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和滟点头:“到时候我会做了账本,给侯爷看各项支出的。”
“不用这么麻烦的。”
裴行阙无可奈何地笑,叹口气,支起身子,跟她讲起最近修缮府里的进度。
出了正月,梁和滟原本打算的修缮事务就开始动工,她要忙食肆的生意,侯府里的事情就交给裴行阙,由他监督着泥瓦匠们,不要偷懒耍滑、偷工减料,或是故意磨蹭,拖延工期。
“书房还有两三天就粉刷好,窗户门扇也都加固,等气味儿散去,我就能搬回去住。”
梁和滟点头说好,又大体算着进账:“侯爷和我俸禄有限,许多锦上添花的摆设装饰,都不着急,先把日常居住的地方修缮好,房子是要长久住的,这个不能省,一定要好好弄。等下个月的俸禄下来,再添一张好些的床,和一些被褥铺盖,就算是收拾出一个能住人的地方了。”
顿一顿,她问:“侯爷去过府里的藏书阁吗?”
因为要修缮侯府,梁和滟日前逛过一遍府上,看了一圈,大约了解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地方不算大也不算小,住他们几个人足够,若是到时候收拾好,一切井然有序,那把阿娘接来,也绰绰有余。
“…去过。”
裴行阙抬了抬眼皮,慢慢答话。
“我前两日扫了一眼,藏书颇多,但大多都受潮损毁了,不晓得有没有孤本一类,若一起坏在里面,倒是可惜,想挑个日子,整理整理。”
她边讲话边拨算盘珠子,一心两用,很利落:“侯爷要不要与我一起看看?我想着,若真是坏的不能用,那就该扔的扔掉,不要留着占地方,只是担心有侯爷旧物件,想侯爷和我一起。”
这事情就这么说定。
梁和滟是想到什么就要去做的性格,因此并没有耽误很久,到第二天就和裴行阙一起推开了藏书阁的门。
这天是个好日头,外头摆好了晾书的台子,若有什么值得留下的,就挑拣出来,拿出去晒一晒,去霉气。
原主人看书多且杂,各类都有,摆放也乱——游记旁边挨着《天工开物》,再往那,梁和滟没听过那书名字,抽出来,问一边裴行阙:“《温香集》,侯爷听过这名字吗?是话本子?”
“未曾,是诗集吗?这名字,好奇怪……”
裴行阙原本站在好远的地方,原本摇着头在回忆,忽然一愣,啊了一声,快步过来:“那是……”
梁和滟掀开,看了眼,眉头皱起。
裴行阙的手已经搭在书页上,没来得及拦住她掀开,两个人的手一起停在一页晕了颜色的避火图上,上面的人物画得拙劣,身形也走样,说不上香艳,但足够叫人尴尬。
梁和滟捏着书,抬头看裴行阙,后者耳根滚烫,手仓促收回去,咳一声:“我才搬来这里的时候,想着四处看一看,结果略一翻,就翻到许多本这样的书,从此,再没来过。”
“嗯。”
梁和滟似笑非笑,胡乱翻着:“这书还是龙鳞装①的书籍,当初购入,大约也价值不菲,只可惜糟坏了,不然,转手卖出去,也不错。”
她神色从容,对着那一本子风花雪月事讲得毫不脸红,抬头看见裴行阙神色,歪歪头,终于忍不住笑了。
“侯爷知道那喜帕上不止会有血,就是从这上面来的?”
她绕过去,看裴行阙红脸的样子:“侯爷婚前,没有看过避火图吗?”
裴行阙咳得厉害,偏过头,不看她。
正说着,芳郊来叩门:“娘子,宫里来人了。”
梁和滟脸上笑意收起,宫里来人,做什么?
裴行阙也站直身子,看过去。
“来的谁?”
“是太医署的,说是…来给侯爷和县主送药。”
送药,送什么药?
