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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两日,上元节便到了。依照大楚风俗,闷了一年的后宅夫人、小姐们,皆可在上元之夜踏出院门,到街上赏花灯、看舞龙,故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佳句,传为美谈。
秦家的诸位小姐们,也纷纷准备了精致的衣衫首饰;嫡出的,便与父母一道入宫参加宫宴;庶出的,只等着元宵发了汤团,便去街上看热热闹闹的花灯。
不过,秦檀却与这些热闹无关。她的母亲朱氏,正是在多年前的上元宫宴上被杖毙。这观赏花灯、阖家团圆的佳节,对秦檀来说,却是一个寄托哀思的日子。
因朱氏之死乃是秘辛,若是直说去祭拜,秦家并不愿放她去。她只能借口出门看灯,悄悄去祭拜朱氏。她不去宫宴抢风头,宋氏也乐得自在,高兴地应允了。
她做简单素衣打扮,吩咐红莲准备了祭拜用的香烛纸钱,用小篮子提好,背着满府热闹,出了秦家大门。
秦檀才出门了未多久,一个老太监便到了秦家。这老太监在宫里伺候了几十年,近来专替李源宏跟前的晋福公公做事。
宫中人得罪不得,秦大老爷亲自出来接见老太监。但见那老太监俯身到秦大老爷耳边,低声嘀咕了些什么。秦大老爷登时面色一变,喃喃道:“这,这…这…”
听闻有皇上跟前的太监来了,秦家人都闻风而动,想要探听这太监前来传达何事。秦桃更是紧张极了,连忙换好了一身雅致衣衫,急匆匆朝秦大老爷的书房跑去。
“香儿,那可是皇上跟前的公公!是皇上跟前的!”秦桃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眼底一阵兴奋,“若是能让那公公替我多说几句…”
秦桃还未跑到,便见得秦大老爷已将那老太监恭恭敬敬地送了出去。
宋氏与秦二老爷秦保也在,瞧见秦桃这副急巴巴的样子,宋氏冷哼了一声,道:“果真是眼皮子浅!又巴上来了!”她说罢,阴嬷嬷就将秦桃驱了回去。
待周围人都退下了,秦大老爷转身对弟弟、弟媳凝重道:“皇上的意思是…檀儿暂时不可再嫁…我等需得悉心照料着。这…这是何意?”
秦保与宋氏的表情,皆是急遽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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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氏所葬之地,在京城外不远处。要想出城,只能走城东的一条大道。
一路上,秦檀与无数缤纷热闹擦肩而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带着笑闹之声流过她身侧;黄龙乱舞,锣鼓喧天,一阵一阵的鞭炮响彻耳际。满街都悬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王母娘娘、齐天大圣、红眼兔子、哈八狗儿……什么模样都有。
秦檀偶尔停下脚步,看到周遭人流穿涌不息,竟有恍惚之感。
这些热闹,都与她无关。
夜幕如黑绸,宝石似的星子熠熠洒满夜空。灯火满街,映得夜空半白如昼。她立在街角,上元的夜风吹鼓起她素色的衣袖,令她的身姿泛起一丝少见的清冷之意。
“檀儿,出来赏灯?真是巧了。”
恰在此时,她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她侧头一看,却见到谢均捻着青金石的数珠串,衣袖翩飞,立在灯下。八角灯里的光火透过薄薄的高丽纸,落在他的眉宇间,令他的容貌显得格外温润。
“赏灯?”秦檀低敛了眉眼,叹一口气,道,“相爷定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自是知道的。”谢均向前走了一步,灯笼里明灭的光移至了他的发间,在他那披散于肩的墨黑长发上流溢出了一道浅淡光泽,“檀儿告诉过我的,今天,是你母亲的祭辰。”
“嗯。”秦檀道,“以是,我无心赏灯,只等着出城去。相爷若要赏灯,我恐怕无法奉陪。”
“我也不是来赏灯的。”谢均负手,闲适一笑,“我领了些东城巡防司的杂务,整日与政务为伍。熟料,今日恰好遇到了你。”
“巡防司?”秦檀有些疑惑。
谢均官位超然,小小巡防司,何必亲自劳动他?莫非是这东城之中,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
不待秦檀想通,谢均便淡笑道:“我不过适才走到此处,就遇见了你。既如此,也是缘分。檀儿,我陪你走一段路,与你一同去祭拜亡母吧。”
秦檀怔了下,心底有些别扭。
这谢均…到底是想做什么?
