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个称呼,但皇帝仍旧能感受到时尘安在心理上,已经对他树立起厚重的壁障了。
皇帝道:“知道我的名字吗?”
时尘安懵着脸,摇摇头。
“我叫靳川言,山川湖海的川,言不由衷的言,”他弯下腰,俊秀的眼眉里浅映着烛光,那般温柔,“以后叫我靳川言。”
时尘安的喉咙里却像是被堵着,怎样也发不出这三个字的音来,皇帝明明看出了她的窘迫,在太医与仆从的众目睽睽下,他却仍旧弯着腰,与时尘安僵持着。
他让过一回步,这回却不再肯了。时尘安一想到那么多人都在等着她的反应,简直如芒在背,她快速地极小声地叫了声:“靳川言。”便立刻转过头去。
那副样子像是迅速把什么棘手的东西扔开了。
皇帝的喉咙里却闷出了声轻笑,带着些愉悦,他不再为难时尘安,出去了,门被关上后,时尘安才缓慢地转过脸来。
她抬手摸了摸脸颊,发现有些烫。
大约是因为发热不曾退完全,或者房子里烧了火龙的缘故,时尘安想。
等太医上完药,时尘安才想起她还有些事要问靳川言,可是现在他没了踪影,也不知道之后还回不回来,她有些着急,询问太医能不能帮她找一下靳川言,问他肯不肯来这儿一趟。
太医睁大了眼看着她,那副样子简直像是在说‘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时尘安不解地看着他。
太医道:“我们为人臣子的哪个敢打探陛下的行踪?”
时尘安反应过来,颇有些局促。
“但是,”太医话锋一转,“陛下总要回来吧,毕竟暖阁被你睡了,他今晚可没地儿住了。”
时尘安脸腾地烧红了,她结巴道:“什,什么意思?”
太医道:“你不知道吗?你睡的是陛下的龙榻。”
时尘安终于知道被子上那些熟悉的龙涎香究竟来自何处,只是不知究竟是被子上熏了香后沾到了靳川言身上,还是靳川言身上的香染到了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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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哪一种,时尘安只要想到昨夜靳川言穿着寝衣,盖着现在她盖着的被子,睡在她现在睡着的床榻上,时尘安就诚惶诚恐。
第24章
睡了靳川言的床, 时尘安如坐针毡,怎样也不肯躺回去,眼巴巴地靠着引枕等着靳川言回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幸好靳川言并未让她等多久。
“陛……靳川言。”时尘安生涩地叫着靳川言的名字, 很奇怪, 她方才还觉得靳川言威不可侵,可叫了他的名字后,她便觉得她同他的距离近了。
“怎么了?”靳川言看着时尘安拥着被子, 身子微欠出床帐,似乎在等待他的模样, 他提步过去。
时尘安小声道:“我是不是该回豹房去了?”
靳川言恰好走到了床边, 他坐了下来, 与时尘安平视:“这里住着不舒服吗?”
舒服, 自然是舒服的, 时尘安从小到大还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间, 她摇了摇头:“这儿是你的床,我睡了你的床,你睡哪?”
靳川言轻笑:“宫里那么多的屋舍, 你害怕少我一张床?”
时尘安一想,他说的也是事实,可是,此刻在她身下的是他睡惯的床, 她道:“宫里那么多的屋舍, 也不会少我一张床, 对吗?”所以她也并非一定要睡在这儿。
时尘安抬起眼, 期待地看着靳川言。
她总是这般, 当对他人有所求时,就会睁着可爱幼圆的鹿眼, 饱含期待地专注地看着对方,好似,她所能依仗的便只有对方一人,他是她唯一的神明。
假设靳川言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他就当真要被时尘安打动了。
他道:“可是你受了伤总要有人照顾,你觉得豹房的那些宫人能照顾好你吗?”
他的话戳痛了时尘安,时尘安脸上有些落寞。
靳川言道:“我就睡在碧纱橱,离你近,夜里我不习惯宫人近身伺候,因此你若身体不适,只管叫我。”
时尘安道:“桃月她们怎么样了?”
靳川言一顿,掀起的眼皮下,眼眸微敛着光:“你希望她们如何?”
时尘安道:“按……按律处置?”
