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方素怜口口声声提着救命的恩情,贺桢的颜面有些挂不住。
他的命的确是方素怜救的,诺言也是自己许下的。方素怜会绝望至此,也是常理。可话已经说出,就不能收回,他只能侧头,低声道:“是我负心薄幸,对不住你!素怜,你就当我不曾说过那些话吧!”
“我偏不!”方素怜“噗通”跪了下来,狠狠抱住了他的大腿,脸蛋紧贴着贺桢的身子,哽咽道,“我偏不走,偏不忘…我偏缠着你…”模样痴缠,如同情窦初开的小女儿。
一旁的秦檀冷眼旁观了一阵,终于冷哼一声,道:“贺桢,你也不必多有愧疚!赶紧将这个贱妾送走,眼不见为净。”
贺桢却叹一口气,道:“这确实是我亏欠她的,又怎能不愧疚?只怪我年少轻狂,说错了话。”
“我说不必愧疚,自是不必愧疚。”秦檀掸了掸袖上尘埃,一双眼明亮地望向前方,“我就问一件事儿吧!方姨娘,‘天地寂寥山雨歇’的下一句,是什么?”
“自然是……”方素怜哭的咳嗽,嘶哑着嗓音道,“几生修得到梅花…”
“错了,不是‘几生’,而是…‘六生’。天地寂寥山雨歇,六生修得到梅花。三生又三世,明白了吗?”秦檀嫣然笑了起来,容色如含露芍药一般。那轻笑的眉眼间,俱是倾国的盈盈风情。
听着秦檀的声音,贺桢的神情狠狠一僵。
第37章 尘埃已定
“天地寂寥山雨歇, 六生修得到梅花。三生又三世, 明白了吗?”
秦檀略带讽意的声音, 回荡在贺桢耳畔。
便是这么简单一句话, 轻而易举地叫贺桢如遭雷劈一般, 分寸都动弹不得。
他催着自己, 将眼眸转望向秦檀, 视线死死地锁住她带着轻笑的、从容自如的容颜,似要将那张艳丽无双的面孔刻入骨髓中。
“檀儿…你…”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身子却微微地泛冷, 如坠冰窖,“你是从何处听来这句话的?”
秦檀面孔上的笑意愈甚。“从哪儿听来?…嘁,这是我少时读书少, 随口胡诌的。”她一撩头发尾稍, 俯身凑近贺桢,刻意放慢了语调, “是我当年救你那会儿, 随口说的。——听明白了吗?”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 带着笑, 带着嘲讽, 却如有千均一般重, 着实将贺桢的灵魂都劈裂了。
“檀儿,你说你救了我…?”贺桢茫然无措地转开了视线,先是自嘲地笑了一阵, 摇摇头, 道,“我怕是在梦中罢?这又如何可能呢?真是笑话了。”
秦檀却不给他做梦的机会,挑眉道:“贺桢,我说的可是实话。当年救了你的人是我,而非方素怜。你错认了那么多年,本就是在梦中。如今,还不肯醒吗?”
——你错认了那么多年,本就是在梦中。
贺桢重重地攥住了袖口,身子微微一晃。他逼视着秦檀,低声自喉间挤出字句来:“檀儿,你…你定是为了气我,一个劲儿地骗我,可对?”
贺桢心道:不!这绝不可能是真的。绝不可能!一定是秦檀在骗他!
贺桢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他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隐隐约约,似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叫他难受得紧。他回忆起当初被方素怜救下的场景,却只觉得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
他受了重伤,本就是神识昏迷之时,与死去已几无什么差异。视觉尽失,他便如陷入一团软绵绵云絮,只能凭得耳中细微声响,来勉强辨别天地改换。
那扶他上马车、一路护送他回京城的小姐,有一双柔软娇嫩手掌,如花瓣似的。她亲手绞了热手帕拭去自己身上血迹,又粗粗包扎。吹温了的热粥被送至口边,她那兰麝一般的吐息,也近在鼻尖。
于是,他在马车里许下了那个“娶你为妻”的诺言,只为了不辜负她的清白。
不知颠簸了多久,贺桢听见一声“这便是最近的医馆了,伤情不容多拖,就让他在此地养伤吧”。再睁开眼时,便见到一张温柔似水容颜,含笑盈盈地望着他。
“公子终于醒了呢,这一路,您真是吓坏素怜了。”那女子的神情,比夜色更柔和些,还透着几分楚楚可怜。
他又怎么会认错救命恩人呢?
