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滟滟?”
梁和滟抬头看过去,眼里亮晶晶:“阿娘——”
方清槐猛地把头扭过去,断断续续开口:“等我见了你父亲,要替你捎些什么话给他吗?”
“叫父亲好好保佑阿娘和我,还有芳郊、绿芽她们——哦,还有喜圆,保佑大家平平安安。”梁和滟笑起来,把喜圆往方清槐怀里一塞,后退两三步,朝她们挥一挥手。
如今宫城内外都是一团乱麻,且当初说禁足,禁足的也只是梁和滟,因此方清槐她们离开的事情,并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方清槐她们走后,偌大的府宅一下子就空了大半,梁和滟也没有人可以讲话了,每天都闲得很,逐渐沦落到不梳头、不抹粉,每天披着件旧衣服坐在廊下,或是蹲在藏书阁里乱翻看。
她也没准备坐以待毙,匕首不离身,金银细软也总揣在怀里,半点不嫌沉地走来走去。
而皇城里,皇帝终究是没犟过大臣,收拾车架准备入蜀。
这消息很突然,梁和滟是在睡梦中被惊醒,走出去看见廊下那些个和她不太亲近、宫里派来的侍女们奔走不休后才知道的,被她拉住的侍女当时正翻她妆奁,梁和滟捏着袖子里的匕首,顺手拆下鬓边一朵珠花,因为刚睡醒,嗓音还发瓮:“别找了,我首饰里值钱的就这一个了。”
略一顿,她看见那人翻出一个珠冠来,递过去的动作僵住。
那人更以为这珠花值钱,把已经拿起来的珠冠随手一扔,劈手夺过那珠花:“县主也快些走吧,听闻周军马上要进城了,您和周太子之间,不是还很不和睦吗?”
说着,把那珠花往怀里一塞,跑出去了。
临走又把那珠冠一踢。
原本就脆弱的冠子经过这一番折腾,珠子散落,滚了遍地,梁和滟想伸手去捡起来,蹲下的时候又有点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抬手抹了把脸,转身往内室走去。她没走正门,翻得窗户,绕着近路走到马厩,扬鞭纵马奔出去。如今街上很萧条,宽广的御街上只有两行车辙印,从宫城到大门外,看不到头。虽然旁人讲,说周军并不做滥杀百姓的事情,然而这种时候,逃走避祸几乎是大多数人的本能,每个人都怕被误伤,因此逃得远远的,只留下满地狼藉。
梁和滟很早就给自己安排了去路,她这匹马虽然疲弱,却藏了健马拉着的车架在城外。帝王出逃,自然就顾不上再仔细发落她,她只需附庸在帝王车队后面即可,她好歹是个宗室,跟着走也合情合理,一来可以庇护自身,二来情况紧急,也没人有闲工夫折腾她。
只是算来算去,棋差一着。
梁和滟出城后,是该早朝的时候,天色却晦暗不明,她坐在马车上,听着外面喧闹的声音,断续挑开帘子出去看一看。帝王出宫必经御街,因此梁和滟得知消息得知的并不算晚,要赶上帝王车架也不难,和她一样的宗室有许多,她不费多少工夫就混到了末尾,和众人的马车熙熙攘攘挤在一起,很闹腾——马车上、抽泣声,嘈杂至极,交织在一起。
这群从前在都城中最恣意快活的人,如今都挤在狭窄的马车里,绝望地奔向陌生的州城。
梁和滟到此时才想起卫期来,她最后一次听说他,是他被拘到宫城里,据说境遇很狼狈,比裴行阙当时还不如,不晓得如今怎样了。
这念头才冒出的下一刻,梁和滟就觉得周匝似乎静了一瞬,再下一刻,车厢外忽然惊呼声大作,伴着刀戈撞击的声音一起传来,梁和滟心里猛地漏跳一拍,她一手攥紧匕首,另一只手扶住车厢壁。
她原本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情。
裴行阙在此之前,攻城略地,可谓迅疾,到了都城,虽然有重兵把守,但也不该这么慢。如今恍然明白了,他是在逼着皇帝出城。离开了宫禁环卫的帝王,就算有军士层层环卫,到底险恶许多。
梁和滟挑开帘子,透过缝隙看过去,原本前行的人纷纷调转马头,没命地往回跑去,不远处,护卫帝王的兵士仪仗也多有丢兵弃甲跑走的,众人乱成一团,推搡挤压,尖叫声不断,梁和滟的马车也随之剧烈地震颤起来。车夫艰难地控制着马,拼命地安抚着马匹,唯恐这马受惊乱窜。
然而这种时候,怕什么来什么。
最开始只是两架马车撞在一起,紧接着越来越多马车磕碰,窄窄的路挤不下太多马车,却有太多人要逃,于是大家都寸步难行。梁和滟的马车自然也讨不了什么好,在这乱流里跌宕起伏,梁和滟也在车厢里被晃来晃去。
