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前路一无所知, 因此只有想些旧事打发时光,而他可以追忆的旧事不多, 林林总总的, 就是一路上都在想梁和滟。
连梦里也是。
他梦见他在定北侯府遇刺的那一日,梦见昏沉之间,一个人站在他床边, 深吸一口气, 猛地用力, 拔下他胸口匕首。
鲜血迸溅。
下一刻, 他睁开眼, 猛地翻身, 躲过眼前一闪而过的寒光。
手里握着的匕首出鞘, 人的心脏在中间偏左, 避开肋骨阻碍, 一刀刺进去,很快就毙命。
速度太快, 连狠话都没来得及听。
裴行阙有点遗憾,好奇这次宣称要杀自己的又是几皇子。
他从头到尾,没闹出许多动静, 等静默地了结过这一条人命, 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因为高热带来的晕眩感,天地一时颠倒, 他撑着身子,差点摔倒在床沿边。
正楼下饮茶醒神的侍卫们终于反应过来, 冲进他门里。
一豆昏黄灯光里,裴行阙一手扶着床,另一只手抬着,漫不经心地擦着脸上的血,看见他们,他淡声开口:“已经死了,拖出去吧。”
话落,他把手里的东西极随意地一抛,扔在桌上:“沾血了,劳烦替我洗干净。”
是把匕首。
是他自上路以来,一直藏在袖中的刀刃。
他们此时已经离开周地入楚,在本国驿站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有点不好看。随行的使臣第二日就来请罪,而裴行阙疲惫地抬了抬手:“我没有事情,继续赶路要紧,不要想太多。”
从楚国到周地,路程要月余。
而自周地回楚国,要花上十一年。
裴行阙到楚国时,已是二月,楚国虽然居北,但天气也已转暖。只是裴行阙身体弱,因此身上依旧穿着他那旧氅衣。
他能回来,明面上的理由是他的母亲魏涟月对他思之甚切,只是,他撑着头,笑一笑,想起他回来后,第一次见母后时的样子。
弱不胜衣的女人抬着枯槁的手,从层层帘幕后探出一张他熟悉的脸来。
他在无数个湿冷的夜里,回望过无数次的脸。
只是岁月如刀如刃,把她脸颊上的丰腴刮去,落下深刻的印记,她苍老憔悴得叫人不可置信。
裴行阙微微仰头,看她,她则盯着他,看半晌,唇角扯了扯,最后也没笑出来:“回来了。”
语气清淡,仿佛他只是去逛了一圈。
她出身魏家,原本不显,但因为她而承恩显赫,从此拿捏权柄,在朝中横行。
她原本就是受尽宠爱的小女儿,更因此被千万人捧着爱着,唯一受过的气,大约就是当初生他时候,被父皇冷待的那些年月。
裴行阙在来之前就没有了期待,只是这份冷待真正落到实处的时候,心头还是陡然空出一块来,他恍恍惚惚地深吸一口气:“是,回来了。”
女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落座,没什么精神地点点头:“见过你父皇了?”
自然是见过了,只是这位父亲对他也淡淡的,皱着眉头,问他怎么如此孱弱,他欲言又止间,裴行阙晓得他是想问那些在周地风传的,关乎他床笫间事情的那些流言蜚语。
他垂眼,又想起梁和滟。
想起最后一次见她,她冷淡的侧脸。
彼时她低头,拿着帕子,正给另一个男人擦药。
裴行阙没有讲什么话,只是低低应诺,沉默如一块顽石。
如今周楚之间攻守易势,没有人再记得他当年入周做质子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也没有人会不长眼地提起这事情,这仿佛是他父皇煊赫功绩上的败笔,是他青史上的墨点,要被抹去。
至于此刻,他的母亲审视着他:“长得和你父亲一点都不像。”
她有些嗔怪的语气:“长得这么像我做什么呢?”
裴行阙不接话,而魏涟月打量他半晌,开口:“你二十一了,对吧。”
她咳一声:“该给你安排件婚事了,你的二弟,和你差不多大,如今都有孩子了,你原本就离朝这样久,又无子息,你父皇……”
裴行阙听得有些厌烦,他在这样的话里发觉他在最开始的时候,竟然是期待他的母亲会有些假言假语的宽慰的话语。
他缓缓开口:“母后不是已经为我安排了一桩婚事吗?”
“什么?”