“贺桢,瞧你这神情,定然是不信我的话吧?”秦檀嗤笑一声,道,“你信不信,也不关我的事。你不是孩童,孰是孰非,难道还需要我来教你吗?你只需要知道,你不必对这姓方的贱妾愧疚,就足够了!”
她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浑然不似作伪。
贺桢听着,倏忽捂住了头,神色涌现出一分痛苦。再抬头时,他只痴怔地看着秦檀,喃喃道:“檀儿,是我,是我…错认了?竟当真是我错认了?”
秦檀点头,淡然道:“很不巧,的确是。救你的人是我,我花了银钱,让方家医馆代为照顾。当初我走的急,怕回去晚了,爹爹担忧;却白便宜了方素怜这个心思叵测的女子。难怪当年她事无巨细地向我打听救你的种种,原是早就在谋划了。”
顿了顿,秦檀又道:“贺桢,你不是派人去寻找过当年帮着方素怜救了你的人,结果竟一个都找不着?那是因为,我的家仆、马夫,自不会在外涂无端晃悠,你上天入地,也不可能寻到。”
贺桢听着,呼吸急促不已。“竟是如此……”他低下头,声音哽咽:“这会儿…我倒情愿是你在骗我。若是当真如此,我这几年来,又算的了什么呢?”
——他厚待方素怜,迎娶她过门,耽搁了自己,也耽搁了秦檀。到头来,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我骗你…?”秦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神情好笑,“若是我当真有什么骗了你的地方,那便是我一直瞒着此事,不告诉你。”
“你为什么不说?!”贺桢蹙紧眉心,声色沙哑,眸中满是痛苦,“檀儿,你为什么不说?!你若早先告诉我,我们又何至于走到如今这地步?”
若是她早点说……
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机会!
“你是在问原因么?”秦檀面色不改,道,“原因无他,不过是,我不想要你了。无论你是否认出了方姨娘的真面目,我都不打算要你了。”顿一顿,她冷笑一声,道,“贺桢,记清楚了,我们必然会走至今天这一步,我从来没打算给过你挽回的机会。”
在她面前,贺桢必输无疑。
贺桢瞧着她决绝的神色,身子轻飘飘的,仿佛三魂七魄都被抽走了。一想到自己与秦檀擦身错过,他便恍惚觉得,骨头深处好似有什么虫子在啃噬,让他痛的难当。
她竟是从没打算给过他挽回的机会,因此,便是明知道贺桢错认了人,她也只笑着作壁上观,权当看了一场笑话。
贺桢浑噩着神思,走到方素怜面前,麻木地问道:“素怜,你…为何骗我?”
方素怜跪坐在地,面色亦有些癫狂。她含泪挤出一道笑,道:“大人,您在说什么呢?素怜…素怜不曾骗过你…素怜就是您的救命恩人!是您的救命恩人呀!是我从匪徒手里带走您,送您回医馆…”
话到最后,她已然是有些疯癫了,只小声地重复:“我才是救了您的人!我才是…我才是!”这句话,几乎要成了方素怜的心魔了。
秦檀瞧着她的眼神,居高临下的,有了些怜悯。她微叹口气,坐下来,道:“可怜呀…方姨娘,你使尽心力,才换来做个官家妾的机会。如今,也要被你自己葬送了。”
她的话,像是戳到了方素怜的痛点。这个平素柔弱的女子,陡然抬起头来,以无比冷刻的目光望向秦檀,恨恨道:“秦檀!你构陷我!你这个不贞洁的女子,与人私通,竟还敢来泼我污水!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私通的证据……”
“够了!”贺桢暴喝一声。
他大口地喘息着,阖上双眼,道:“素怜,你虽欺骗了我,可我已娶了你,便该负责。我予你两个选择,一是离开贺家,我替你改头换面,让你重新嫁人。二是留在贺家,我予你体面,但你必须守着佛堂念经,不得踏离半步。”
“啊—啊…”方素怜颤着嗓音,哀哀地跌坐在了地上,满眼都是绝望。
——她哪一个都不想要!她要的,从来都只是贺桢对自己倾心相许,她与贺桢姻缘美满!她如今甚至不求地位、不求权势、不求财富,只求贺桢!
