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撒泼,没发酒疯,没讲乱七八糟的话,他说得清淡,都是轻飘飘没什么重量的话,从始至终都温和平静。
梁和滟怔一下,叹口气:“要搬去,至少也等明天。你烧成这样子,一个人怎么行?你那个长随也不太中用,夜里睡得只怕比你熟,到时候你烧出什么毛病来也不好。”
话未落,子时滴漏响起,这天是腊月二十一,除旧迎新的时候,又一个正月就要到了,他们成亲要满一年。
天是真的不早了,梁和滟再要催促他就寝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县主,新一天了,到我生辰了。”
去岁这时候,两人还没有讲过话,更何谈给他贺生辰,到如今,他们做了一年名义上的夫妻,似乎也还是没亲近多少,彼此还一切如新。他们之间仿佛隔一道天堑,没人跨得过来。
称得上生疏。
生疏到梁和滟压根不知晓,今日是裴行阙生辰。
她想了想,觉得若知道,那看见他在外头的时候,那番话她就不会故意讲出来了。
至少也要延后几天再讲。
但总是要讲出来的。
裴行阙平和地开口:“县主能不能,贺一句我的生辰?”
讲到最后,尾音微颤,梁和滟从里面听出一点希冀——他深更半夜,发着高热来这里,就为了听她贺一句他生辰?
梁和滟看不清他表情,只看见夜色里,一双闪着光的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
她撑起身,摸火折子,要点灯,手被握住,裴行阙微微用力,把她按回床榻。
像怕被她看清脸。
“好……”
“那我祝侯爷,身体康健。”
梁和滟叹口气,过生辰的人,总是要被特别对待一点的,她跟哄小孩子一样拍了拍他肩膀:“好了,侯爷,早点休息,好不好?你就在这里站着,怎么能好好休养,又怎么身体康健?”
裴行阙似乎是偏了偏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片刻后,梁和滟听见他慢慢说:“县主,下雪了。”
梁和滟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月华如水,夜空清明,哪里有下雪的样子。
要问的话还没讲出口,裴行阙已经站起身,他抬手掖一掖梁和滟的被角,要她躺好:“不早了,县主睡吧,好好歇息。”
然后起身出去。
真是要去书房里睡了。
梁和滟下午睡得多,原本就不怎么困,这么一折腾,更没睡意了,且前面人跌跌撞撞走着,她也不能够放心,于是站起身,扯了衣服披好,追出去。
才一出门,她就被冷得一哆嗦,好在待了风帽,有点冷,但没受风吹。她紧一紧衣服,快步走。府里常备着治风寒、退高热的药,是搓成的丸子,解急症的,药效略差一点,但此时也挑剔不得了,梁和滟拿着,往书房方向走。
刚进正院,她步子停下。
月色冷清,裴行阙神情也冷,他裹着大氅,靠廊柱坐,眼皮垂下,仿佛已经睡着了。
梁和滟走过去,蹲他身边,伸手摸了摸额头,倒是凉的,然而被风吹了片刻,谁脸不凉。她想着,往衣领里面探了探,摸到脖颈的时候,裴行阙轻轻一动,缓缓睁开眼皮,抬眼看她,嗓音微哑,倦怠疲乏:“县主,这么晚了,怎么不好好休息?”
他一副温驯模样,今夜却总做发疯的事,梁和滟叹气,把那药丸子捏出来,抵在他唇边,刚要说是什么,他却已经吃下去了——也不怕是毒药。
那么苦的一个丸子,他面不改色地含进嘴里,缓缓嚼,慢慢吞。
眉头也不皱。
“侯爷在这里做什么?”
梁和滟叹口气,要把他拉起来,裴行阙仰仰头,看天:“想等下雪。”
他说:“我总在雪天遇上好事,今日我生辰,不晓得会不会也下雪?”
比如遇见梁和滟,比如与她成亲。
周地下雪是稀奇事,梁和滟能想到的,也就寥寥几场,于她而言似乎都不是太好的事情,比如和梁行谨他们打架牵连父亲被罚跪,又或者是被强凑着和裴行阙成亲。
她垂着眼,维持着一点耐性:“侯爷,进去睡吧,都这个时候了,不会下雪了。”
裴行阙抬眼看她,月光下,他笑得冷清又寂寥,慢慢重复一遍她的话:“是,都这个时候了,不会下雪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说谢谢梁和滟的药,笑容温和平静,没一丝破绽,梁和滟想了想,还是跟他道个歉:“对不住,我不晓得你今日生辰,若我知道,那些话不会当着你的面讲……”
“什么话?”
