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味淡又价贵,梁和滟其实不太喜欢,但此刻坐在这里, 又实在没什么好计较的, 毕竟一来没什么别的事可以做, 二来这也不必她花钱。
卫窈窈若和梁韶光单独见, 难免有些流言蜚语出来, 于是她只好日日被请来在这里, 陪坐席间, 一起喝茶, 仿佛只是宗室之间谈天说地聊天一样。
也因为有她在, 外头人摸不清这到底是做什么的,只以为是和容清长公主拉进关系的好场合, 因此纷纷应邀来,常有京中闺秀贵女挤满小院。
但彼此之间实在没什么好聊的——原本只有她和窈窈还好,加上梁韶光就有许多话讲不得, 只有窈窈愤愤瞪过来的目光, 寥寥几个字概括在眼神里:这人真是烦死啦!怎么天天来的?
梁和滟默默喝茶。
不过小姑娘们之间,一日日相处久了, 话题总能攒出来,比如今日的糕点好吃, 昨日那条裙子上的绣花精致,还有看的本书里的故事如何如何,调制的香料怎么才能甜丝丝。
都是闲情逸致的散漫话题,谁也没想到往窈窈和太子之间扯,两个人之间显得很淡薄,一点不该有的闲话都传不出。
梁和滟倒是放松自在,蹭吃蹭喝还顺带被梁拂玉握着手,讲真是多谢她。唯一不好的是会遇到卫期,两个人在廊下偶然一瞥,常有擦肩而过的时候,一次两次没看见还好,次次都装看不见就有点刻意。梁和滟不想他觉得自己待他有什么特别,于是见面就很坦然地点头打招呼,卫期反而因此不自在,仿佛不是在他家里一样,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放。
不自在的还有梁韶光。
因为她在,她事情办不成,徒然耽误工夫,脸色十分难看。
不过梁和滟心态好,全然当看不见。这一日,她在那儿捧着杯子喝茶,抬头就看见梁韶光冷冷的脸色,她抬眼,也没怎么露笑,只是漫不经心地问:“小姑姑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梁韶光瞪她一眼,忽然冷不丁笑了一声:“哎,我昨夜被吓到了呢。”
“哦,什么事情还能吓到小姑姑?”
梁和滟伸手,倒茶。
她最近在研究品茶,想着来日开个茶楼茶馆什么的,似乎也能小赚一点,因此自己先做好工作——卫家的茶都是极好的,正巧学品茶来琢磨里头的滋味。
她研究着茶,就听梁韶光开口:“你说一个人,孤身遇上猛虎,会怎么样?”
梁和滟挑着眉,懒得给回答,等她继续讲,梁韶光等了一会儿,看她虽然要听后续,却又不捧场试着答一下的样子,火气儿往上一顶,但还是耐着性子开口。
“楚国多山林草野,就产这类野兽,听闻这回春狩,定北侯就遇上一个。”
梁和滟本来以为她要借猛虎譬喻什么东西,没想到是真的猛虎,又听她提及裴行阙,愣了一下,脸上神色还是淡淡的:“他倒一向运气不好,死了吗?”
语气冷淡,冷得都有点绝情了。
梁韶光瞥她一眼,打量一番她神色,掩着唇轻轻笑了笑:“倒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听说伤了半个臂膀,似乎到如今还抬不起来呢。滟滟,你怎么这么狠心,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好歹做过一年夫妻,开口就问人家死没死?”
“我替小姑姑记挂他罢了。就伤手臂,没伤性命?他倒是一贯会虎口逃生,怕是在小姑姑手底下历练的。”
梁韶光怎么听不出这话里的冷嘲热讽,想起裴行阙的要挟,又想起他对梁和滟的在意,脸色变得有点晦暗不清,手指按在膝盖上,好半晌讲不出话来,最后闷闷地开口:“替我记挂?我倒不想着他死,就是期盼着能回从前的日子,他在周地多乖巧,一入楚地,连老虎都能打了。”
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专在背后阴人。
裴行阙虎口逃生这事情,能传到周地去,少不得魏家人的推波助澜。
这事情他们着力传扬的,倒不是裴行阙所谓神勇,而是他纯孝,将他是担心猛虎会伤了皇帝,才拼了一条性命,击杀猛虎。
三人成虎,这话就算没一分是真,传到皇帝那边,心里也有点熨帖欣慰的。
此外,打虎这件事情,也不必怎么宣扬——老虎,那可是老虎,谁不晓得能打死老虎是很厉害的事情,这事情一出,裴行阙声名大噪。
至于那天他去帐内请见的后续,其实留给他发挥的空间不多,魏涟月虽然这么多年一直处于下风,也不过是受制于天时地利,她从来是见着个机会就能紧咬着不放松的人,当时正好贵妃不在,她更是死死咬住,绝不放松。
裴行阙不过是配合她,讲自己没有事,不必为了他提前回京,替魏涟月避免了和贵妃正面交锋的局面。
不过,他还是温声开口:“这事情还是不好太大张旗鼓地查。若真是和二弟有关,大约也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太好,他要针对,大约也是针对我,只是没想到这事情还会危及父皇,至多是他思虑不周而已。若太大张旗鼓,日后他大约也不太好做人,也辜负了父皇对他多年来的培养看重。”
这话听着是在位裴行琢说好话是的,听得魏涟月眉头一跳,原本皇帝就偏袒裴行琢,听见这话,不是正好顺坡下驴?
