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也看见了他,纷纷纵马赶过来。
其中有大胆的,从马上站起来,远远伸手,勒住了他身下近乎要发狂的马:“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那长随抬起伤痕累累的脸:“呀,你不是殿下的长随吗?”
“我家…我家殿下在树林里,遇见了一只大虫,他抽鞭赶走了我的马,自己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这长随还带着一点周地口音,平日里讲话总有点含混不清,说起楚语来让人犯糊涂,此刻一字一句,却吐得极清晰,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楚明白,也都脸色一变。
“这地方,怎么会有猛虎出没?”
再讲下去,似乎就该牵扯到一些皇室秘辛了,无论真相如何,都不该是他们能探知议论的。
众人反应得都快,有人去禀报陛下与皇后,有人召集侍卫,由长随带着深入林子救人——说是救人,更多人心里想的其实是去收尸,只希望这位大殿下留存下来的遗体能完整一些,好辨认一些,也希望他喂饱了那猛虎,不会叫他们有性命之忧。
裴行琢早已回来,正和皇帝在帐子里说话,正聊到开心处,就听见外面急切的通传声,几个世家子走进来,语气惶然:“陛下,大殿下的长随来报,说殿下在…在林子里遇见了一只猛虎。”
满帐陡然一寂。
裴行琢啊一声,脱口而出:“猛虎?猛虎就算出没,也是在山林深处,兄长不是说只沿着走两圈,就回来的吗?怎么会去那么深的地方?”
他满脸真切的懊悔神色:“不会是我信口胡说,讲自己要猎个黑瞎子回来,兄长听了,也想着尽一尽孝心,才……”
他话多且密,细碎地兜着,来禀报的人还没来得及说完具体的情况,他已经不动声色地给裴行阙带了个自以为是的帽子,还极真挚地起身跪下,要皇帝恕罪。
而不出他所料的,这一番话讲出来,皇帝的脸色也阴沉下去。
“老二,你起来,和你有什么干系?他明知道自己不善骑射,还往那么深的地方跑?人呢,这会子在哪里?派人去找了吗?皇后那边知道了吗?她近来身体不好,听到这些,要被吓到的。”
皇家虽然冷心绝情,但这话说得也太叫人寒心了。
“已经派人去寻了,只是还没消息……”
裴行琢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谢了恩,起身后也没坐下,走到皇帝身边为他斟了盏茶:“父皇也别太忧心了,兄长敢去,也许是有了把握的,若知道父皇为他挂心不已,以兄长的心性,一定会歉疚的。”
“你这孩子,总爱以己度人。”
皇帝冷笑一声:“这个不知死活的混账。”
说着,他一摆手,叫下头人退去:“找到了再来禀报吧——叫管这地方的人来,好好儿的围猎的地方,有猛虎在,怎么也没见上报?”
裴行琢也觉得有古怪之处,只是他此刻一门心思在坑裴行阙上,本身头脑也的确没有很灵光,也就没想太多。
另一头,魏涟月也已经被告知了这消息。
“什么?”
她皱起眉:“那他人呢?死了么?”
下头的人喏喏道:“已经遣人去寻了,殿下福泽深厚……”
“晦气!”
魏涟月脸色冷青,把人挥出去后,坐在原处,喃喃道:“好好儿的,怎么会有猛虎?旁人都遇不到,怎么偏偏他就遇见这事情?这又是谁的手笔,这地方,猛地冒出个猛虎,会是谁?”
她想起那个叫她恨了二十余年的贵妃,想起启程前她在陛下面前一贯伏小做低的神态,恨得手指捏到指节发白:“贱人,贱人!”
就在此刻,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魏涟月被吵得头疼,正要叫人出去呵斥,就见来通传的人欢天喜地地滚进来:“娘娘,娘娘,殿下回来了!回来了!”
皇帝有许多个儿子,但她如今只剩下一个,因此称呼殿下,一定指的是适才刚来禀报,说遇见老虎的裴行阙。
魏涟月适才没有很悲伤,此刻自然也没很开心,她还陷在可能被贵妃设计的震怒里,人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脱口而出:“他居然没有死,能活着回来?”
“人怎么样?四肢都还在?”
孩子好容易脱险回来,父母必然是要问候下情况的,魏涟月这也是问候,但怎么听,怎么叫人觉得怪怪的。
自然,与皇帝相比,这话问得要温情脉脉多了。
皇帝皱着眉:“他没缺胳膊少腿吗?没缺胳膊少腿就先给我传召进来!我倒要看看,他是为什么要自作聪明,惹得这些人兵荒马乱的——包扎伤口?他厉害得很,都敢一人去会猛虎了,还要包扎伤口吗?”