靳川言颔首:“那就按律处置了。”
时尘安觉得靳川言这话有点怪,但她现在晕头转向的,一时之间也难以判断出究竟哪儿怪。她闷闷地睡下,看到靳川言往碧纱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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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却是离得很近,说句梦话都可以被对方听到。
时尘安仍然觉得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真实,她不知道桃月为何揭发她,也不知道袁姑姑究竟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小川怎么就成了皇帝陛下。
她迷迷糊糊地睡去,快到寅时时,因为麻沸散药效过了,时尘安被活生生痛醒。直到此时,她才真正的明白她的身体究竟被伤成了什么样,那些藏在绷带下的伤口以这样的方式警告她不能再任性。
时尘安疼得流出眼泪来,她叫靳川言,天光暗如沉铁,她怀疑她的声音并不能穿透这密不透风的暗色,因为她叫了很多声,靳川言都没响动。
时尘安想依靠自己爬起来,她的手握住了床栏,一双冰凉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时尘安抬眼,对上了一具只有脖颈的尸体,桃月的头颅滚在她的床上,狰狞地质问她:“时尘安,你明明可以救我,你为什么不肯救我?”
桃月朝她扑过来,豁开的嘴里竟然没有舌头。
时尘安惊醒,她的双眼还没有适应刺亮的烛光,就感到身子坠入了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好似方才的冰凉粘腻都是错觉,她听着靳川言沉稳的心跳声,紧紧地拽着他的寝衣。
“做噩梦了吗?”靳川言替她擦去眼泪,“刚才你一直在叫我,”他一顿,“小川。”
身上的疼痛不是错觉,又经历了惊悸,时尘安的声音虚弱了不少,她道:“疼。”
靳川言道:“我让人去准备麻沸散了。”
时尘安点了点头。
她没再说话了,靳川言也不再追问,只是陪着她。
麻沸散很快送来,时尘安服下,服完之后似乎该睡了,现在还不到寅时,靳川言没有早朝,但白日里还有很多公务等着他,若要他点灯陪她熬着就很不近人情了。
因此时尘安懂事得什么都没说,依依不舍地自觉地躺了回去,她把被子拉到下巴下,手在被子下紧紧地抓着羊绒毯。
靳川言起身将茶盏放回桌上,然后那点豆大的烛火又重新回到了时尘安的床边,时尘安不由被吸引过去,贪恋地盯着那盏烛火。
靳川言举着灯盏问她:“还可不可以一个人睡?”
时尘安犟嘴:“可以。”
靳川言顿了下,便举着那盏灯走了,没过一会儿,唯一的光亮熄灭,暖阁里重新变得暗无天日。时尘安这时再闭上眼,出现的就不仅仅是桃月,还有小要,她害怕得瑟瑟发抖。
时间变得漫长无比,可能只是一小会儿,可能也过去了很久,时尘安在恐惧中窒息,忽然碧纱橱那亮起了一豆灯火,时尘安喘了口气,叫道:“靳川言。”
靳川言答得快:“嗯?”
勇气泄了大半,时尘安的声音又轻了:“我不敢一个人睡。”
碧纱橱里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时尘安的声音略微扬了扬:“你可不可以……把灯盏给我?”
摩擦的声音一顿,时尘安紧张地等着,她知道这会打扰靳川言的休息,因此她其实不报什么期待,她只是在想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可能靳川言会心软。
然后她听到了无奈的一声轻笑。
靳川言道:“如果把灯盏给你,我就没法睡了。”
“可是,可是……”
“我白天还要处理很多公务,都事关民生大计。”
时尘安‘可是’不下去了,可怜巴巴地闭了嘴。
靳川言等了会儿,等不到她的回音,他无奈地扯了扯嘴,道:“如果你实在害怕,我可以陪你睡。”
时尘安要不是因为一身伤,她简直要惊得从床榻上弹坐起。
“不不不……”
“两床被子,中间再塞个枕头,这就相当于两张床,我们各睡个的。”
时尘安安静了。
“我想你能听到我的呼吸声,应当会心安很多。”
沉默。
靳川言静静地等着。
“……好吧。”
靳川言笑了一下。
分睡两床被子,就相当于睡了大通铺,这样的大通铺时尘安也不是没睡过,她这么一想,心里就不紧张了,靳川言还没过来,她就主动卷起小被褥,给靳川言让了个好大的床位,然后她郑重其事地将三个引枕竖排隔在两人之间。
简直比楚河汉界还要泾渭分明。
靳川言抱着被子过来后看到了这场景,轻挑了下眉,他什么都没说,铺好被子,躺下了。
暖阁重新归于黑暗。
但或许正如靳川言所说的那般,因为耳畔多了一缕呼吸声,时尘安心安了许多,这回她入睡得很快。
辰时,靳川言起身,挽了一夜的床帐此时被放了下去,时尘安隔着纱帐看到刘福全伺候靳川言更衣。她懊恼地捂了脸,她以为这是两人间的秘密,却忘了这秘密还会被宫人看到。
时尘安听着外头的响动,不自在得很,只好选择继续闷头装睡。
刘福全简直震撼无比。
虽然他表面平静地专心伺候靳川言更衣,虽然他也知道时尘安受了重伤,靳川言只是狠辣了点,却绝非禽兽,但……他从来没有如此刻般动用了他全部的意志力,才能阻止自己往床榻上瞟。
他真的好像看看纱帐之后究竟是个什么情景。
怎么,怎么就睡一张床了呢?