魏涟月抬头,眉头皱起。
裴行阙没有抬头,也没站起身,他微微斜靠在椅子上,不是很正襟危坐的姿势,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摸索向腰际,握住那上面挂着的一个香囊,随手扯下来:“不是吗?当初拿我的头发、要我的旧衣,不是为了与我配那样一桩婚事吗?”
魏皇后的脸色陡然一变。
那些努力粉饰出的慈爱、宽和原本就浅,此刻更是簌簌落下,露出一张错愕的脸:“你这孩子,浑说什么?”
裴行阙仰头,慢吞吞重复一遍:“不是吗?”
这一场会面闹得自然不够愉快,他很快就被打发出宫,发配到这皇子府来。
临走前,他还似笑非笑地问:“母后不是太思念我了吗?不再多看一看我吗?”
魏涟月在宫女的搀扶间气喘吁吁地回头,对这个阔别多年的儿子怒目而视,几乎遮掩不住眼里的嫌恶。
而他垂着袖子,站在原地,与她八分像的脸上带着点天真与无辜,还夹杂着疲倦与寡淡,明明语气做事都像闹脾气要糖的孩子,神情却厌倦疲惫。
她逃似地离开,留裴行阙一个人站在原地,自嘲一笑,然后出宫。
其实要出宫开府,怎么也该先封王爵,定下封号的,否则规制不好明确,然而他是个十足的例外,因此一切草草而就,处处落着敷衍。裴行阙到的时候,大门上换下的牌子还搁置在一边,上面写着这是梁国长公主的旧居。
梁国长公主啊,真好,封号里带着她的姓氏,仿佛是隔千万里,和她多一重关系。
至于里面的摆设,自然是来不及更替的,多是旧物件,只是再差劲也不会比当初在定北侯府差了,不会比他在周地最初的居所差了,他有炭火,有厚衣,有人服侍,有热饭菜,一切都足。
裴行阙却没半点兴致,他随意挑了个院子,依旧裹着自己的旧氅衣,懒散地靠在屋里,垂眼听人禀报这府里的情况。
他的安静日子没有待太久,很快就陆陆续续有人来拜访,有他那些少有谋面的弟弟妹妹,也有些寻常宗室,如今他地位莫名,仕宦们还不敢登门。
他第一次与楚国臣子搭话,是他参加的第一次大朝会后。
他被一位紫衣的官员拦下,身边的随从温声讲,说着是魏大人。
这位魏大人是他母亲的嫡亲兄长魏沉,他的舅舅,如今的殿前司指挥使,手握禁军,官位很高,人却一副和气样子,腆着肚子,笑眯眯地走过来,跟他行礼,叫“大殿下”。
既然打了招呼,那两个人就没有不同行的理,要同行,总有些话要讲。
“殿下才回来,听闻为那当初剪头发的事情,和娘娘起了些争执。”
裴行阙没有讲话,抬抬眼,听他继续说下去:“其实当日的事情,无外乎一个误会,母子情深、血浓于水,殿下这些年离家在外,娘娘许多牵挂思念,一时都是言表不出的。”
魏沉慢条斯理地说着,视线不离裴行阙。
“殿下已经及冠,想来不是无知小儿,该不会因为这些事情,与自己的生身母亲有龃龉罢。”
裴行阙神色没多大变动,只是微笑着垂着眼,静默地盯着自己手上的一处冻疮打量。梁和滟调了药膏,还没入冬的时候匀过一盒给他,今冬涂了,好险没有发作,只是留下一道陈年旧痕迹而已。
不再发痒发痛,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没有。”
裴行阙摇头:“百善孝为先,我怎么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和母后闹不痛快。其实后来我也去想,当时若活下来的真是小弟,那对大家都好。小弟好歹是从小被各路先生教导长大的,不像我,什么也不会,若真要做事,还少不得舅舅各种指教,又要给母后与舅父们添上许多毛病。”
他语气平淡,却叫魏沉眉头一动。
是,所谓国忌少主,真正忌讳的,不过是少主年少不懂事,好拿捏,容易被臣子掣肘,此刻眼前这位大殿下,从小在周地,正儿八经的差事没有领过一件,和少主有什么两样?若扶持他上位,到时候总要多多倚仗臣子。就如同他们扶持,更乐意扶持血脉相连的皇子一样,真个儿有的选,谁不选流着一样血的外祖家,反而肥水流了外人田?