她眼里都冒着火,但此刻大约也不好说话,站在一边,脸色冷青,瞅着机会就瞪裴行阙一眼。
裴行阙侧着脸,装没看见。
皇帝的脸色倒是好了点:“这几句话倒是有点长兄的样子,好了,这事情你不必管,朕自有安排,你若闲着,等伤好以后,跟你舅舅再学一学骑射工夫,历练历练才是好的,下回若再遇到这种事情,也不至于伤成这个样子。”
话虽然还是讲得不够好听,但这意思是要委派他在朝中的职务了,还关乎禁军,举足轻重。
裴行阙脸上没什么太明显的喜色,只是乖巧低头应诺。
皇帝又讲了两句,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摆一摆手,叫魏涟月和裴行阙下去了。
两个人一路回去,才进帐子,魏涟月就猛地转身,恨恨开口:“你发什么疯?为他裴行琢求情,你怎么不去做菩萨?山上庙里该供你才是,我明日就叫人去给你塑像造金身!”
裴行阙也没恼,垂着眼,用没伤的手给她斟了茶,捧过去:“那虎是母后放的吗?”
“你混说什么?你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那母后觉得,以裴行琢的本事能力,贵妃敢让他独自一人在外的时候,经手这样大的事情吗?”
魏涟月猛地沉默下来,伸手接过裴行阙手里的杯子,喝一口,抬头看他,等他继续讲话:“不是我们,也不是裴行琢他们,那是谁?那猛虎要杀了我,又要栽赃给裴行琢,要我们鹬蚌相争,他渔翁得利?可惜我没有死,他就只动得了裴行琢,那裴行琢倒了,下一个不就是我?我与其叫暗处的人步步为营,不如留着裴行琢,做个靶子立在那里,也叫父皇觉得,我和睦兄弟。”
魏涟月久居上位,从来都是旁人给她递台阶,而她与皇帝也是少年情分,彼此之间虽然日渐冷淡,但皇帝大多数时候,也还是对她有所偏爱的,很多时候听她讲话哪怕不递台阶,自己也能找话收场。
但长久以往,自然没有听贵妃一类的舒心,因此才有今天魏涟月和贵妃相抗却无能为力的局面。
只是裴行阙不一样。
他没被人爱过敬重过,要被迫着去讨好人。
他晓得魏涟月那番话讲出去了,虽然有理有据,但是皇帝需要个台阶,且他对裴行琢也还未曾死心,因此他递了那个台阶上去,也叫皇帝终于首肯,给了他一个职位——因为他出言搭救了一番他心疼的儿子。
脊背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他试图抬一抬手,扶魏涟月坐下,但抬不起来。
另有人走过来搀扶她,而他退居一旁,静静忍下那疼痛——从他受伤到现在,仿佛也没什么人关怀他伤口怎么样,问他一句疼不疼。
魏涟月思量一阵子他说的话,大约也反驳不出来什么,点点头,把他打发出去了。
裴行阙垂着一边手臂,慢吞吞退出去。
裴行琢这事情在暗地里查,最后查出来是证据确凿,但毕竟疼爱了这么多年,又花了这样许多精力,皇帝到底不好把火气直接撒他身上,不然朝野之间撺掇起来,不好看。
于是借着魏涟月的手,把贵妃迁为贤妃,算作处罚。
虽然同为四妃,但一个是四妃之首,一个却居于其末,待遇上或许没太大差距,但宫中人的态度可就一下子变了。至于前朝里,皇帝也对裴行琢冷待许多,对他虽然还是远胜裴行阙,但也不如从前亲厚了——天家的父子情,其实就是这样,皇帝对裴行琢的看重,更多的也不过是看重在他身上耗费的心力和时间,而非他这个人,这样累积起来的情分,又能多深厚,又经得起几回消磨?