靳川言不是都打算册封时尘安做公主,连封号都想好了吗?
这,这究竟是帝妃还是兄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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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福全的好奇心快绷不住不说,他更担心靳川言处理此事过于随意,而会造成的那一串连锁反应导致的结果。
他一向知道靳川言潇洒随意惯了,对很多世俗看重的名声伦理都不在乎,但……
刘福全不敢往下设想那些可怕的场景,只是庆幸至今也没什么人知道靳川言册封时尘安做公主的事。
刘福全走远的神思终于在靳川言的迫视下回笼,他恍然发现自己错将清茶当作建连红枣汤递了出去,他伺候了靳川言多年,这是他少见犯的错误,刘福全忙换了瓷碗。
靳川言盯了他会儿,终于把白瓷碗接了过去,他慢悠悠地用勺子搅淡棕色的红枣汤,道:“暖阁里发生的一切,都不许传出去。”
刘福全松了口气,谢天谢地,靳川言终于肯在乎一回伦理名声了。
刘福全忙应下。
靳川言道:“慎刑司那边的事,你不必和时尘安说得太详细。”
刘福全抬起脸:“宫里人多眼杂……”
“在她伤好之前,别让她接触到其他人。”靳川言道,“做得到吗?”
刘福全忙应了下来。
靳川言没喝红枣汤就把白瓷碗放下,他转身进了屋。
门没关严实,,门没关严实,刘福全听到他在和时尘安说话:“再躺会儿就起来吃饭,知道吗?早膳不可不吃,仔细长不高。午膳我也不回来,你要吃什么尽管和小郑说,不要不好意思,否则他成日没事干,无聊得很。”
刘福全头回知道原来霸道专横的皇帝,私下竟然也有这么婆婆妈妈的一面,连小姑娘用个膳都能不厌其烦地交待那么多。而且,皇帝似乎从不对时尘安自称‘朕’,这样听起来倒还真的像……
刘福全想了想,确定了,靳川言真的像一个关心妹妹的好兄长。
第25章
靳川言走后, 小郑忙让人准备了膳食,由他亲手端着送进了暖阁里。
时尘安已经顶着睡乱的发坐了起来,她的外衣没了, 身上只穿了件寝衣, 她乖乖地用被子围好自己,看着小郑。
小郑将一张雕木小几放在桌上,用来给她放膳点, 时尘安还与他道了谢。
听到了谢声,小郑结结实实地愣住, 过了好会儿, 他这个也算见多了风雨的大太监才搓着手, 局促地道:“不用谢, 你怎么需要向我道谢呢?”
时尘安道:“你本应该随着靳川言去做事, 现在却叫你大材小用陪着我, 对你实在委屈,所以我要跟你说声谢谢。”
她说话的时候很文气,小郑根本没法从她的身上感知到一丝一毫的戾气, 直到此时,小郑才略略明白了为何靳川言偏偏对时尘安另眼相待。
小郑殷勤地帮时尘安掀开粥盅盖子,热气腾腾地冒了上来,时尘安没有立刻动勺, 而是为难地看着小郑:“能麻烦你给我一件衣服吗?”
小郑思忖了下, 皇帝只是不想时尘安离开暖阁, 她受了伤, 无法独自走路, 因此这件衣服还是可以给的。
小郑点了点头,他转身出去, 很快取来一件狐狸毛的披风,让时尘安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