“近日城外有些流寇作乱,你孤身一人,也未带小厮;出了城去,难免有危险。”谢均见她转开面容,避而不答,便从容自如道,“我如今领了巡防司的杂务,便担一担那巡防司的责任,护送你出城,保你周全,可好?”
听到流寇作乱之事,秦檀的心倒是动摇了下。
就在此时,旁边的小摊贩抬起了头。看到谢均的脸面,这小摊贩搓搓手,谄媚笑道:“哎呀!这位公子,又是您呀?”
谢均见到这小厮,表情微妙:“等等……”
不等谢均说完一句话,那小厮便兴奋道:“您都在这条道上徘徊大半个晚上了,走来走去、反反复复的,小的看您都面熟了!要不然,您买盒我家胭脂回去吧?”
秦檀:……?
——在这条道上徘徊大半个晚上?
——说好的“适才走到此处,恰好遇到她”呢!
第39章 上元之夜
秦檀看着谢均故作从容地侧身, 她不由得有些想笑。
原来堂堂的宰辅大人, 也会因说谎被捉而感到窘迫。她还道, 他总是那般天人模样, 如一道月环, 完美无缺。
那小贩没瞧出二人间的尴尬气氛, 而是继续热情地推销自己的胭脂:“今夜乃是上元佳节, 买盒胭脂送给佳人,那也是应景呀!这位公子,您不如瞧瞧吧?”
谢均没理会, 反倒是秦檀,朝小贩的手上投去了视线——民间百姓自己制作的胭脂水粉,颜色淡雅清丽, 盛装在秀气小巧的木头盒子中。虽价格低廉, 可那色泽却是极为诱人的。
见秦檀的视线在胭脂盒上流连不止,谢均问:“檀儿, 若你喜欢, 我赠你?”
“不必了。”秦檀眸光一转, 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 “今夜我是去祭拜母亲的, 在路上买这些胭脂水粉, 有些不太合宜。”
谢均打量一眼她身上素净简单的衣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谢均陪着秦檀,出了城外。
一路上, 四野寂静无声, 夜幕低垂,星色皎洁。偶有晚归的车马途径二人,车轮轱辘着向城内热闹灯红处行驶去。
朱氏的娘家不过一介小族,坟地挑的也是个狭小角落,堪堪立了座荒败的门面宅院,门前留一个看门的老头子打瞌睡。而朱氏因不可说之故,连朱家这个破落祖坟都不能葬入,只得安葬在一旁的小山坡上。
夜色浓浓,朱氏的墓被荒草掩埋着,墓碑上的字迹被风雨磨蚀得不大看得清了。墓前没有供品,只打翻着个褪了色的小铜香炉。
一阵“嗦嗦”轻响,秦檀提起裙摆,穿过了缭乱的杂草丛,走到了朱氏的墓碑前。灯笼盈盈的光照出墓碑上的字迹,秦檀咬着牙,沉默地、缓缓地跪了下去。
额头触到湿冷的泥土时,她的鼻尖忍不住微微一酸。草叶挠着她的脸颊,叫她浑身发痒,几要激动得颤起来。
“娘…女儿不孝。多年来,未能来墓前祭拜。”她久久地磕着头,对着大地低语,声音虔诚,又如梦呓,“女儿定会为您找出真相,还您一个清白。”
说罢后,她长久地沉默着。呼呼的夜风吹拂着小小的山头,及腰深的野草翻涌着,发出沙沙的摩擦轻响。
