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面露惶恐之色,闭口噤声。
见这小声面露惧色,贺桢冷然了面容,道:“无妨,你直说,我不会怪罪你。”
小厮四处张望一下,见左右无人,才轻声道:“大人,您也不要怪我胡言乱语。小的接下来所说,句句是真。按理说,当年您到京城药馆里来,路上的车夫、侍从,少不了。方姨娘又是一介柔弱女子,一个人也搬不动你,必然是找了人帮忙抬着、看着的。可是……”
贺桢听到心急处,不由催促道:“可是什么?还不快说。”
“小的左右打听,才知道当年那些个救起过您的车夫、侍从,都出了事!阖家死的精光,一个能作证的人都不剩了。小厮露出唏嘘模样,“病死的、淹死的、被野狼咬死的,样样都有,就是没有一个能活着说话的。”
贺桢闻言,面色微微一震。
“一下子死了这么多的人,这哪能是巧合?”小厮的眼底泛起了惧色,“大人,这莫不是您得罪了什么用心险恶的人吧?”
“我……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继续盯着这事儿,若有异动,就回来禀报我。”贺桢深呼一口气,平复了神色,道。
待小厮退下后,贺桢独自坐在廊上,神色有些怔然。
为什么那些见证过方素怜救他的人,全都死于非命了?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曲折回环的故事?
贺桢独自在廊上坐着,初冬的风吹得他脸颊生疼。他抬头仰望着天上疏淡的星子,心头泛起一股茫然。
难道,秦檀所说的“认错了人”,当真与这件事有关?
贺桢正这样想着,忽听得耳旁响起一道纤柔女声。
“大人,外头这么冷,您怎么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独自坐在这儿?”贺桢一抬头,原是方素怜站在不远处,正温婉地望着他,姣美的面容透着恰到好处的柔和。
面前的女子着一身素衣,披着件薄薄的披风,上头有着疏淡的梅花刺绣,显然是方素怜自己绣的。她细细的脖颈与纤瘦的身量,在寒风里显得愈发可怜可爱,面颊上被吹出的两团病态薄红,亦添了几分生动之色。
“没什么。”贺桢见了方素怜,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不知为何,他现在见到素怜,再无往日那种油然而生的强烈责任感,反而是心虚、愧疚占了上风。
方素怜瞧见贺桢低着头漠然不语的样子,眸色忽然变了。
那分如水的温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贺桢从未见过的狠戾,从她的眼眸中涌起。与此同时,她面上的笑容却愈发温柔款款了:“大人,还是快些回去歇息吧。”
***
又过了数日。
冬天已经来了,白天格外短些。穿了厚厚袄子的人走在屋子外头,嘴里便会呼出一团白气。四下都是干邦邦、冷呼呼的,叫人恨不得长在生了暖炉的屋子里才好。
贺桢坐在书房里,正挑拣着一本书里的书页。这书页有些折角了,他甚是心疼,忍不住一遍遍将其抚平。书房里烧着暖笼,门扇外还垂了道厚实的锦帘子,整个屋子都热氤氤的,屋里下人的面堂被熏的通红。
贺桢好不容易才将书页抚平,忽听得外头有下人通报,说一个农夫冒昧来见,想求贺桢救他一命。
“救他一命?”贺桢不解,“什么意思?”
下人也是一头雾水,道:“那农夫说,他当年帮着方家的小娘子将您送到了医馆,您听了,自然会知道。”
贺桢微微一惊,站了起来,道:“将他请进来。”
下人应了是,领了那农夫进来。这农夫身材伛偻,背驼得老高,一身的破旧衣衫,老棉絮都要从崩裂的线口里翻出来了。因从冷地儿进到了温暖的书房里,他油滋滋的头发上结了一串水珠。
“老人家,你说要我救你一命,是什么意思?”贺桢不嫌弃他浑身怪味儿,只忙着追问自己的事,“你不要害怕,你到了这里,便无人可伤害你。我叫人给你好茶好饭,还予你做身衣裳。”
老农夫看到贺桢,浑浊的眼睛里精光一暴。他凑上前,对贺桢仔细耳语一阵,神色时而惊恐,时而懊丧,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
一旁的小厮不由交头接耳,道:“一个老疯子,和咱们大人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呢?”