梁和滟放下手里书,和裴行阙一起出去,两个人身上还沾点埃尘,掸过后才进屋,就看见一个太医装束的,带着两个内侍,坐在屋里,正皱着眉喝茶。
“太医好,不知道来我府上,做什么?”
梁和滟瞥一眼他们神色,懒得多应付,伸手倒了一盏茶,站着喝了,慢吞吞问。
那太医站起来,跟他们行礼:“太子殿下说,上次叫人看过侯爷的脉象,吩咐人给开了方子,补一补身体。又怕侯爷讳疾忌医,不肯喝药,所以派了两位中贵人来,监督侯爷把药喝了——是煎好带过来的。”
略一顿,他指指另一个食盒:“那是县主的,殿下说,要补就一起补,怕…怕侯爷补过了,县主跟不上。”
梁和滟看得懂避火图,又混迹过市井间,自然听得懂这话里的意思,她冷下脸色:“我身体尚可,本不需进补,且这药也不是给我把过脉才开的,若和我体质相冲突,喝了反倒不好,算了罢。”
太医身后的内侍轻笑一声:“瞧县主说得,咱们殿下既然吩咐太医署给开了药材,那必然就是斟酌过的,都是些温补药材,什么人都能喝,而且,咱们这不是带着太医一起来了吗?此刻正好把了脉,看看县主能不能喝这药。”
另一个内侍也笑着帮腔:“可不是?县主平日里,看得也无外乎一些市井郎中,找太医看病的机会少见,可别错过了才是。”
“县主身体康健,不用喝这些东西的,我独自喝就是了。”
裴行阙轻咳一声,推了椅子给梁和滟坐下,自己抬手,要接过那药碗,梁和滟抓住他手,伸手摸了下那药碗:“殿下原本是好心,但这药由几位熬好了送来,一路风尘仆仆的,早已经凉了。侯爷身体一向不好,怎么好喝凉的,到时候喝了再病一遭,岂不是反而辜负了太子要给侯爷补身体的本心?若再拿去热一遍,药效怕是会变,也不合适,还是不喝了。”
她态度很坚决,紧抓着裴行阙的手腕,不放开。
她不是很咄咄逼人的语气,只是寡淡一张脸,微微皱眉,眼上抬,冷冷看着那碗端在她手边的药。
叫人不敢轻易冒犯。
裴行阙也很配合,侧过肩膀,重重咳起来,他肤色冷白,此刻抵着唇,咳起来,脸上很快显出剧烈咳嗽后的红晕,整个人微微蹙着眉,半笑着:“县主讲得也是,若太医方便,写了方子来,我们自己熬,也不劳烦诸位中贵人了。”
这三个人倒也不敢真的灌药给他们,互相对视一眼,还是最先开口的那个内侍嘻嘻笑着讲话:“县主这话说得也是,不过呢,殿下也吩咐了,这药左右也是给女人滋补身子的,县主若不喝,就叫我们给您母亲送去,也是一样的。”
梁和滟脸色一变,下颌紧绷,瞥过那内侍得意的脸。
“母亲如今身体微恙,时不时还服着药,这药虽好,只怕药性相克,喝了也不合适,还是我喝罢。”
裴行阙按住梁和滟的抓着他手腕的手,轻轻拍了拍,语气温和,缓缓抬手,要去接那药。
他端过,梁和滟也站起来,抬手,接过那药,要饮尽,只是才喝了一口,就被裴行阙反握住她手腕。
牢牢地,不许再动。
梁和滟从不晓得,裴行阙看着这样病弱,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手里那药抬手就喝下,一饮而尽,没半分停滞,在场人都没来得及阻拦,他喝过,偏头,若无其事看梁和滟,笑:“我看县主喝药的样子,还以为不苦,原来这么苦,等人拿来了蜜饯再喝吧。”
喝过了,他把药碗扔到桌上:“好了,去复命罢,县主那碗,稍候再喝——我已经喝了,县主本就是陪着我一起调养,不会不喝,只是她怕苦,要慢慢喝。”
那内侍还要讲话,梁和滟已经冷眼瞪过去:“怎么,也要看着我这么喝下去,才肯走,你们这是送药,还是灌药?还是中贵人不信这药苦,自己要尝一尝?”