“选一个吧。”贺桢道。
“……”方素怜咬咬唇,身子摇摇欲坠。
“选。”贺桢的话愈发不留情面。
褪去了“救命恩人”这层面纱,方素怜在他的心底,已经分文不值。但他的傲骨催使着他,不可对这痴心于自己的女子无礼。纵使心底已有恨意,他却依旧板着所谓风度,不肯放手。
方素怜垂着头颅,沉默好半晌。终于,她狠狠抬头,决然道:“我要留下来!大人!”
说罢,她用仇恨的眼光望向秦檀。
——她一定会找到秦檀私通的证据。彼时,贺桢就会明白,他到底犯了怎样一个大错!
贺桢听罢方素怜的选择,自知声力已竭,便堪堪对秦檀道:“檀儿…我知,是我错了。”他声音艰难起来,眼底有苦色,“这般大错,一旦铸下,便是覆水难收。我不求…不求你谅解。”
最后几字,已几乎是从舌尖勉强挤出。
“我不求你谅解。也不求…能重新来过。”他苦笑着,肩膀微晃,似被风吹得四处倒的竹叶,“…便这样吧。我放你走。”
他放她走。
他知道,这是自己错了。此刻答应和离,于秦檀而言,应当是最好的解脱。
果然,秦檀道:“贺桢,你当真答应和离的话,那我尚能敬你一句‘君子’。”她面色如常,未有波动。
“我答应。”贺桢的面色透着浅淡的灰败。
“好。”秦檀毫不留恋地转了身,朝外头走去。
秦檀的背影,在贺桢眼里越缩越小,最后消失在门帘子后头。贺桢追出去,撩开帘子,却只见得一片银白积雪,天地间并没什么人影,仿若那女子并不曾来过他的日子里。
***
和离之事已定,秦檀干脆地回了飞雁居,差丫鬟、下人们收拾行李,准备回秦家去。下人们得知此事,都暗暗叫骂武安长公主仗势欺人,竟逼得自家主子硬生生和离。
独有青桑和红莲,知晓秦檀从来自有主意。这场和离,正是秦檀求了多时的因果。
秦檀和离之后,只能回秦家去。因此,她特地差了个下人,到秦家给父母递信。这一封和离之信到了秦家,让整个秦家在一日之内炸开了锅。
秦府,寿康居。
宋氏拎着秦檀写来的信,脸似苦瓜一般挤着懊恼。
“娘,这可如何是好呀?”宋氏急躁地踱步,几乎要把手里的信纸揉烂了。她一急,说话就容易絮絮叨叨的,此刻也是极啰嗦的模样。
“您先前说,碍着那贺家的颜面,要把秦檀认回来。如今倒好了,她答应了常回来走动,那头却与贺家和离了!没能与贺家添份亲近,反而把秦檀那难缠的丫头重迎回家门,这可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不如叫秦檀再回去好好商量商量……”
宋氏的嘴一张一合,话说得飞快。寿康居里头摆着的西洋小座钟,那指针滴滴答答的,都赶不上她说话的速度。
秦老太太腼着福态的身躯,坐在上首。
宋氏反复地走来走去,鞋底“蹬蹬”敲着地砖,令老太太有些心烦;她将脸拉得拉长,训斥道:“蠢东西!这和离可是太后娘娘赏赐下来的,你以为那么好推脱?”说着,她的语气亦有些愤愤不平,“长公主要嫁人,竟然打主意打到了有妇之夫身上!”