贺桢听完那老农夫的话,呼吸起伏不定。他先是在屋里反复走了几步,嘴里说着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一会儿后,他面色大改,勃然大怒,当即将书桌狠狠拍在案上,喝道:“将秦氏喊来!真是……真是岂有此理……真是……最毒妇人心!”
下人们吓了一跳,他们还从未见过贺桢如此怒气冲冲的模样,不敢怠慢,当即便去请秦檀。
很快,秦檀便来了。
一道来的,还有因为担忧而坐不住的方姨娘。
因是冬日,秦檀穿的衣裳在领子与袖口上都镶了圈绒兔毛,雪白雪白的,瞧着就甚是暖和。绣着宝相花纹的杏红色缎子衬着她艳丽的面庞,令她的容色愈显出风流别致来。
与她相比,方素怜就是一株素净的莲花。
“大人,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秦檀把手揣在暖手筒里,蹙着眉发问,“方姨娘也在?真是大阵仗。”
贺桢的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冰冷,简直如同一整块儿的冰。他盯着秦檀的眼神,满是厌恶、痛斥与憎烦。
贺桢身旁的驼背老农夫见到秦檀来了,忽然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歪出一口黄牙,颤着手指指向秦檀,对贺桢道:“大人,就、就是她!就是这个女人!我看的一清二楚!”
“老人家,你慢慢说。”贺桢沉下神,劝慰道,“别怕,我不会让旁人伤害你。”
那老农夫似是有了主心骨,吞咽口唾沫,小豆似的眼颤着眼仁儿,紧紧盯着秦檀,道:“没错,就是这个女人……是她带着人来了我们村庄里,要那日帮着方姑娘赶车的马夫改口,改说是她救了大人您!”
老农夫话到最后,喷出一个唾沫星子来,叫周遭的小厮纷纷退让。
“赶车的马夫是方姑娘雇来的,是我们村的老宋头!老宋头脾气倔,不肯依,她就……这个女人就,就让下人打死了老宋头!她家有权势,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谁都不敢拿她怎么样!”
周围的下人们听了,皆露出悚然的面色。
——要是此事当真,那秦檀这个主母,不可谓是不恶毒!
她不得大人的宠爱,就想方设法地要吞了方姨娘当年对大人的恩情;那些当年帮着方姨娘救了大人一命的车夫、侍从们,若有不愿改口的,她就狠下杀手!
好一个蛇蝎妇人!
一时间,下人们纷纷朝秦檀投去惧怕、厌恶的目光。
“宋伯伯?怎么会……”方素怜面色煞白地站在一旁,纤弱的身子摇摇欲坠。隐约间,她的眸子里有了星点泪光,“宋伯伯为人乐善好施,是邻里称赞的大善人,怎么会遭此不幸……”
老农夫当即痛哭流涕起来,说:“我变成这副鬼样子,也是怕了被这贺夫人追杀,这才打扮成落魄模样,逃离家乡!”