裴行阙身量高,两个人靠得近了,他看梁和滟,就需要微微低一点头,此刻他头垂着笑一笑:“我不知道的,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不早了,县主,等以后再讲吧。”
都这么说了,叫人怎么信他不知道。
梁和滟想着梁拂玉的话,试图用个听起来不那么容易激怒裴行阙的语气跟他讲话,但她实在不习惯跟人示弱,因此讲出来的话也还是太冷硬,显出不近人情来。
她一边把裴行阙往屋里推,一边说:“我们若和离,的确会有些不利于侯爷的流言蜚语传出来,这是我不好。但侯爷,我不能留我阿娘一个人在这里,我必须得这么做。”
梁和滟低低讲:“侯爷来日回楚,是嫡长子,到时候必然会为你择选新的皇子妃,等你新皇子妃有孕,这些流言蜚语,就不攻自破了。”
“县主!”
裴行阙很突兀地打断她话,叫她,他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握住她手臂,很用力,语气低下去:“县主,今日是我生辰,今日是我生辰呢。”
他讲:“我生辰这天,我们能不能先不讲这个。”
“先不讲这个了,好不好?”
第42章
小时候有点小灾小病, 吃过药后总被哄着睡一觉,讲睡一觉就好了。
于是人难免对睡一觉醒来的事情有期待,仿佛什么事情, 都真的能睡一觉就好了。
梁和滟也是这么催着裴行阙去屋里睡觉,耐着性子跟他讲不要想那么多, 睡一觉就好了。裴行阙原本就生一双很亮的眼, 此刻醉酒又高热,眼里映水光,亮得出奇, 干净得要命, 黑白分明地看人, 头垂着, 鬓发蓬乱, 像可怜的、沾满灰的小狗:“真的?”
“真的一切都好起来了?”
他问得好期待, 哪怕他们都晓得, 睡一觉, 事情也还是这样。
看着他躺好了, 梁和滟端了碗茶水,看着他喝下、盖好被子了, 紧一紧衣服,也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在外面吹过一阵子冷风,她睡不太着, 干脆爬起来, 自己点灯磨墨,写和离书。
世上人要和离, 左不过是那么个模子,毕竟真到撕破脸的时候, 事情不能闹得太难看。
于是先写天赐良缘,如何恩爱和睦,但性情又如何不合,到眼下又遭一点变故,于是无可奈何,到了和离这一步,到最后,还要再祝人等和离后,能早日找到合适得宜的新妻子,两个人能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她写完了,磨的墨也尽了,笔锋在砚台上划拉两下,她眨一眨眼。
她虽然不困,但专注了这么久,脑子到底有点晕乎乎的,她一边在砚台上兜来兜去地转毛笔,一边捏着那页纸,看她写得有没有那里不合适。
翻来倒去看了两遍,她利落地签下自己名,翻箱倒柜找印泥,没找到,最后掏了没用多少的胭脂出来,手指压在上面,蹭两下,画押。
她长舒一口气,搁下那页纸,仿佛卸下心里一个重担。
但那重担在心口压了太久,似乎已经习惯那么个沉甸甸的重量,她没觉得轻松,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只是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揉一揉额头,想去歇下,但心里乱糟糟的,睡不下,干脆翻出账本来,开始算账。
两个人这一年来,攒下来的钱还是不少,但因为彼此的俸禄不同,在各项支出上占比也不同,有的事情上他七成,有的事情上又变三成,她想的是分得干干净净,要条理清晰地分好,因此要算起来,所费的力气不小。
一豆灯光昏黄,窗外北风呼啸,梁和滟原本想着这活计枯燥,她算着算着就困了,到时候就去睡的,却没想到这么来来回回算下去,渐渐就到了天光熹微的时候。
炭盆早灭了,屋里冷冰冰的,她动了动发僵发麻的腿,撑起身,把写满的纸页分门别类地理好,最上面,压着一本写得规规整整的奏章,是给帝王奏请和离的。
指腹上沾的胭脂还没净,她捻一捻指腹,站起身,去洗手。
脸扑过冷水,乱糟的头发重新梳起,梁和滟换了身轻便暖和的衣服,捏起胭脂,点上唇色。
做完这些,她活动了下发僵的腿,站起身,推开门,冷风灌进来,天灰蒙蒙的,锅底一样,飘着几絮棉袄里扯出的破棉花一样的云。
她打了个哈欠,起身,去厨房。
任霞光往常这时候都是住在食肆里,如今百业都歇,食肆也关门,她就被请来侯府一起住,这叫梁和滟一群人很享福——有她在,最寻常的早膳都做得出花,梁和滟站在灶台前,眼下一点青,她脸色白,唇鲜红,血色不太厚,整个人显得单薄。
任霞光看她两眼,问她怎么了。
梁和滟摇摇头,想起来什么:“任姐姐,你做完饭,若闲,能不能下一碗长寿面。今日侯爷生辰,我昨天忘记嘱咐了。”
任霞光瞥她一眼,似笑非笑:“你是忘记嘱咐了,还是忘记人家生辰了?”