自然,若只这样,也不好安抚裴行阙和他背后的魏家,皇帝也没有昏了头,拿了几个封号去问魏涟月,问哪个合适裴行阙,隐隐暗示着要给他封王爵的意思。
这事情裴行阙不怎么关心,他一边休养着手臂,一边名正言顺地跟着魏沉学一些骑射工夫和处事之策,他天资聪颖,进益很快,魏沉也渐渐把一些公务放手给他,想着叫他做出点成绩来,也好早点叫皇帝给他定下点实缺。
再或者,能直接封太子入主东宫就更好了。
裴行阙没想这个,他想的是,能叫他带人攻去周地,去见梁和滟就好了。
第65章
裴行阙受封王爵的这天晓风和煦, 是他人生中难得的好天气。
草木葳蕤阴浓,他穿着祭天的衣服,捧着笏板, 头上的九旒冕沉甸甸。礼官念着册文,他在春风和煦里微微眯起眼, 看向人群, 想象如果梁和滟在那里,会是怎样。
受封王爵之后他的确很需要思考这个问题,从前要他成亲的是魏涟月, 在他平淡反抗一次后, 她看他的目光就充满厌恶与戒备, 并且再也没提及过此事。
但此刻要他成亲的人变得更棘手, 皇帝微皱着眉头:“你二弟已经有了孩子, 你迟迟不成亲, 成何体统?”
他深吸一口气:“你晓得朝野间风传的那些话?”
裴行阙仰头, 慢慢想起来那些流言蜚语, 无外乎是将他床笫之间的腌臜言语, 从周地传到楚国而已。皇帝的脸色难看至极:“朕问过太医你的那些脉案了,我是晓得你不过身子弱些, 朝野间那些人的嘴怎么堵上?你膝下有个孩子,才能叫那些话消弭于无形。”
裴行阙眨一眨眼,露出青年人温驯的笑。
“是, 叫父皇劳心了。”
他在皇帝面前永远温和而无棱角, 是他好儿子,纯孝周全, 兄友弟恭,挑不出错来。虽然初涉朝政, 可这一段时间里,经手的几样公务也都出挑,皇帝对他没什么太大的意见,也不好有什么太大的意见。只是看来看去,总觉得他垂首下拜的时候,有嶙峋棱角要挣扎着从那严密整洁的衣服里透出来。
长叹一声,皇帝摆一摆手:“行了,出去吧,叫你母后好好为你相看相看,不拘家世如何,性子一定要好。”
裴行阙不语,只是恭恭敬敬行过礼,起身出去。
转身的下一刻,他脸上温驯的笑荡然无存,手指轻捻,仰头看了眼殿外那明亮得晃眼的日光。
马上就要夏日里了。
他的长随仰头见他走出大殿,快步过来:“周地那边传来消息,说皇帝有意把卫家女许配给周朝太子。”
“他疯了?”
裴行阙咳一声:“好好的君臣不做,要结仇?”
“正是这样,这婚事若成了,一两年大约还好,时日长了,依着梁行谨的性情,只怕是要寒了卫将军的心。”
长随慢声低语:“这事情…咱们要不要推一把?”
“不。”
裴行阙摇头,语气清淡:“若真这样,卫家女以后该如何自处?滟滟与她交好,若卫家女真嫁梁行谨,哪怕我只不过推手,她也会厌憎我半辈子。”
“可咱们图谋大事……”
“她是我最大的事。”
裴行阙回头,寡淡地瞥他一眼,话讲得漠然:“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我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长随愣住,想再劝几句,被裴行阙抬手拦住,他在梁和滟的事情上从来不却步,长随想不明白——明明是那人惹出的流言蜚语,害得他落入眼下的困境里,他怎么还对她那么念念不忘?而且谋夺天下,难道还比不得一个女人重要?明成县主往日里似乎对他也不是很好吧。
明成县主此刻正在卫家女家里喝茶,对面坐着一脸菜色的梁韶光。
梁韶光都已经濒临放弃了,隔一段时间来一回,只不过是应卯,日后好叫梁行谨看看,她是尽了心、费了力的,只是都被梁和滟毁了——冤有头债有主,到时候千万被找来她头上就好。
此刻,两个人正谈着关于裴行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