裴行阙被人传召着进来,他半身是血,眉眼都被血色遮挡着,只一双乌亮的眼,此刻抬着,露出个疲乏的笑:“今冬回来的时候,见父皇座旁的虎皮垫子有些旧了,猎了个新的来给您。”
语气平淡,被血遮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具体的神情,只看得见他抬起一双血淋淋、乌黑浓亮的眼,直直看向裴行琢。
而裴行琢目瞪口呆,一时半会讲不出什么挑拨离间的话,只有直愣愣地看着裴行阙。
“你少在这里露猖狂样子!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儿?你明知道自己骑射工夫不好,怎么跑那么远去了?”
皇帝猛地一拍桌子,厉声质问。
裴行阙慢慢开口:“儿臣因为骑射工夫不好,勒不住马,被带着走到林子深处去了。要回来,就遇上那大虫了——请父皇恕罪。”
正说着,魏涟月已经来了,她原本准备演一出母子情深的戏码,猝不及防看见半身血污的裴行阙,步子猛地一顿。
那气味儿也熏人,她微微皱眉,抑制着掩住口鼻的冲动:“行阙,你回来了,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哪里受伤?怎么也没换个衣服就来参拜了?”
她话出口就知道自己是被熏晕了头脑,眼抬起,瞥向皇帝身边的裴行琢,猜到一定是他讲了什么,才惹得裴行阙这么狼狈就被召来了这里。
皇帝的脸色果然更不好看了一些,他皱起眉头,隐隐有要发作的架势。
裴行阙语气一直是平和的:“没有,叫母后担心了。只是一点小伤,因为我惹得父皇担忧烦扰,所以先来复命,也省得给父皇再添更多烦恼——我身上气味不好,母后不要靠这么近,若因为我损毁您身体,那我就算葬身虎口也不能赎罪。”
一番话,叫两个人脸色都略有缓和。
皇帝的脸色也终于好看了些,他情绪稳定下来,渐渐反应过来自己适才是先入为主,下意识以为是裴行阙要逞英雄了。他本就不喜欢这个儿子,有这个印象加持,因此适才更冷言冷语。此刻缓过来,又见他还算懂事,讲出几句话来还很懂得顾全人面子,语气也不好太严厉:“好了,下去换个衣服,再来回话。”
裴行阙低头应是,恭恭敬敬向皇帝皇后行礼告退后,晃着半边手臂慢吞吞地退了出去。
天光晦暗,各处帐子逐渐点了灯,一豆昏黄的灯光映在一张昳丽面孔上。
“啊,他没有被吃掉吗?”
“那只能把裴行琢拉下马了?好可惜呀——”
第62章
三四月里, 春和景明的日子,风不凉不燥,又正是百花争艳的时节, 最宜踏青。
梁和滟被迎进厢房的时候,卫窈窈正和侍女争论今日唇妆该是半边娇还是小红春, 回头见她, 欢喜地叫道:“滟滟姐姐!”
梁拂玉冷冷一笑:“没良心的小东西,看不见你娘亲吗?”
单丝罗红地银泥帔子斜搭过肩头,挽在手臂, 趁着她面容华贵尊重, 却又和周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这青灯古佛供奉着的深山寺庙, 大约也难得有这样蓬荜生辉的时候。如今时兴的披帛幅都宽, 搭在身上遮去半面背, 再加上那富丽堂皇的金缕缝大袖, 愈发把这小小的一个厢房衬得有些狭窄起来。
梁拂玉揽着那宽大的袖子, 神情坦荡豁达, 半点不介意自己的妆容打扮与这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叫人觉得反而是这环境衬不上她。她嗔怪地点了点卫窈窈的额头,看向梁和滟:“我去和你阿娘讲两句话, 她这些天烦我烦得要命,你好歹帮我看一看她,叫她别可着我一个人折腾。”
梁和滟歪着头, 听卫窈窈絮絮叨叨她在这佛寺里的见闻经历, 再抬眼的时候,在适才侍奉的人里看见一张熟悉面孔——正是前段时间, 寸步不离跟着卫窈窈的那个宫里派来的嬷嬷。
“你们家里缺的侍女,还没补上?”
