灯下,坐在椅子上无声哭的女孩儿。
她哭得很安静,很克制。
只有一处偷溜出来的光中,少年的眸子黑沉又凌厉,藏着心疼的怒懑,舌尖顶了一下上颚,烦躁无处发泄,聚在一起愈演愈烈。
“不回家。”
“躲在这哭什么。”
突然乍起冷质仿佛含着砂糖的声音惊了一下江莺。
她微愣,迟疑一秒,反应过来,满眸震惊地朝门口看去,对上李北冷漠寂静的眼睛,微抬冷白下巴尖溢出的淡寒。
江莺脸上布满不可思议,懵了快两分钟,才猛地从位置上站起来,声音都在发抖。
“李北…?”
李北一言不发地走进来,内勾外翘的多情眼垂视白着脸的江莺,抬起手臂,微凉指尖揩掉她坠在脸上的泪,收手,指腹轻轻摩挲几下,喊了一声:“江莺。”
无处遁形的感觉爬满脊背,江莺身体僵硬,躲开视线,小声解释:“我不是有意不告诉你。”
“嗯,”李北说,“你是故意不告诉我。”
“……”
江莺垂下鸦羽似的睫毛,颤着没说话,盯着桌子上的刻字。
完。
她完蛋了。
李北推开她的手,微俯下身,去看桌子上的东西,盯了好一会儿。他抬起眼皮,眸子里漆黑寂静,风雨欲来,再开口,嗓音都有几分戾气:“江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一直忍下去,就是皆大欢喜的场面?还是觉得自己很能耐,很耐受,随便别人怎么对你都行?”
江莺抿紧唇,没开口。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眼前被挟来的水雾染指。
李北脖颈上的青筋凸起,牙关收紧,盯着她看了几秒,劣气在不停地翻涌,强行克制,抽出桌兜里的书包,给她整理一下,单肩挎上。
“你从正门走。”
说完,李北先一步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他又走回来,虎口卡住江莺的下巴,声音挤在一起,“江莺,你知道你一哭我会心疼,就不舍得跟你发脾气。故意气我,是吗。”
江莺掀开眼,眸子红红,声音微哑:“不是。”
李北松开她,淡漠说:“回家。”
江莺擦了一下眼泪,走出位置,关掉班里的灯,锁上班门。
寒勾的走廊,只留下几缕淡光。
跳跃在江莺的鞋面,慢吞吞地往前走,楼梯口少年的身影欣长,偏眸看她的眼神冰冷。
她没说话,安静地跟着他下楼。
走到拱形门的时候,李北停下来,孤劣横生,冷着音腔开口:“你有看过丘吉尔的《不证无证之罪》吧。”
夜幕浓稠,江莺站在离他三寸的地方,却看不太清楚走在她前面的少年的神情,只感觉那眼神冰淡,迟慢地轻嗯一声,小拇指勾住手心。
李北滚出喉咙的嗓音寒冽:“其中有一段:如果有人冤枉你吃了他的东西,你不要剖开自已的肚子以证清白。应该挖出他的眼睛咽下去,让他在你肚子里,看看清楚。”
江莺在暗色里灰暗的眸子一动不动地凝着他,眼睛还很红,小脸微发白,像个在深冬被丢弃在路边的小可怜。
李北没办法朝她发脾气,更没办法无视她的眼睛。
“江莺,”拱形门外,他的身后是漫天飞雪,帽檐压下的发丝掩藏的眸子黑如深海,晦涩不堪,语调缓而重,“你不能一直默认你允许被怎样对待。你应该对方给你一巴掌,你还她十巴掌,二十巴掌,让她从此以后看见你就打心底的害怕你,这样才对。你不是要读法大吗,你这个样子怎么去做一个律师,你打算去教你的委托人用隐忍来告败吗?那你是不是忘了,人类是自私黑暗与光明磊落充斥的双向体。在你同意时,他们只会越来越去接收你的放纵,按照你希望的方式将你推入地狱。”
“隐忍不是错,过度隐忍就是犯蠢。”
李北的指尖伴随他的声音落在江莺的眼尾,轻轻地擦掉滚落的热气,光割裂他的半张脸,冷白色的皮肤上垂满燥劣的气息,嘴角的青紫红迹还在停留,一字一句清晰地缓缓地溢出。
“江莺,我生气的原因,不是你不告诉我,而是你允许那些人一次次地欺负你,这让我最生气,甚至恨不得杀掉他们每一个人。”
“小狗。”
江莺下意识紧张地无声唤他,右手拽住他的衣袖。
李北用左手抚上她的手背,反射性安抚似地捏了捏她的手心,顿了一下,嗓调沉冷地继续说:“你不用担心,我现在不会这么做,因为我不想只参与你这一段的人生。但是,江莺,你能不能别再让自己受委屈了。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真的没办法控制我自己。”
