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偌神色一凝,细细去看那画像。果然,是六岁的钦聿。
逃出来不难,只出去之后如何活下来才是真正逃亡的开始。
一老者拄着一根长棍急急走过来,是爷爷。
爷爷一瘸一拐走过去,扔了木棍,将几张画像撕得干干净净。
那张沟壑交错的脸上气得通红。
“我,我孙儿是,是被卖了!他,他是为了给我治病给人骗了!”
他很着急,一句话磕磕绊绊说完又咳了许久。
一人捂着口鼻,声音很闷:“谁知道是不是被骗了。”
“你又没有证据,说不定是你们祖孙俩密谋想要去谋财。”
周遭的人也纷纷捂住口鼻,对着老人指指点点。
爷爷气得跺脚,一声接一声地咳嗽,急得说不出一句话。
忽而一队人马赶过来,身上都带着刀,人人神色肃穆。
百姓怕惹上麻烦纷纷奔走。
一瞬间竟只剩爷爷一人。
马车在爷爷跟前才将将减速,爷爷被逼的往后退了好几步,腿脚不便,摔在了地上。
白偌阻拦爷爷摔倒的手再次穿过了爷爷的身体。
无论多少次,她都无法控制地想要插手。
即便她早就心知肚明。
她作为局外人,根本不能改变事情的走向。
就算得了短暂能接触的机会给钦聿治疗了两刻,也不能改变钦聿被鞭打,被羞辱,要舍弃了坚持了一个月的东西去摇尾乞怜,才能逃出牢笼。
此刻也不能改变爷爷的境遇。
马车上的人走下来,手中盘了两颗核桃。
是田老板。
田老板信步走到爷爷跟前,一脚踹了上去。
“你可知你养了个什么样的孙子?”
“他杀了侯府的公子!”
“你可是知道!我半数家财都赔了进去!”
“来人,给我,打!”
白偌无论努力了多少次,她的术法依旧没用。
几人围上来对着爷爷拳打脚踢,每一下都打得极重。
白偌心急,在爷爷周围走了一圈又一圈,才发现爷爷正看着小钦聿躲着的方向。
白偌顺着视线看过去。
小钦聿站在阴影里,定定地望着这边,手紧紧地握拳。
白偌又看向爷爷。
爷爷双眼通红,嘴中不断做着嘴型。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跑!快跑!”
小钦聿没有过去也没有跑,只一直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那些对爷爷拳打脚踢的人。
他明白,只要他出去,他就会被抓回去。
但他怎么走得了,那是爷爷。
爷爷又忍着疼,极力扯出一个微笑。
嘴中的话变成了。
“不要看,转过去,爷爷,一点也不疼。”
白偌忍不住哽咽,她走到小钦聿身边,用手遮挡住小钦聿的眼睛。
她知道这没有用。
但她能做的真的很少很少。
如果不做些什么,下一刻就会被那些情绪彻底湮灭。
“你也不想要我看吗?”