她伸手紧紧扶着车厢,却还不忘抓着匕首。
车外的厮杀声渐盛,她的车夫和马到底比不上那些个家底富足的世家名门,很快就被落在后面,和那些逼近的兵士们正面撞上,马车朝着都城的方向疾驰,却不可避免地听见了羽箭流矢声。
梁和滟不可避免地想到裴行阙。
早知如此,与其这样,不如在都城等着裴行阙的兵马杀进去,他再恨自己,大约也不会叫她死得和如今一样难看了。
想的更多的还是阿娘她们,不晓得她们平安入蜀了不曾,阿娘临走的时候身体虽然已经调养好了不少,到底还是不康健,不晓得一路上颠簸牵挂的,怎么样了。
“嗖——”
耳畔风声划过,梁和滟的眼没来得及睁开,但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从座位上滚下,蹲在车壁和座位形成的夹角里,而在她原本坐着的位置,一只羽箭贯穿而过。
堪堪抵在她喉头。
疾驰的马车伴随着一声凄厉的马嘶猛地停下,车厢猛地震颤了一下,砸在原地,梁和滟听见砰的一声,是车夫跳下来跑远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却没再有羽箭再射来,她怀着点侥幸,也顺势滚下马车,手肘撑地,她半蹲在地上,眼前一阵发白。
周匝了杂乱不堪,血腥气浓重至极,入目虽然不至于尽是断臂残骸,却也尽是淋漓鲜血。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虽然不至于吓得走不动路,但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另一只手却依旧撑上地面,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的时候,一柄长剑已经撑在了她眼前。
沾着血,银光闪亮,敲在地上时候,铮然有声。
袖里的匕首已经滑落掌心,梁和滟咬紧牙关,做好了要杀人的准备。
“好久不见……”
下一刻,熟悉的声音响起,她猛地抬头。
从前冷清病弱的裴行阙此刻一身带血的甲,撑着剑半蹲在地上,剑尖断续地敲着地。
他神色仿佛有点疲惫,眼里却闪着灼灼的光,直直地盯着她:“滟滟——”
第72章
四下里厮杀声还无止休, 与他对视的下一眼,梁和滟猛地往后撤了一步身子,手里的匕首没松开, 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尽日里的殚精竭虑实在叫她疲惫不堪,此刻头脑昏沉至极, 见裴行阙的第一眼想的是他看着还不错, 第二眼就觉得他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一个晃神的间隙,她在还向下流淌鲜血的剑刃上看见她被映照得略有些变行的脸。
沾着不知道何时蹭上的血, 眉眼间有掩不住的恐慌。
她仰起头, 手撑在后面, 身子半侧, 拿半个肩膀向裴行阙, 作出防备警惕的姿势, 被袖子掩住的手里, 匕首脱鞘, 锋芒隐露峥嵘寒光。
裴行阙仿佛没看见, 慢吞吞地,又靠近半步。
梁和滟的精神早紧绷到极点, 一星半点的响动就激出她很大的反应,她不受控制地抬手,手里的匕首猛地刺向裴行阙。银甲坚硬, 却终究不能覆盖全身, 也做不到严丝合缝,那匕首顺着间隙没入, 破帛声响后,能明显感觉到刀尖刺入皮肉的触感。
略发钝, 微梗塞,伴着轻浅的呼吸声:“梁和滟?”
梁和滟猛地反应过来,丢开手。
这段时间来,诸事交集,她实在有些承受不来,此刻蓬头垢面地半坐在地上,只觉疲惫不堪,她抬抬眼,看着对面的裴行阙:“…我落在你手里了,太子殿下。当初的事情…要杀要剐,随你便罢。”
可裴行阙的脸色却奇怪得很,他只在被刺中的那一刻微微皱起眉头,却不像是痛的。
“我为什么要杀你?”
他嗓音微哑,撑着那把剑,又靠近她半步,尔后他伸手,带茧的指节托起她下颌,轻轻捏着:“我怎么会杀你?”
他的手指一点点上移,偶尔停下,轻轻摩挲两下,在为她擦脸上蹭的灰尘血迹。
裴行阙慢条斯理重复一遍她说辞:“为当初的事情?”
“滟滟,我知道你那样做,都因为他们蛊惑你,是不是?”
他手里的长剑在地上轻敲,剑尖遥遥指向远方,帝王仪仗的方向,他神情平静,嗓音温和低哑:“你是不得已的,对吗?”