那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也没再讲什么,把那碗放下,离开了。
前者才出门,裴行阙就抓了痰盂来,抓着梁和滟:“县主把那东西吐一吐,看看能不能吐出来……”
又叫芳郊和绿芽,去请郎中,梁和滟把痰盂推过去,叫他先。裴行阙推搡不过她,转过身,袖子遮挡,不叫她看见。
他摆手,嗓音发哑:“使臣才走,就下毒害我,足够把他推风口浪尖。太子不会这样做的,县主不必担忧,我喝了,至多难受一阵,不会出人命的。”
梁和滟不晓得说什么好,抓住他手腕,摸脉搏,跳得稳健有力,只是,那手腕在她指尖缓缓滚烫起来。
她觉得自己也有些热,但没有热得那么厉害,起起伏伏的,仿佛小腹烧起一团若有若无的火。
郎中很快被请来,把了脉,一时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那药也没留下药渣,也不好看究竟是什么,只留下了两粒救急的药丸子,说若有事,夜间寻不到人的时候,先吃下。
至于梁和滟还没喝完的那碗,则倒了一半,叫他拿回去查看。
一番折腾,天色渐晚,两个人劳累一天,都累了,吃过晚膳,躺在屋里歇着了。
只是躺久了,两个人都有点不太对劲。
裴行阙辗转反侧,坐卧难安,难得有些不太安静,梁和滟好一些,却也沥沥一身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只觉得身边的裴行阙才是清凉的所在,不受控制地想要靠近他。
她想了想那药,明白过来里面是什么东西,伸手,按住裴行阙肩膀,叫他面对自己:“侯爷还好吗?”
他不太好,眸光很不清明,汗湿的手指慢慢抬起,握住她手腕:“县主,我觉得我有些…不太好。”
指尖滚烫,嗓音沙哑。
他头后仰着,靠在床上,低低在喘。
梁和滟扯了扯领口,皱起眉头,她神智很清明,身体却不太受控制,低下头去,试探着,落下一个吻,在他唇边。
裴行阙轻轻一颤,愣怔着,瞪一双眼看她,握她手腕的手指收紧,嗓音哑得更厉害,低低的:“县主……”
“侯爷会吗?”
“什么?”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盯着他:“今日白天,你不是才看过避火图吗?”
第21章
夜色深沉,东宫里一片静寂。
梁行谨披着外裳,从里间出来,伸手拿湿帕子,擦脸上的脂粉痕迹。
他低笑,手又绕上那一串佛珠,一颗颗,细数着,抬眼看屋里候着的内侍:“那药送去了,喝了吗?”
“侯爷喝了,县主才饮一口,被定北侯拦下了,说那药太苦,要稍后喝。”
定北侯府里趾高气昂的内侍此刻讷讷低头应诺,态度谄媚至极。
“被裴行阙拦下了?这两个人还真像小姑姑讲得,情谊甚笃么?真是如此,咱们也不知是从何而起的。”
梁行谨冷笑,神色阴戾:“不过,既然喝了那药,那有他们好受的。”
他捻过一粒佛珠,翻开桌上密折,:“若楚国细作传来的消息属实…梁和滟倘若能有定北侯的孩子,到时候拿捏在手里,实在是莫大助益。”
屋外月如钩,冷清锋利如梁和滟眉弯。
乌浓的眉挑起,她手臂撑着,低头,看裴行阙。
那大夫给的药丸子吃过了,好苦好大一粒,费力咽下,黏着上膛,哽着喉咙的苦涩慢慢在唇齿间化开,一直苦到五脏六腑,却于事无补,半点作用也无。
春风冷清时节,梁和滟热得烦躁。
他喝了太多补汤,神情远比梁和滟昏沉,此刻视线深邃,注视她,唇抿紧。他伸手,扯下她发簪,她鬓发垂落,委于肩头。
乌云堆肩,眉眼明亮。
她美得冷清到刺人,此刻眉弯柔和,皎然若月。
裴行阙不敢仰头去看,把那簪子握在手里,刺着掌心。
“县主,别……”
他手心被刺破,血珠滚落,沿着清瘦腕骨,一路滑入衣袖。明明气息乱透,还要讲话,仰着头,看她:“这样的事情,你别勉强。”
梁和滟打量一眼自己,只觉得此情此景,怎么也不算勉强——他们现在的样子,倒是更像他被勉强。
“我没有勉强。”
梁和滟摇头,看着他:“你觉得很勉强吗?”