白偌一愣,应是小钦聿又感知到了她。
白茹垂下眼:“看了,会很难过。”
小钦聿没有听见,他自言自语又接了下一句。
“可是不看,怎么能知道爷爷有多疼。”
白偌眼睛继而发酸,却说不出一句话。
即便小钦聿听得见,此刻任何话都太轻太轻了。
不知过了多久,爷爷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田老板拿着锦帕捂着口鼻走过去,对着爷爷踢了踢。
爷爷依旧不能动。
“拖去城外吧。”
一句话撂在地上,便带着人马远去,只留下一个仆从善后。
人走后,仆从觉得晦气,对着爷爷吐了好几口唾沫,才拖着人走向城外。
四处还有官府搜寻小钦聿的人马,小钦聿没有现身。
他不停地穿梭在小巷子里,避开官府的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那张小脸上全是肃穆。
那仆从拖着爷爷出了城。
小钦聿借着此时进城人数众多,混乱中也出了城。
庇护此处的是个小宗门,夜晚禁止人们出城。
夜晚他们没有派人庇护,于是会有煞鬼肆虐。
所以城中的人若请不起修士庇佑,便不会夜晚出城。
此处也没有乱葬岗,若有犯了什么事又不知身份的人,便会扔到城外去。
尸体便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去了哪里自然不言而喻。
小钦聿回来时也不会夜晚赶路。
此时天色将晚,小钦聿管不了那么多了。
城外没什么人,那仆从生怕错过了城门走得匆忙,爷爷也没有被扔的很远。
小钦聿极快地跑上去,爷爷还活着,只是受伤很重。
一个小孩拖着一个受伤的老人,太显眼了。
小钦聿明白这一点,他小心地将爷爷扶起,放在还很稚嫩的背上。
他没有回城。
他一次偷跑出城的时候发现不东边有一处破庙。
于是背着爷爷一步一步极艰难地往那边走。
白偌也跟着一小步一小步跟在后面。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
两人都能平安。
小钦聿以为天彻底黑之间,他们一定可以到那里。
但他终究只有六岁。
黑暗很快将他淹没。
爷爷在此时转醒。
钦聿的身体太小太小,爷爷的腿还拖在后面。
爷爷很快发现周围的环境是城外。
他不顾身体的疼痛挣扎着起身。
“钦三儿,你走吧,爷爷有些累了,想歇一会。”
跟在身后的白偌愣在原地。
如果只有钦聿一人,跑快一些是能保命的。
但带上爷爷,便拖累了很多速度。
爷爷,想让小钦聿一个人活下去。
小钦聿迷茫了一瞬,很快明白过来。
他生来淡漠,不知道为什么爷爷要这么做,但他有声音从心底告诉他。
不可以。
就像爷爷生病,这个声音告诉他要给爷爷治病一样。
就像在陈府,这个声音告诉他如果不能让爷爷死,所以摇尾乞怜也可以一样。
他神色执拗:“不行。”
爷爷笑得很是和蔼:“我们钦三儿,真是。”
“你小时候也不爱说话,就愣愣的,爷爷还以为你天生不通情感。”
“但这次,爷爷真的累了,一点也走不动了。”
“你先走,等爷爷休息好了就来寻你。”
小钦聿不听,他执拗地要将爷爷背在身上。
“快跑——”
白偌下意识出声。
是煞鬼,她感受了煞气的逼近。
是煞鬼来了。
但两人都听不到。
小钦聿已经把爷爷背在了身上,一步一步往前走。
不行,这个速度太慢了。
白偌走到两人身前,想要拖着两人走,手直直穿过了两人。
她想着小钦聿或许能感应到她。
她在小钦聿身前不停地晃。
但好像连这个都已经失效。
煞气越来越近了,白偌愈发焦急。
爷爷也好像感受到一些不安,不停地劝说。
只是他受伤太重,连小钦聿的力气都抵挡不了。
煞鬼还是来了。
只是一只单念煞鬼,白偌一人也能解决。
但她的术法无用。
小钦聿无知无觉地走着,单念煞鬼没有神智,只知道用煞气将所有活物吞噬或者同化。
煞鬼已经伸出标志性的只有皮包着骨头的利爪。
白偌急得用一道道灵力去打,用身体去挡。
她知道没有用。
但万一呢?