他神情专注至极,对周遭的厮杀叫喊声充耳不闻。
他口口声声讲梁和滟是被蛊惑,然而他实在更像被蛊惑的那个——梁和滟刺出的匕首还在他皮肉里未曾拔/出,而她正满眼戒备地看着他——他却很认真地跟她在讲,他相信她是被逼无奈,是被人蛊惑,是不得已而为之。
只要她讲,他仿佛就都会信。
偏偏梁和滟此刻说不出话来。
只消一个点头的事情,她却整个人僵在那里,喉头哽着,一个字、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是错愕地看着他。她甚至不晓得该如何称呼他,她几乎没有叫过他名字,对“太子殿下”这个称谓也实在陌生,而从前称呼的“侯爷”也太容易叫人觉得讽刺。
于是只有沉默。
可就这样也已经够了,对裴行阙来说——至少她没有否定他这样自欺欺人的说辞。
他于是探身伸手,很轻松地把她拉起来,握着她手。
那匕首刺得不深,稍一活动就掉下来,砸在地上,被一脚踢开,他微微低头,神色温柔,伸手却还带着血腥气——旁人的、他自己的,梁和滟的。
梁和滟皱眉,却挣不开他,只有很防备地询问:“做什么?”
做什么?叫所有人都晓得他发了大疯?
裴行阙却气定神闲地发问:“受伤了吗?”
梁和滟不想理他,只站在那里,深吸着气。
这一战打得人猝不及防,几乎是压倒式的胜利,大多数人都没能跑走,陆续被押住,那些曾经趾高气扬,嘲笑她、嘲笑她母亲的人依旧穿着华服,却被按在尘埃里,狼狈不堪地哭喊。
她没觉出很快意的情绪,只是一阵阵的发懵,她试图去分析眼下的局面,却发现自己的所有经验都没办法解释裴行阙现在的态度,她下意识地要抽回收,却被人紧紧拉住:“滟滟——”
嗓音沙哑:“让我牵一牵。”
梁和滟沉默着,抿唇抬眼看向他。
他的唇弯着,很快意的模样,手里的剑断续地敲在地上,偶尔看她一眼,和她对视后就快速地收回视线,低头注视着脚尖,略一缓,又偏头来看她。
看着很纯情内敛的样子,手却握得那么紧,叫人挣不开。
欲盖弥彰。
这一场围攻很快就告讫,只剩下收拾残局,副将来传报的时候头压得很低,梁和滟看出他试图避免注视两个人交握手的动作,而她微微眯起眼,觉出他的眼熟来。
是从前跟着裴行阙的,那个混不吝、懒洋洋的长随。
她至今不晓得这人名字,此刻看着他恭谨肃穆的样子,却恍然明白过来什么。她偏头,看向裴行阙,所以这人在周地的时候,从来不单纯,早有预谋和筹备。
亏她曾无数次以为他孤苦无依,可怜至极。
裴行阙静静听完那禀报,略一颔首,慢吞吞看向不远处的城门。
那里曾是周地皇都,无数人熙熙攘攘带着货物银钱从侧门挤进去,只在帝王祭祀时候才偶开正门,此刻却敞着大门,要迎接曾经被这里的人不屑一顾、践踏如泥的人。
“嗯,都解决了,就进城罢。”
他讲完,先回头,看梁和滟:“你是想住我们府里,还是宫城?”
梁和滟不讲话,只是瞪着他,裴行阙微笑,点点头,转头吩咐人:“去从前的…定北侯府。”
他讲到定北侯府的时候微微一滞,仿佛是还没从这个讽刺他的称谓里走出来,但其实已经没有定北侯府了,就像已经没有定北侯了一样。帝王嘲弄似地取的“定北”,却恰合了这一场际遇。他一走,北边就真的不安定了,且势不可挡。
他们回去原本府里的时候,一切都还没收拾妥当,那些被推倒、砸烂的花瓶、树木,曾经被梁和滟用心修缮过的地方都被翻腾得乱糟糟、践踏满脚印,没有位置,她就找了个廊下,坐台阶上。
裴行阙没叫别人来后院,所有人都安排在前院或者其他府里,只他一个人慢吞吞在收拾,把那些东西都摆正放好,不能要的就暂时先堆在一旁,很好的耐心。
仿佛他出远门才回来,暂时不需要忙其他事情一样。
怎么不需要?
梁和滟挑着眉头,看外头不时探头探脑的副将,她撑着下巴,想起卫窈窈石破天惊的那一句话,“我总觉得,他很喜欢姐姐”。
“卫将军是怎么回事?”
隔了良久,她缓缓开口,嗓音略有点沙哑,也压得很低,她不确定裴行阙能不能听见,下一刻,那人却猛地直起腰来,看向她:“卫将军么?”
他眼眉微微垂下:“他受了箭伤,并不致命,如今是他妻女在照顾他。”
话落,梁和滟抬眼:“窈窈?”
裴行阙整理出小小一块整洁的地方,叫她来坐下:“地上还是有些凉的。”
他没停顿太久:“是。她与她母亲一路从京中回边城,只是战局瞬息万变,误打误撞的,闯入我们营地里去。”
梁和滟听得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她微微皱起眉:“她现在怎么样?”
“她很好,你放心。我叫人把她和她母亲妥善安置好了。”
所以卫将军才会节节败退,战局才会推进得如此之快,裴行阙又多注解一句:“你晓得她们为什么急着离京,以至于没安排好,误入我营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