她此刻思绪乱成一团,扯不出一条线来,她胡乱地想,裴行阙对外头纷扰的流言蜚语面不改色,是真的不在意,还是这事情就是真的?
“你若……”
话没有来得及讲完,裴行阙一只手按着她后脑,把那里的头发都揉乱,往下压,唇抵住。
气息错乱。
梁和滟也不再说话,她从来不是絮叨的性子,与他也没多少浓情蜜意的话可以讲。
于是低头,不带什么感情地单调亲吻,她想白天看过的书,回忆潦草掠过的几页图画里的样子。那图画得太不细致,她也只是走马观花,于是不免生涩,牙齿磕到唇,裴行阙吃痛,乌亮的眼沉下去。
“县主——”
他叫她。
梁和滟不说话,只皱眉,看他被磕破的唇上流出的一点血珠,手指压下,擦去,然后又低头,这次试着力气柔和一些,轻轻地亲一下他。
帷幔摇曳,衣服堆委地上,静谧无声。
门窗不晓得关的好不好,但此刻也顾及不上,有风吹窗户,簌簌的声音,梁和滟抬头,秾艳神色间,她一双眼清凌如冰雪。
没有人来惊扰,只是一阵穿堂的春风。
屋里的烛火不及吹灭,灯花爆开,有点响亮的一声,但裴行阙没听见,入耳是他自己和梁和滟的呼吸声,起起伏伏,浪潮汹涌。
她鬓发垂下,落在他手背,很痒。
隔上一千多个日夜,他曾在雪地里仰望神明一样地抬头,注视她身影,虔诚至极。
那时候他心里落满白雪,皑皑清净,从没想过会到今天,会和她这样。
他自觉污秽,连她衣摆也不配沾染。
于是握紧她簪子,借着掌心的刺痛维持一点神智,不叫自己的清明理智濒于崩溃。
那碗所谓补药仿佛一星火,烧烬他神智,然而废墟灰烬之后,经年淤血之外,他还是把梁和滟守在他心尖,大雪飘零,她干干净净立在那里,皱眉与他对视。
裴行阙低声,第一次当着她,叫她小名:“滟滟……”
然而声音还是压得很低,低到仿佛只是一声吐息呓语,轻而易举被那灯花爆开的声音压过去,梁和滟的手压在腰间,在解那一处系扣,她有些忙碌,忙碌到无暇听他叫了自己什么。
“真的不会?”
鼻息吹拂,梁和滟脸烧红,额间有汗,手指抓住他肩膀,撑扶着:“要我教你?”
她的脸很红,云霞一样晕染开,扫过眼尾,没入两鬓,沿着堆乱的发髻散开,垂到肩头,扫在他手背与脸颊,她伸手,摸一摸,抬起头,和他眼注视:“这样可以了罢?”
裴行阙不讲话,他脸很红,唇色因为抿得太久而发白,隐忍着。不能开口,开口就会失控,像有岩浆要喷涌,松开紧咬的唇就会抑制不住那滚烫灼热。
然后在她手指落下、轻握的时候,他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