卫窈窈顺着她目光回头看了眼, 哼哼笑了声:“是啊,也不知道怎么的,现如今满京城里要找几个得用的侍女竟然这样难,只好一直劳烦宫中的几位嬷嬷,跟着我和阿娘贴身侍奉。”
顿一顿,她拉着梁和滟,要和她出去走一走。
那嬷嬷也一路跟着,被几个侍女拦住了:“我家娘子和县主讲些小姑娘家的私密话,您老人家跟着跑什么?又跟不上她们两个,还劳累腿脚。左右我家郡主还在这里呢,您若真闲不下来,不如去侍奉郡主罢。”
这话讲得倒有点像卫窈窈和梁拂玉阴阳怪气人时的语气,果然是一脉相承,同样调/教出来的。
那嬷嬷也就这么被拦下,卫窈窈一路把梁和滟拉出去,深吸一口气:“终于甩脱她了,真是的,我沐浴、更衣,她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这么,我还能和沛公一样,从溺池里翻出去求援吗?”
梁和滟挑了挑眉。
她在这佛寺里碰上卫窈窈,是个巧合。
今日天气好,阿娘许久没出门了,一直闷着不像样子,再加上今年也没有去佛寺求新的平安符,遂踏青、求佛在一起。大相国寺人实在太多,摩肩擦踵又喧闹,于是往城外山上走,沿途风景也足够喜人。还僻静。
尤其她们来的是个尼姑庵,风景秀美,还没什么男人,更安静,更秀美。
原本是打着不遇见熟人,肃静地来,安静地回的念头,结果没想到算盘珠子打得虽然好,到了地儿却落空,这地方居然还挺热闹,半袖裙襦的宫装侍女来来回回,捧着杯子端着碗盘的,人来人往,和预料中的很不一样。
既然都是一样的热闹,那还不如去大相国寺呢,回程还能买两斤炙猪肉,夹在胡麻饼里当晚膳吃。
正想着,就被人叫住:“哦?滟滟!”
梁和滟和方清槐一起回头,就看见挽着披帛的梁拂玉快步过来:“窈窈才嫌日子无聊呢,可巧你们来了,倒像是我有意相邀似的。”
说着,先跟方清槐问好:“好久不见你,上次倒是见了滟滟,可惜也没多说几句话。”
就这样,梁和滟被拉去陪终日无聊的卫窈窈:“战场上刀剑无眼,阿娘每年春日都得斋戒两三个月的,在边城的时候是在自己家里设了佛龛,在这边的话,阿娘嫌外头太喧闹,显不出诚心,于是带着我来这里——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半月了,滟滟姐姐都没察觉我不在?”
梁和滟被这话问得讪讪的,跟她一起往外走。
尼姑庵里的姑娘们多得如云,一路上还有许多个头上缠着五彩缨线①的小娘子挽着披帛,红着脸,捏着枚签子低头才大殿里出来。窈窈回头跟梁和滟咬耳朵:“这一定是求姻缘签求到了上上签的。”
她说着,指一指那大殿里:“我这段时间把这里头的签求了个遍,都不好,阿娘说这里头的不准。”
顿一顿,她颇认真地问梁和滟:“滟滟姐姐,嫁人快活吗?我看好多来求签的小娘子,都欢天喜地、眉开眼笑的,很少有惴惴不安的。”
猝不及防被这样一问,梁和滟猛地想起裴行阙来。
“这倒不好说,若嫁过去,一辈子屈居人下,忍气吞声,伏小做低的,大约没什么快活的。若是嫁的人是自己喜欢的,大约也有几天可以开心吧。”
她活灵活现跟她举例:“你读过贬谪诗没有?和喜欢的人成亲,约莫就跟中举一样,千辛万苦得了功名,但其实只有金榜题名的那一会儿是快活的,之后仕途进取,案牍劳形,诸多烦忧,一个不小心,还要被贬千万里,长作岭南人,也快活不到哪里去。”
窈窈被她这比喻惊着了,半天讲不出话,最后问:“呃…那姐姐与定北侯成亲,快活吗?”
“我这不是辞官致仕了吗?”
梁和滟摊了摊手,没直接答话。
窈窈托着腮,想了想:“但我觉得裴侯爷挺快活的,我总觉得,他很喜欢姐姐,比我兄长还喜欢。”
“喜欢我?”
梁和滟托着腮,想了想自己对裴行阙的种种行事迹,啊一声:“他不恨死我就谢天谢地了。”
不过恨不恨、喜不喜欢的,也没什么要紧了,梁和滟自动忽略了窈窈后半句话,胡乱跟她谈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窈窈捧着脸,很忧愁,很没有什么兴致地悠悠哉叹着气:“姐姐,我跟你讲个事,你不要跟人家讲——你觉得太子怎么样?我私心里觉得,他人好像不怎么样。但我阿娘说,宫里的几个娘娘们,准备让我嫁到东宫,去做太子妃。我本来想着招赘个人来我家里的,可是太子是不是不能被招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