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川言毕竟不是小川,不是能和她平等议事的关系, 时尘安看清了这点, 自然也不会再不知好歹地自己给自己碰壁。
但靳川言的阴阳怪气实在让她莫名又难受, 她提起笔, 规规矩矩地练字, 注意不发出多余的响动, 再引得靳川言来找她的茬。
靳川言的舌尖顶了顶腮,凉凉地看着时尘安。
到了晚间,时尘安受了小郑的敲打是再也不肯和靳川言同床而眠了, 靳川言还等着晚上做场大戏,引一引时尘安的愧疚,冷不防遭她反抗,皱眉道:“又怎么了?”
时尘安看他:“奴婢不合适与陛下同枕共眠。”
靳川言道:“昨夜不是同你说过了?既是宫女, 哪里有资格挑挑拣拣地选卧榻, 更何况, 我的床榻难道还不够好?”
他是真的不知道时尘安在拒绝什么, 她受了伤正是要养伤的时候, 而他的卧榻绵软,暖和, 一等一的舒适,怎么看,都是一个养伤的好去处,时尘安却推三阻四的,好像他床上有洪水猛兽要吃了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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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时尘安误会了靳川言的意思,有小郑话语在前,靳川言这话落到她耳朵里自然而然就成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爬上朕的龙榻却爬不成的?你给我知点好歹。’
时尘安缩了缩头:“奴婢虽是陛下的宫人,但奴婢以为自己应当还有些自由,可以选择日后究竟要不要留在宫里。”
靳川言是早知道时尘安是不愿留在宫里的,也知道揭穿了小川的身份后,她恐怕是更不愿留下了,于是他有些不大高兴地‘嗯’了声。
时尘安到底面皮薄,把话说得极委婉:“无论作为宫人还是嫔妾,奴婢都不想留在宫里。”
靳川言的眼皮抬起,诧异流过他的眼眸,他定定地看着时尘安,忽然暴喝:“小郑!”
时尘安不知道他突然发怒叫小郑做什么,不安地直身,就看到小郑连滚带爬地进来。
靳川言随手拣起一份要被发回的折子砸在小郑的脑袋上:“你给朕说说,你这狗嘴里又瞎吐了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靳川言当真是气到了,时尘安现在怕他怕得要命,他焦头烂额,还没想好究竟该怎么才能让时尘安对他放下戒心,小郑这奴才不想着好好帮他便罢了,还尽给他添乱。
时尘安连叫一声哥哥都不愿,又怎么可能会情愿做妃嫔?这分明是在替他把时尘安往外赶。
小郑有勇气劝时尘安争宠献媚,却也知道靳川言平生最厌恶这点,因此‘奴’了老半天,也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偷偷地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时尘安。
时尘安看着靳川言的反应,心里也渐渐回过神来,一声没吭。
靳川言嗤笑:“有胆子说没胆子认,很好,你说说因你这点私心,你违背了几回朕的命令?刘福全,把你干儿子带走,别再叫朕看到他。”
小郑眼睁睁看着大好前程在眼前化为烟烬,他拼命叫着时尘安的名字想讨饶,刘福全忙堵上他的嘴,把他带走了。
时尘安有些郁闷:“你罚了他们,他们却冲我来讨饶,就是他们刚害过我,也敢腆着脸来冲我讨饶,好像我很好说话似的。”
她想到豹房那些被处死太监,还有桃月的那个梦,有些闷闷不解。
靳川言却对她竟然会因此不解这件事感到由衷的不解:“你还不好说话?除了我之外,你对谁都好说话,哪怕是害过你的人,你都能为她们求情。”
时尘安以为他说的是溪月和袁姑姑的事,她就不说话了,她不想吵,靳川言有他的大道理,不肯听她讲话,她说了没有意义。
靳川言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指的是桃月。你放过她一回又一回,她就认准你好欺负,连向慎刑司诬告这种蠢事都做得有恃无恐,是不是你给的底气?”
时尘安没法反驳靳川言的话,她只能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闷头听训。
靳川言又道:“你这种菩萨心肠,没有我这个金刚在旁怒目,出了宫,简直能被人生吞活剥。”
他竟然绕回去了,时尘安还以为靳川言根本不介意她的去留,没成想,他兜来兜去,还是隐晦地把他的意思传达给了时尘安,时尘安唯有沉默。
靳川言也不要时尘安的回答,他看透时尘安的心狠之处,他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出言请求时尘安。
因此他又轻轻松松把时尘安才打上的郁结解开了:“趁着还有时间,你不如多向我学习,究竟该怎么做好一个怒目金刚。”
时尘安的眼睛就亮了:“陛下愿意教奴婢吗?”
“哼。”靳川言冷笑,“你又不了解我,怎么跟我学?”