他的音质一向偏冷,吐出的字眼,却热炙含冰。
本来就无处可躲的委屈变得更加浓稠,拉住她的黑雾慢慢地被他给驱散。
江莺无法忍受地撇开脸,唇瓣颤几下,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繁杂的情绪,肩膀微微地抖动,水色悄无声息地下落。
李北软化冷漠,抬手把江莺抱进怀里,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耳垂,无奈地低声喃语:“江莺,你究竟想我怎么为你担心才可以多多保护自己。”
江莺心尖跟着一抖,哭声溢出嗓子,压抑又痛苦。
右手死死地拽住李北的衣服,听着耳畔稳定有力的心跳,剧烈塌陷的海水,汹涌激打礁石。
她不喜欢这个世界,但喜欢这只奇怪小狗。
李北轻揉几下着她的后脑勺,等差不多了,没什么起伏地说:“别哭了,先回家。”
江莺哭得一颤一颤,从他怀里抬起头,透过微弱的光看没什么表情的李北。轻轻地点了几下头,带着止不住的哭腔说:“嗯好,我…从正门走。”
“嗯,去吧。”
李北眼神触及她眼皮微肿,戾气又漫出来一些,遏制几秒钟,没忍住碰了碰江莺的眼睛,站在原地看她离开,才转身往后操场走。
没什么人的后街口,一辆白色网约车停下。
寒风吹动,站在路牙上的江莺踮脚朝江城一中的方向望。
车灯触及的地方,雪色浓郁,黑衣少年走进她的视线中。
坐进车里,衣服上的落雪融化消失。
没有人开口说话,街上投来的光线深浅不一,堕在手上,一晃而过。
江莺用余光看身侧偏头的黑衣少年,下颌线流畅锋利。他身上冷漠的细枝就像是蜿蜒攀附在墙壁上的枯萎爬山虎,紧紧地萦绕在身上。其实李北还是非常非常生气的吧,只是见不得她哭。
「你能不能别再让自己受委屈了。」
江莺在心里默念这句话,轻轻地垂下眼,仍然觉得蔓延着一种眼热鼻酸的感觉,小幅度地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努力平复下来。
车离开市区,走上寂静漆黑的路。
“你是怎么知道的,”江莺小声地开口,打破堵在空气中的沉默。
李北没看她,“帖子。”
江莺一怔愣,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点开江城一中的贴吧。
热度高潮喧热的帖子就在第一个。
已经有两千多楼了。
江莺点开帖子,往下翻,一部分人在问是到底是哪位。一部分人在暗指辱骂,还有一部分人提及校外混混男朋友。数据组成的细细碎碎的脏水字眼,藏不住看热闹的丑陋嘴脸。
疲惫持满全身,手机的光打在她发白的脸上。
手指还在往下翻,蓦地,一只修长分明,带着骨骼感的手挡住屏幕。
“别看了。”
“没意思。”
李北眼都没抬一下,拿过她的手机合上。
车内再次陷入凝固的安静,江莺偏头去看车窗外的树影,落雪,骤风。
一股冷冽的薄荷味儿卷挟在每一寸呼吸。
李北坐的离她近了一些,探出的指尖轻碰她的脸,见不得她蒙上灰尘,斜视着朝他看来的江莺,似妖孽一样蛊惑:“江莺,你亲我一下,我就真的不生气了。”
浮浮沉沉的暗光里,江莺静静地与他对视,眸子浓色无光,问:“我这样是不是很让人讨厌。”
“不讨厌。”
“很讨喜。”
李北无停顿的接话,抬手勾住她的鬓角发丝挂在她的耳后。
江莺听到他的回答,笑了一下,眼睛又开始泛红,声音暗下去:“李北,其实我挺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丢人事儿,会让我觉得很难堪。”
李北喉结微滚,凝时着她的眼睛,说:“不丢人,不难堪。你的任何一件事我都想知道,我不只是要看见那个美好的你,我更要看见不同的你。”
“可我想让你看见的是好的我,而不是不好的我。”
“江莺,好的你,不好的你,都是你。”
隔着茫茫雪夜,江莺与他对视,思绪乱杂良久。车缓缓地停在江北殡仪馆门口,她突然压低声音说:“我有点后悔写那五千字检讨书了。”
李北用气音短促地轻笑了一下,冷漠兀自回斜,“为时不晚,回头是岸。”
下了车,寒意盘旋而上,灯撤消无。
江莺缩了一下脖子,眼皮涩疼,轻吸了下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