贺桢的面色,越来越冷,宛如凝了整个冬日的冰霜。
“秦檀,”他咬牙切齿着,声音几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本以为,你不过是因为出身名门,这才骄傲自大一些。未料到,你却是一个如此歹毒险恶之人。”
秦檀不言不语,面色平静地盯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下文。
“我平生最恨,便是那些为非作歹、草菅人命之徒。”贺桢牢牢盯着秦檀,向她步来,声音是令人打颤的寒冷,“若你真是那样的恶妇,这贺家,就绝无你的容身之处。”
秦檀看着贺桢仿佛注视仇敌似的目光,心底却一片平静。
同样的把戏,上一世,她已经历过了一次。她虽精于内宅手段,但却有着自己的底线;方素怜却比她更能狠下心,竟编织出一个杀人毒妇的谎言来。她虽力证清白,却终究是在贺桢心里埋下了厌恶的种子。不仅如此,贺桢更是坚信,她秦檀想要将方素怜的恩情据为己有,因此对她厌烦愈甚。
那头的贺桢见秦檀不言不语,心底一片寒凉,只道是秦檀已经默认了。
一时间,他竟觉得有些悲怆。
——本以为,秦檀会是个好女人,可没想到,她竟然……
罢了,他贺桢一辈子心如明镜,绝不能与这种恶毒之人为伍。
“来人,伺候笔墨。”贺桢蹙眉,眸中闪过一丝冷厉之色,“我要写休书。”
休书!
听见这个词,周遭的下人都懵住了。方素怜头一个下跪,泪眼模糊地对着贺桢哀求道:“夫人也不过是一时冲动,您何至于要休妻呢!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因着对大人您的一片心意罢了!”
诸下人见到方素怜真心实意地替秦檀恳求,心底不由一阵唏嘘:这方姨娘真是至良至善,秦檀这样的毒妇,竟也愿意为她求情!
“大人,大人三思啊!”方素怜的眉心蹙起,神色愈发哀婉,好不可怜。
可贺桢却是心意已定,非要写休书不可。他对方素怜低声道:“我贺桢这一世,绝不可辜负贺家之名。秦氏草菅人命,心肠歹毒,我决不能忍。”
见贺桢如此决绝,秦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蠢货。”
——真是个蠢货!
贺桢从来都是如此,自负清高,却一点儿都不精于心计。在官场上被同僚设计暗害也就罢了,偏偏在这后宅之中,还如此偏听偏信!
贺桢也听到了秦檀的怒斥声,不由愣了一下。见秦檀面色从容,毫无悔意,他怒气愈甚,道:“秦氏,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秦檀转向那脏兮兮的老农夫,微抬下巴,道,“你说看到我指使下人打杀旁人,敢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老农夫眼珠子一转,道:“就是这个月月初的事!”
老农夫心底嘿嘿一笑,道:自个儿可是早与那付了他银钱的贵人仔细商量好的!那贵人说了,秦氏这个月的月初都没挨着家,不知去了哪儿鬼混,也不肯告诉贺桢她的去向;就算秦氏说自己没有做过,贺桢也定不会相信。
“月初?”秦檀勾唇一笑,对贺桢道,“这个月的月初,我忙的很,可没空去折腾那等有害无利的事。”
“你忙?你又上哪儿忙去了!”贺桢心头有一股无名火,“我只道是你要细查府中中馈,亲自挑拣皮毛衣料、查看田庄铺产,这才多次离家。未料到,你却是去做杀人这样的勾当了!”
“非也。”秦檀的笑容愈发放肆了,“我之所以有数日不在家,乃是亲自去了云镇,在我所置办的粥棚里施粥。流民百姓皆见着了我的脸面,皆可为我作证。”
贺桢闻言,愣了一下。
“就、就算你这么说,可流民最是容易被收买……”那老农夫仍是不死心,狡辩道,“我孤身一人逃来京城,不至于在生死大事上说谎!贺夫人,分明就是你害了老宋头,害了金妹子他们!”
秦檀意味深长地盯了老农夫一眼,道:“老人家,你到底是孤身逃来京城,还是被人使了银钱、特地上门演戏,这可未可知呐。”
秦檀的内心很镇定。
她知道,她只要说出那句“六生修得到梅花”,眼前的情势就一定会反转,贺桢绝对会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救命恩人。但是,她不想那么做。
至于为什么……
废话!要是贺桢得知她秦檀才是真正的救命恩人,转而爱她爱的天崩地裂、难舍难分,打死不肯和离,那可怎么办!