这话说得奇怪,时尘安想了很久,直到靳川言都沐浴完毕了,她才突然想起啦靳川言从前与她说过的‘与人争辩没有意义’的论断,他那时就直言很多人的行事都受过往的经历影响,因此各有各的利益要谋,各有各的偏见要守。
这种话套到现在的场景,靳川言说的那话的意思就是‘你不了解我的过去,怎么知道我必须铁石心肠的理由’。换言之,要跟着靳川言学,就需要先了解他的过去。
时尘安曾经对小川的过去充满好奇,那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后来知道小川就是皇帝后,那种好奇就减了,在她看来,生来就是天皇贵胄的靳川言自然什么都有,他的人生由蜂蜜浇灌,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苦。
她一直这样认为,若没有太后的事的话。
时尘安尽管仍旧不认同靳川言激进的处事方式,却不妨碍她因此对他的过往起了些好奇,坐拥江山权力的母子吃喝不愁,一生优渥,又能有什么起龃龉的必要。又不是她们这些农户,一年只靠那三瓜两枣的收成活命,因此一条细水渠的变道都能轻易挑起两村之间的械斗。
她本以为富足的王亲贵族的人生,应当平滑柔顺如丝绸,一点褶子都不会起的。
时尘安起了好奇,却不知道该从何得知靳川言的过往,总不能直接开口问靳川言,她倒还没有蠢到这地步。
就在时尘安纠结不已的时候,靳川言上了床,他坐在床边看她,寝衣着身,面容清癯俊秀,肩线宽阔挺直。
“你可以独自睡碧纱橱。”
还不等时尘安惊喜,他又面无表情地捏碎时尘安的希望:“但明天碧纱橱就要拿出去丢了,你今天睡了,明天就得睡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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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明晃晃、赤/裸裸的威胁,他连睡地上都懒得说——因他知道时尘安那头傻乎乎的倔驴肯定选择睡地上——直接就要把时尘安赶去雪地里,这天气睡雪地,只怕一晚就得冻死。
他不怕时尘安听出来他的威胁,因为他知道时尘安没得选择。
时尘安道:“但是——”
“什么但是,”靳川言凉凉地开了口,“你听小郑说了几句话,你就信了他,却从来没想过来问问我,难道小郑才是我?还是昨夜与你说的那话,我若对你别有用心,满宫十二殿都是我的,你睡哪都没用,你拦不住我。”
时尘安被他说得没声了,过了好会儿才道:“奴婢睡床。”
她想,说到底,她是奴,靳川言是主,他本就可以随便处置她的身体以及生命,她对他的歹心向来是毫无办法。但现在靳川言没有对她做任何的事,甚至还说过要册封她为公主的话,或许,他对她当真没有多余的想法。
时尘安终于上了床。
两人并排躺着,中间依然没有那些枕头。
时尘安想不通明明白日里还放在这床上的枕头怎么现在都没了影,总不是因他们睡到了床上,那些枕头又被扔去了碧纱橱吧。
时尘安疑惑不解,却没有再和靳川言讲这件事,经过昨晚,她知道讲了也是多余,她只能尽量贴着墙,抱着被褥睡去。
她睡得半梦半醒,桃月与溪月仍旧轮番来造访她的梦,逼着她受惊,但这回叫她清醒的却是耳畔含糊不清的一声呢喃:“母后,你为何不喜欢儿臣,只喜欢弟弟?”