梁和滟没话讲,侧过脸,看窗外。
绿芽和芳郊不久后都醒了,断断续续过来帮忙端碗盘,梁和滟撑着下颌,打了个哈欠。
任是谁,熬过一夜,都不可能再神采奕奕的,她倒是不困,只是精神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晃了晃脑袋,想起裴行阙昨夜滚烫的额头来,又看一眼满屋子的人,觉得大过年的,许多事情不好闹太僵,而且,到底还是他生辰呢,于是站起身:“侯爷昨夜回来得晚,大约还睡着,你们等会儿先吃,我去看看——任姐姐,我说得那面好了吗?”
任霞光正忙着从油锅里捞麻团,听她讲话,点头答应着,抬手落手间,几个麻团落盘子里,芝麻香脆,糯米甜软,梁和滟叼起个麻团,吹凉了,一口咬下去,烫得牙疼,但她忙了大半夜,累得不轻,饿得也不轻,虽然烫成那样,还是两三口吞了大半,等任霞光把面汤浇进去,装进食盒,才依依不舍把那麻团放下,起身拎着食盒去找裴行阙。
书房门窗倒都紧闭着,但于御寒作用甚微,她推门进去,先被冷得打个哆嗦,只觉得地面都冻得板硬,她穿软薄的鞋底,踩上面,脚又麻又痛。
里面静静的,只断续有几声或轻或重的咳嗽声,裴行阙侧躺在床上,被子盖得严实,头发没打散,还是昨天被她按在床上的样子,人微微蜷着,那么高的个子,只占一小块地方,样子可怜得很。
他那长随这会儿到没躲懒,捧着碗不知道哪里来的药,蹲床边,念念叨叨劝他喝。
裴行阙只紧闭着眼,不吭声。
那长随听见梁和滟进门的动静,回头看过来,喊一声县主,毕恭毕敬的,放下碗,出去了。
梁和滟走过去,裴行阙也没什么动静,她伸手,先摸了摸他额头,又探进衣领,试一试他后脖颈的温度。
摸着已经不烧了,她摸索的这会子工夫,他眼睁开了一下,没起身,只头微微动了动,微凉的额头在她掌心蹭了两下,仿佛是喜圆在邀她给顺毛。
“侯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头疼得难受。”
裴行阙笑笑,嗓音沙哑,鼻音很重,他嗓音原本清越干净,是不拖泥带水的那种,说话的时候会带笑音,此刻却有点含含糊糊的:“大约是昨夜酒喝多了——县主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不多睡会儿吗?”
像受委屈哼哼唧唧的喜圆。
梁和滟晃了晃头,想自己最近真是天天见喜圆,见谁都比作喜圆。
“想着你病着,来看看你——侯爷生辰,我叫人下了长寿面,喝一点吧,是好兆头。等吃点东西,再吃药。”
她说着,弯腰,闻了闻那药:“侯爷身边人去抓的吗?这时节,药铺可不太好找。”
裴行阙没答这话,只是点头讲好,撑起身,接过那面碗。
他们默契地不谈昨夜的事情,但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憔悴,尤其是裴行阙,他的病容总是减了又添,好容易一段时间没什么毛病,就又感了风寒,此刻脸色苍白,唇色也黯淡,整个人眉眼低垂着,神情倦怠。
“稍候我过去,把我东西拿来。”
梁和滟觉得在这里住不了几天的是自己:“侯爷若想着分开住,那不如我搬出来?”
裴行阙摇摇头:“反正都不长久,还是我出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