而且,当初小妹做下的事情,也实在太过火了,这位大殿下把脾气当场发出来,总好过一直记恨在心里,不知什么时候给算上一笔的脾气……
魏沉闷不吭声地在心里盘算了一通,脸上从始至终都是同样的神色,他露出微笑:“殿下不要妄自菲薄。”
裴行阙颔首,不再多说话。
他一时还不太适应这故土,在路途里染上的病症没完全痊愈就又加重,如今很疲惫,撑不起太多精力和人在这里虚与委蛇,他只有一点琐碎的精力,全拿来去牵挂那个在周地的人了。
那个临走还要把他推到风波里的梁和滟。
梁和滟过得倒是很悠闲。
她喝着茶,眼瞥过卫窈窈身后站着的妇人,歪了歪头:“窈窈,这是?”
卫窈窈笑眯眯的:“我家里侍奉的人有染了病的,宫中娘娘们说怕人手不够,赐了几个嬷嬷来侍奉。”
梁和滟喝口茶:“哦,娘娘们还真是体贴入微。”
她语气凉飕飕的,很淡,捧着茶盏,毫无波动地讲出这话来,很容易就品出点阴阳怪气来,但那嬷嬷气定神闲的,耷拉着眼,很沉静地给卫窈窈斟茶,对她说的话充耳不闻,从头到尾只关注卫窈窈,定力很强。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什么侍奉,监视还差不多,卫窈窈笑笑:“是呢,下个月我和阿娘要去上香,嬷嬷们也要陪着一起去呢,到时候给宫中娘娘们求点平安符什么的,瞧这办差多用心呀。”
梁和滟瞥她一眼,一边品茶,一边品她话里的阴阳怪气。
第59章
卫窈窈喝过茶, 吃过点心,也没留多久,就走了。
临走她探头, 跟梁和滟通气儿:“阿娘给兄长相看亲事呢,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也挑了好多小娘子来看, 比阿娘热络多了。”
她注视着梁和滟, 目光炯炯,似乎是想从梁和滟的神情里找到些还在乎卫期的破绽。然而梁和滟对这个事情实在不太上心,只是胡乱猜着, 想着这次相看亲事的对象, 只怕也逃不脱宗室女的出身。
正儿八经的手段用不上的时候, 就难免要走点裙带关系, 来把两伙人绑得紧紧的。只是…梁和滟担忧地抬一抬眼, 注视着卫窈窈, 其实嫁过来一个女儿算什么呢?不过是反手送一个人质去。若真正想要拿捏住卫家, 那么该是夺去点什么。
“你的婚事呢?”
梁和滟微微笑着, 轻声询问。
窈窈脸一下子涨红了, 哎呀一声:“我还小呢,相看什么, 姐姐不要羞我了……”
说着,快步跑出去。
梁和滟却有点笑不出来,她坐在原地, 注视着窈窈的背影, 思绪纷杂。如今几个皇子是陆续都有婚配了,就算没正儿八经成婚, 也都定下婚约了,就只有太子正妃的人选, 还悬而未决。
她想得到这一出,其余人自然也想得到。
没隔几天,梁和滟就隐隐约约有听闻,梁拂玉在为窈窈相看婚事了,只是她都听说了,宫里人的会不知道吗?果然,没两天,她就听闻皇后召了窈窈单独入宫,而太子也列座其间。
彼时她正坐在她刚刚修缮好的小食肆里,和李臻绯正讲着话。
李臻绯说这个事情的时候,神情戏谑嘲弄:“选谁不好,选卫家小娘子,真是个好人就算了,还是要把人家与太子配,不怕真把卫家人逼急了?”
梁和滟撑着下巴,眉头紧锁。
她是十足不想卫窈窈嫁到皇宫的,尤其还是梁行谨那个烂胚子。卫家虽然纵横朝堂多年,有些办法,但若太子真要娶,又如何拦得住。
李臻绯还另有其他一件事要讲:“那位裴侯爷…哦,现在该称殿下了,那位楚国大殿下,已经抵达楚国都城了,我听闻,前日楚国都城内,诸皇子比骑射,他可是出了很大一番风头呢。”
梁和滟没反应过来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事情,抬了抬眼皮,语气冷淡:“怎么,你想他了?”
李臻绯笑得混不吝的,一副欠揍模样,目光落在她脸颊上,定定瞧着:“姐姐倒是不太在意他。”
说话间,任霞光捧了这一遭的新菜来,是碗鸭花汤饼,汤浓味厚,却又不显油腻,在这半冷不热的天里,滋补养胃,很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