时尘安侧过脸。
靳川言睡觉也不是很老实,他好像很渴望拥抱,时尘安睡前贴墙,睡着时也乖乖地一动都不动,靳川言却仍旧能准确地从床外侧找回来,找到时尘安,抱着她,脸贴着她的脖颈,因此时尘安感受到了一滴眼泪的滚烫。
时尘安的手指因这滴眼泪而蜷曲。
她轻声叫了‘靳川言’,靳川言仍旧熟睡着,没有睁眼,环着她腰的手臂却收紧了些。时尘安想叫他松松手,那只去摆脱他的手却反叫他扣住五指,压在了她的小腹上。
他的掌心也是滚烫一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这个深夜,时尘安感觉她好像刺破皇帝的身份面纱,不小心触碰到了靳川言隐秘的内心。
她在黑暗里发着怔,并未察觉到刚刚演完一场戏的靳川言懒懒地睁开了密密的眼睫,轻轻的、不为人知地嗅着时尘安肩颈处淡淡的香味。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条大狼狗,外出奔波打猎一日,夜间却可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被他标记、有着他的味道的地盘,所有的辛劳都在瞬间化为心安,让他可以慵懒地趴在翻开的两只前爪上,惬意地摆摆尾巴。
第30章
时尘安总觉得靳川言不一样了。
他是个勤勉的皇帝, 白日不是泡在文渊阁会见大臣,就是在暖阁批改奏折,在他身上似乎看不到任何享乐的痕迹, 每日除了政务就是政务。
时尘安偶尔会想起他午夜间那些不为人知的呓语, 这时候她总会出神地停下笔看着靳川言认真的侧脸。
关于那晚的事,时尘安终究没有问出口,小郑走后, 刘福全另外拨了个宫人来伺候时尘安,好巧不巧, 正是与她同时入宫的宫女, 现在已改名叫寒月了。
时尘安见到她时脸上还有些尴尬, 倒是寒月很自然地跪下来与她请安, 叫了她声‘姑娘’。
时尘安的身份尴尬, 不是妃嫔, 也不是公主,却也不是宫女,因此只能唤她声‘姑娘’。
时尘安弯下腰, 想叫寒月起身,忽然似有所觉,她偏过头,靳川言正吃着茶看向她这儿, 眼神带着点玩味的笑, 时尘安的手就缩了回来, 直起身, 颇为不自然地道:“你起来吧。”
寒月起身, 靳川言方才道:“你退下。”
于是寒月退了出去。
靳川言放下茶盏走过来,手按在她的肩头, 笑道:“好姑娘,做得不错。”
时尘安转了脸。
太医来给时尘安检查伤势,她每日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腿伤恢复得不错,太医给她拆了夹板,吩咐她每日走动半个时辰,慢慢恢复。
时尘安听了进去,就和寒月说了,寒月一脸为难,原来暖阁里并没有时尘安的衣服。
暖阁里地龙镇日烧得暖,她每日只要穿寝衣即可,偶尔要披件外衣,也都是拿靳川言的氅衣。
那些象征着帝王至高无上的龙纹披在了一个个小小贫女身上,他却不觉得有丝毫的僭越,反而很喜欢看她穿他的衣服,也就没有人想起要给时尘安准备衣服了。
但现在太医说了要时尘安每日走动半个时辰,时尘安就要遵守医嘱,虽说暖阁里也可以走动,但时尘安也差不多在这儿闷了一个月,实在难受,她想出去。
因此,她借此机会和靳川言提了请求,她的想法极其简单,她和靳川言说豹房的厢房里还有半箱笼冬衣,让寒月取过来就是了。
靳川言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他说:“不行,那些宫装都太丑了。”
时尘安莫名,宫人是伺候皇帝的,他若嫌宫装丑,碍着他的眼睛了,早可叫尚衣局改了,哪里还能等到此时来挑时尘安的毛病。
时尘安觉得靳川言在找茬,靳川言却一扫白日积累下的疲惫,忽然振奋了些,让刘福全去把尚衣局掌事的姑姑叫来,要给时尘安做新衣。
时尘安见他要大动干戈,忙阻拦道:“那些冬衣奴婢不曾穿几次,弃了可惜,何必要裁新衣。”
靳川言打量着她的嫩脸粉颊,道:“它们不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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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尘安一怔,她才知靳川言为何嫌冬衣丑。
两个掌事姑姑来得快极了,一个拉起屏风给时尘安去量身,另一个恭敬地拿笔记录靳川言的要求。
靳川言说得慢,他总要在脑海里想一想给时尘安穿上各色衣服能俏丽几分,他才好下结论。
也因此,他可以轻易地听到隔着屏风传来的轻声细语,姑姑报了个数字,原本靳川言还没感觉到什么,偏偏时尘安极为害羞地请求姑姑:“姑姑,我帮你记,你别说出口。”
靳川言才反应过来那报的是什么数字。
他想到夜里睡觉时总能抱到的一团绵软,虽然极力想夸赞自己特别会养妹妹,都能把一个瘦小的干果养的皮薄肉嫩汁水饱满,但靳川言一本正经的严肃面容下,耳朵尖尖依然克制不住地红了。
掌事姑姑拿着笔,困惑地抬起头,不明白素来杀伐果断的帝王为何在给姑娘挑衣这件事上久久下不了决断。
过了好会儿,靳川言方才道:“裁红衣,她皮肤白,穿红会很好看。”
掌事姑姑道:“陛下喜欢怎样的纹样?”她翻开一大本册子,书里的每页都用画笔画着图文,下面注明纹样名称。
靳川言接过,那心思却是专注不了,总要分一半到屏风后,直到时尘安量完衣,他还没挑明白,于是为了掩饰,他故作镇静地把册子递给时尘安:“我选了几样,你瞧瞧喜欢什么。”
时尘安挑不明白,还是掌事姑姑帮忙做了决定:“姑娘年轻,挑几样青春活泼的纹样就好。”
时尘安道了谢。
掌事姑姑走了,靳川言喝了两盏热茶,仍觉得这暖阁待不住,他起身要摆驾,刘福全看着核桃大小的怀表上,指针都快指向了子时,他觉得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