谁也猜不到,现在的她在想什么。
她在想,若娘亲还在,定会心疼她嫁给了贺桢,更会心疼她当年在庵堂吃苦受累的那几年。娘亲会温温柔柔地看着她,告诉她“区区一个贺桢,没什么了不得的”。
秦檀磕过了头,掏出手绢来,替朱氏擦拭墓碑;又命两个丫鬟上来,洒扫墓前、拜访供品。好不容易,才将坟墓前整理罢了。
在这墓前,她觉得自己只不过待了那么一小会。只是在磕头的时候,隐约回忆起了少时母亲抚育她的场景;然而夜空中的星子已经向东移了些许,夜色渐深了。
“早些回去吧,外头冷,小心着凉。”谢均站在不远处,衣袖与袍角被风吹得翩飞。
秦檀闻言,略略惊动,这才想起还有个谢均在——他已安静地陪伴了她许久了,如一樽不会说话的石像似的,无声地注视着她。
秦檀眷恋地看了一眼朱氏的墓碑,提着裙角,穿过了荒草,朝小山丘下走去。
这山头陡峭,本就是杂草丛生、土地湿滑;再兼之夜色浓重,只有一个小小灯笼照明,秦檀走得很是踉跄。一不小心,她的鞋履一滑,整个身子便朝下落去。
“小姐!”
“小心呀!”
丫鬟们短促的惊叫声还未落地,秦檀便落入了谢均的怀中。
秦檀头晕目眩着,堪堪用手扶住了面前人的腰,勉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待抬起眼,便瞧见谢均正低头望着自己,子夜似的眸子里盛着隐约笑意。
“檀儿,小心些。”他说着,用手托一把秦檀的腰,令她站直了。
修长的手指掠过秦檀的腰间,虽隔着衣裳,却依旧如带过一串火舌一般,叫她肌肤陡然滚烫起来。秦檀怔了一下,不知怎的,心底竟有些紧张。
“…谢过相爷。”她扣住谢均的手,从自己的腰上拽下来;低垂着眼眸,一副恍若无事发生的模样,道,“相爷多番出手相助,秦檀着实感激。”
说罢,秦檀就松开了谢均的手。
她的神情,真是正经地不能再正经。
谁料到,她不过刚松开了方寸,谢均的手掌便反扣了过来,将她的手牢牢握住。两人掌心交叠、十指相扣;那炽热温度,几要递到她心间去。
“既感激我,便要报答我。”谢均压低了身子,笑吟吟地望着她。
“……将来,秦檀自会以厚礼奉上。”秦檀别过头,假装不曾望见他眼底的灼灼之华。
“走罢。”谢均笑着,淡然地松开了她的手掌,“这些事,以后再说。”
秦檀收回了手掌,小小地舒了口气。她跟在谢均身后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用余光打量一下他的侧颜。他的轮廓俊美柔和,便是夜色深沉,也掩不住他如玉一般的温润之息。
她瞧着瞧着,心底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感慨:这世间,怎么会有谢均这样好看的人呢?
“檀儿。”谢均一边走,一边忽然开口道,“你回秦家后,可有想过再嫁人?”