老太太生的矮胖,脸上并脖颈上都堆了圈圈皱纹;杏黄色万寿呈祥纹样的衣料子裹着她敦实的身躯,有些紧巴。她人没什么和蔼慈祥模样,反倒是一副瞧谁都轻蔑的姿态。旁人望去,只见得她扬起的下巴与耳朵下头的翡翠坠子。
宋氏忧愁了一会儿,忽而眸光一亮,道:“娘,这和离一事,多少有些挂不住颜面。不如,咱们叫秦檀那丫头绞了头发,重新回庙里做姑子去!”
秦老太太阴刻刻地笑了一下,道:“你要送她回去做姑子,也不知她肯不肯?”
宋氏登时泄了气,浑身难受。
她过门时就是续弦,比前头的朱氏要矮一头,心底自然不高兴。为了这事儿,她瞧秦檀便更不顺眼了,只期望着满身晦气的秦檀走的远些再远些。
如今她得知秦檀和离了,要回娘家了,宋氏的心里真是难受得紧。
“娘,您说说这可怎么办呀!也不知皇上还记挂不记挂秦檀这事儿。万一哪天,皇上回想起来,一个不高兴,将咱们秦家连根带了,那可如何是好……”宋氏嘴皮子翻飞,话越说越多,好似已望到秦家大厦倾倒的模样,“保不准,太后赏她和离,就是因着记恨那事儿呢!”
秦老太太冷眼看着宋氏,老胖的身躯一歪,怒道:“成日就知道说些丧气话,看了就让人不高兴!老二家的,你下去吧。秦檀的事,随她去了!难道秦家还养不起一个闲人吗?”
看老太太面露不快,宋氏知道是自己触了老太太的霉头,当即应了是,踩着细碎步子退出寿康居去了。
出了寿康居,外头扑头盖脸吹来一阵冬日冷风。宋氏打个哆嗦,守在外头的丫鬟阿灵急忙替她裹上毛皮的薄氅,道:“夫人,小心伤风了!”
宋氏今年二十又八岁,生的是珠圆玉润、面颊饱满。她家世并不算佳,但凭了这张好福气的脸蛋,她才被秦老太太一眼相中,嫁给秦二爷做续弦。此时此刻,她那张丰满脸蛋儿夹着愁意,眉上皱纹都隐隐多了几道。
一想到秦檀,宋氏就极是不高兴。
阿灵见她发愁,便劝慰道:“夫人,您别与三小姐一般见识。她若是有些良心,为了秦家,也该自绞了头发回尼姑庵里去,免得皇上哪日想起来,发作整个秦家呀。”
阿灵的话说到了宋氏的心坎里,宋氏紧了紧身上的大氅,道:“是呀!她没了贺桢做依仗,谁还稀得她呢?”她叹罢,左右张望一阵,道,“去看看桃姐儿吧。”
二房的庶小姐秦桃正坐在房里穿衣打扮。
她挑了两对耳坠,在耳朵上比划着。铜镜之中,倒映出她清丽的容颜。她有一双细细眉、一对娇娇眼,容貌如刚抽芽的花似的,瞧着甚是可人。虽不是倾国之姿,也有一派小家碧玉之美。
“香儿,你说,三姐姐和离了…母亲会不会,让她直接回到庵堂里去?”秦桃对着镜子照了两下,语气娇生生的,“她那么惹人厌,母亲怎么会放她进家门呢?”
小丫鬟香儿支支吾吾地点头,附和奉承她。
秦桃满意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又慢悠悠地抿了口脂。她特意挑了身薄薄的倩粉纱裙,腰身袅娜、娇娇艳艳的,瞧着好不引人瞩目。
如今还是冬日,秦桃这一身有些太薄了,她冻得微微发抖。饶是如此,她却依旧坚持要穿这一件。
“香儿,三姐姐与三姐夫和离,两人定然都伤心的很。”秦桃勾起一个甜甜的笑,端的是天真无邪,“三姐夫现在呀,肯定需要人来劝慰!那长公主又老,又嫁过两回,保不准是个克夫的,三姐夫一定不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