透着月光照下来的影子,小钦聿终于发现了煞鬼。
他带着爷爷往旁边一滚,极险地与煞鬼的利爪擦肩而过。
小钦聿反应很快,他将爷爷狠狠一推,爷爷滚到了一旁。
他自己跑了起来。
不知为何,小钦聿对煞鬼更为吸引力。
煞鬼直直追着他跑,可是六岁的孩子怎么能跑得过煞鬼。
冲天的煞气将小钦聿衬得格外渺小。
他眼神凶狠地看着眼前狰狞的煞鬼。
煞气却即将将小钦聿覆盖。
下一秒小钦聿那双眼眸里冲天的煞气被一道佝偻着身体的身影覆盖。
沟壑交错的那张脸上是一双充满惊恐与焦急的眼眸。
是重伤的,腿脚不便的,甚至在刚才都力气都敌不过小钦聿的——
爷爷。
第33章 [VIP]
那只皮包着骨头的手穿过老人的胸膛, 粘稠的血液顺着灰色的指甲一滴一滴地滑落,再滴在地上,渗透进泥土里, 将这一小部分泥土染成暗红色。
“爷爷……”
不知缘由, 一种情绪从心底涌上来, 如同大海一样将他覆盖将他淹没。
爷爷极力咽下涌上来的鲜血,扯出他面对小钦聿最平常地微笑。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小钦聿狠狠一推。
“钦三儿,快跑。”
“听话, 不要回头。”
小钦聿被推得老远,他无知无觉地按照老人说的话极力地奔跑。
他擦了擦面上的汗,发现手上尽是血红。
是爷爷的血。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倏地回头。
老人被冲天的煞气淹没, 一点没有残留。
那无法言喻的情绪沉底将他淹没,他不知道是什么。
很多时候他不能理解很多情绪,只凭着内心的感觉走。
就像此刻,他觉得内心有一团无论如何都无法消解的东西在催促着他。
告诉他。
毁灭,把那些人,和这个灰色的东西,全都, 毁灭。
在一旁的白偌瞳孔微缩。
只一刹那,小钦聿的眼眸变为暗灰色, 在里面看不到一点属于人类的情绪。
更为浓郁颜色接近深灰的煞气冲天而上,将那只单念煞鬼瞬间吞噬。
只这点还不够。
煞气拖着他飞过城墙, 突破了宗门护卫这座小城的禁制。
他落在了街上, 一步一步往前走。
小钦聿赤足走在街上,脏乱的里衣混着鲜血, 一双深灰色的眼眸。
即便是心魔镜,那煞气也极有压迫性, 比白偌遇到的任何一个煞鬼都要强。
白偌不敢靠近,只不远不近地跟着。
她怀着极大的不安,不自觉想起两人初见时经历的那次试炼。
当时,钦聿的煞气也是如此。
只是那个时候他正在勉力控制,而此时的小钦聿。
已经彻底失控了。
小钦聿来到了当时田老板在的那个酒楼。
即便是夜晚,此处也歌舞升平。
因为小钦聿得罪了侯府的郁闷在今天得到了一些宣泄。
田老板开心,于是包了酒楼二层彻夜狂欢。
美人在怀,美酒在手,好不快活。
小钦聿没有感情的眼眸看向正在欢笑的酒楼二层。
他一步一步走上楼梯,他身后的煞气过于汹涌,一层的食客纷纷奔走。
然而二层还在欢声笑语,全不知危险即将来临。
田老板看到来人竟是小钦聿,当下气极。
“你个小畜生,如今还敢现身?”
“若不是你,我怎么会得罪了侯府的贵人?”
“荣华富贵你,唔——”
要说出的话被扼杀在咽喉。
是一双稚嫩的小手。
和刹那间到田老板跟前的小钦聿。
随着这双手还有冲天的煞气荡开,正在歌舞的舞娘和琴师和享乐的宾客瞬间被煞气吞噬,酒楼的窗纸碎成一片一片,连带着支撑窗纸的窗沿竟也碎成木屑。
煞气过于浓郁,此间酒楼的上空都被灰色覆盖。
连一楼来不及奔走的人都不曾幸免。
一同成为了这煞气的养料。
小钦聿竟在此刻笑起来。
他微微歪头,稚嫩的脸上是极纯真的笑,是小钦聿在陈郭府里学会的。
“荣华富贵?”
“你既然稀罕,也该让你尝一尝。”
语音刚落,小钦聿捏着田老板地脖子狠狠摔在地上。
浓郁的煞气凝聚成一条极粗极长的长鞭。
上面有根根倒刺。
他稚嫩的手指轻轻一挥,长鞭甩在田老板身上,连血肉都分离,扬在空中又被煞气吞噬。
“啊——啊啊啊——”
“大!大人!不,不,神仙,您是神仙!饶了小的一命!求您了!”
田老板不似下午的雄威,每一下打在身上都是剧烈的疼痛,因痛楚生理性出的冷汗与血液混在在一起,狼狈又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