她还要痛快地和离呢!
秦檀说完话,就揣着小手炉坐下了。那头的贺桢疑魂未定,仍又冷又怒地盯着她:“秦檀,既然你说月初的那几日你在施粥,那便把人证叫来。”
“人证?有啊。”秦檀稳稳地坐着,“一会儿就来了。”
这边的书房里正热闹着,冷不防,外头有人来通传,打断了书房的热闹。
“大人、夫人,宫里来了宣旨的人!”
贺桢微微一惊,道:“罢了,先随我出去接旨吧。”这圣上的旨意到底比家事重要,贺桢顾不得发落秦檀,立即领着阖家出门迎旨。
出了门,但见宣旨的太监抖开手中圣旨,徐徐念道——
“敕曰:斯有率土之仁,广济黎民,佐朝廷以慈心,治行有声;徽音载册,是宜褒编。尔朝议大夫贺桢之妻秦氏,贞静淑懿,四德咸有,特封为五品宜人,以彰紫宸之辉。”
圣旨念罢,贺家众人皆惊。
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是夫人!是夫人得了外命妇的封号,被圣上封做了五品宜人!”
秦檀接了旨后,悄悄给宣旨的公公塞了些大块银子。那念圣旨的太监掐着兰花指,笑眯眯道:“贺中散,您有个好夫人呐。人善心慈,在云镇广设粥棚,替陛下分忧,乃是京城之人的表率,陛下特地给了这个赏赐。”
贺桢僵跪在原地,神色懵懵的,已是起不来身了。
没一会儿,太监又转向秦檀,悄声道:“相爷说了,您得了这个赏赐,是要亲自入宫向陛下谢恩的,可莫要忘了这件事儿。”
秦檀点点头,低声道:“烦请替我,谢过相爷。”
——谢均啊谢均,这么厚的一份礼,可要她如何来还?
第26章 景承宫中
秦檀竟被陛下封做了五品宜人!
圣旨一下, 贺家众人皆惊。须知道陛下病体孱弱, 已是许久没恩准过晋封外命妇的事儿了。秦檀这个宜人的封号, 还是这一年的头一回。
贺老夫人不知道贺桢与秦檀在书房里闹的那一出, 一副喜不自胜模样。但欢喜了一会儿, 老夫人就拉下了脸,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秦檀能得封五品宜人, 定是桢儿去面圣请的旨。自己的老娘还什么殊荣都未曾得到,便先抢着给过门半年的媳妇请封,桢儿未免有些胳膊肘向外拐了!
老夫人浑然无视了秦檀施粥的功劳, 一颗如拧了麻花似的难受;再瞧秦檀时,扎了刺般的不舒服,便盖过了先前的欢喜之意。这个千好万好的儿媳, 看着也没有先前那般顺眼了。
老夫人面前的贺桢, 却又是另一幅神情。待宣旨的太监走了,贺桢依旧僵僵站在原地, 像是个唱忘了词的戏子, 一副下不来台的样子。
有圣旨为证, 贺桢知道, 自己定然是错怪了秦檀。不仅是错怪, 且错的离谱。秦檀对待素不相识的灾民, 尚且如此仁厚怜悯,更何况是那些曾经救了她夫君的人?
他脑海如乱麻一团,羞愧之意又令贺桢的面孔浮上了不自在的红。
贺桢素有傲骨, 几乎从不向人低头。可此时此刻, 他却不得不向秦檀低下了头颅,声音弱势道:“……檀儿,我……”沸红之色,从耳根传到了脖子尖上。
“道歉的话,就不必了。我不在乎。”秦檀斜斜睨视他。
“是我错怪你了。”贺桢的面庞愈发羞愤,“是我错……错的太离谱。”
此时此刻,贺桢更希望秦檀痛斥自己一顿,而非是一句轻飘飘的“我不在乎”。他总觉得,“我不在乎”,比秦檀的怒火更叫他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