“…不曾想过。”她低声道,“大不了,以后出了秦家,自立家门便是。”
“是吗?”谢均说着,声色略有惘然,“真是遗憾。我总想着,若有个人能照顾檀儿,那定然是极好的。”
秦檀听了,心里竟不自觉多想了几分。
很快,她便把那个可笑的念头抛出脑海之外。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京城中。热闹的灯彩还未落幕,街上依旧有鱼龙齐舞的响动。秦檀向谢均告辞,领着两个丫鬟,回了秦家。
她出去的时间并不短,到家时,前往宫中参加宫宴的秦家人们已经回来了。下人们跑前跑后,忙着打热水、递酒茶,伺候主子们更衣。
秦二老爷秦保换下了宫宴时穿的吉服,脸上的酒气潮红还未消散。他靠在书房的太师椅上,神色有些怔怔。好半晌后,他才对身旁仆人道:“去把三小姐请来。”
“是。”那下仆答。
待下仆离去了,秦保便瞪着双怔怔的眼,直愣愣盯着空中。他年轻时是京城中有名的美男子,但如今却有些虚浮发胖了,整个人都显得精神靡靡。
他想到宫宴上的事情,心底就一阵百感交集。
因秦檀没有去参加宫宴,皇上大发雷霆,令秦保兄弟深感不安。待宫宴罢后,皇上又秘召秦保兄弟俩入玉林殿议事。皇上言谈间流露之意,令秦保大为震愕。
思绪抽回时,秦檀便到了他的跟前。
“父亲。”
秦檀入了书房,低头行礼。
秦保睁大眼去打量她,但见她着素衣简钗,一身素白;可饶是这样朴素的衣裳,却遮不住她的风流美艳、稠华绮丽;无论是那双流转生光的眼,还是婀娜姣态的身段,俱是盖压海棠的绝色之姿。
秦保隐约间,似乎从她身上看出了朱氏旧日温柔倾城的模样,心底颇有些感慨。
——檀姐儿生的如此绝色,难怪皇上见之便念念不忘;纵是她嫁了人,也还是一副魂牵梦绕的样子。看来,当初让檀姐儿嫁给贺桢,着实是下错了一步棋,失策,失策。
“檀儿啊。”秦保咳了咳,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你回秦家这几日,为父事忙,不怎么陪着你,你难免心底生怨。不过,今日召你来,为父的确是有一桩事要说,你且压下心底愤慨,仔细听为父一言。”
“父亲请说。”秦檀道。
“皇上有旨,五日后,要你入宫陪太后娘娘听佛。”秦保的面色沉了几分。
“太后娘娘?”秦檀有些不解,“为何太后娘娘突然召我?”
“檀儿,此事虽是借太后之名;但真正想见你的,乃是皇上。”秦保压低了声音,小声道,“皇上说了,他不过是想见见你生的什么模样,性情如何;旁的事,他一概不会做,你且放心入宫去。”
秦檀心底微跳。
是——是皇上要见她?
“皇命在上,你不得有违。”秦保直起了身,负手于背后,神情严肃,“记得打扮得妥帖些,不得丢了我秦家的颜面。那些轻浮尖酸的做派,是万万学不得的。”
秦保说着,心中却自有一番打算。
听皇上的意思,以后檀儿是要正正经经入宫的。以是,那些妖媚惑上的小把戏,可万万不能学。若不然,日后入了宫,定叫人捉住错处。她嫁过人再入宫,本就短了其他人一头,可不能再这些事上再出岔子。
“女儿知道了。”秦檀压下心中惊诧,回答道。
她将手心攥紧,指甲几乎刺入肉间。
如今,想到天子李源宏,她不再想着旧日前缘,而是满脑海的母亲朱氏。母亲身亡的秘密、埋在九泉下的冤屈,都藏在那深宫之中,被皇上、长公主与太后藏得严严实实。
“好了,此事不得申张,你自己记得清楚就成。”秦保的面庞上,浮现出一层希冀之色,“檀儿,你果真是为父的好女儿。”
从秦保的书房里出来后,秦檀走在寒冷的夜风里,神情微凝。
去宫中这一日,指不准会遇到什么危险。
若是谢均在就好了,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可化险为夷。
此时,外头匆匆行来一个丫鬟。见到秦檀,这丫鬟便恭敬取出一个小布包裹,道:“三小姐,这是一个小贩子送来的,说是您买下了这盒胭脂,忘记取走了;他特地给您送来。”
“胭脂?”秦檀诧异,取过那个布包,展开一看,但见其中装着一个小巧秀气的木盒子,正是自己与谢均在灯市上看到的那盒胭脂。
“我可不曾买过胭脂啊……”秦檀喃喃说着。
下一瞬,她的脑海中便闪过一个男子的身影。那男子一身风流飘然,宛如谪仙,于婉转旖旎灯影之下,含笑温雅看她,问:“檀儿,若你喜欢,我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