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回道:“刚过午时。”
“章州那边还有什么消息么?”
“说是不日便送驸马回京。”
萧霈云热泪滚下,她未再开口,呆呆地坐在床头,一坐便是一日。夜里萧霈云发起了高烧,她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只觉得像置身于火炉中一般,四周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她心里害怕,任凭她大喊大叫却始终无人应答。
再后来,一股清甜的香味传来,直达丹田,渐渐不那么热了,那火焰化成了红绸,周遭变成了一间喜房,萧霈云走了进去,正看到新郎握着新娘的手坐在床上,这场景似曾相识,她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只听那新郎道:“我就回来瞧瞧你,明日便走了?”
那新娘匆忙撩起盖头,问道:“我们刚成婚,你要去哪里?”
新郎轻笑一声,将她的盖头拉下,说道:“哪有自己掀盖头的。”
新娘却全然顾不上礼数,急道:“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新郎摇摇头,说道:“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你好好休息,别再折腾自己了。”
那新娘拉着新郎衣角,硬是不肯松手,萧霈云有些气恼,急道:“哪有大婚之夜非走不可的,你这样待她,又何必娶她。”
但无论她在旁如何呼喊,那新郎新娘却怎么也听不见。
那新郎掰开新娘玉白的手指,转身大步踏出房门,萧霈云急急追去,一出房门,便是她公主府内的情形,那新郎的身影却再也瞧不见了。只听见耳旁有人轻唤:“云儿,云儿。”
萧霈云悠悠睁开眼,只见皇后守在身边,皇后乍见她醒来,喜道:“醒了醒了,快传御医。”
萧霈云这才看清,满满站了一屋子人。除了溶月和渊微这等贴身侍婢,竟还有五六个童子绕着一口香炉,手持艾草,沾了水洒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萧霈云面色苍白,眉心紧拧,不悦道:“这是干什么。”
溶月渊微支支吾吾,皇后将她扶起,搂在怀里,柔声道:“你父皇关心你,说你这场大病是因为悲痛之时,六神皆衰,才被邪祟有机可趁,他不便出宫,便让这几个童子在此结阵,驱赶邪祟。”
萧霈云登时脸黑,怒道:“我被邪祟缠身?我看他才是炼丹炼坏了脑子。”
皇后忙捂住她的嘴,吩咐道:“公主刚醒,需要静养,你们先出去吧。”
那几个童子糯糯称是,便相继出去了。
皇后轻叹一声,劝道:“这些都是承安宫的人,你的怨怼埋在心里便好,若传到你父皇耳朵里……”
“传便传了,我正想找他理论理论,他信的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皇后长叹道:“都是意外,你不该怪在你父皇身上。”
萧霈云闻言怨气陡生,她豁然起身,转身直视皇后,道:“是意外么?当初皇兄是如何求您的,您还记得么?他不愿去章州,但还是听了您的话去了,结果落得个生死不明的下场,您觉得这是意外么?”
“他偏信安道源,非说只有伯卿才能寻到皇兄,他才刚刚痊愈,便远涉章州,亲自下水搜寻,也是一片拳拳孝心,结果却只换回一具尸体,这也是意外么,不,不是意外,他想长生不老,就不再需要储君,连带看我这个女儿也觉得碍眼了吧。”
皇后看着赤目癫狂的萧霈云,一时语塞,萧霈云再度逼近,问道:“难道您就不恨么?那是您引以为傲的儿子,身系您母族满门荣辱,可现在他死了,你还有什么指望?”
“不是这样的。”皇后泪如泉涌,看着几欲癫狂的女儿,心疼极了,她伸手去抱萧霈云,道:“你听母后跟你讲……”
萧霈云却闪身躲开了,她背对着皇后,似抽尽了全身力气:“如今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再回来了,您放心,我不会去死的,我会好好活着,我倒要看看,他还要踩着多少人的白骨才能修成所谓的道。”
皇后想再规劝,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萧霈云说的话,字字句句扎在她心上,她如何不恨。
她一直相信虎毒不食子,所以从未将太子的话放在心上,如今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不得不重新思虑,疑心便如荒草疯长。
一面是相守数十载的丈夫,一面是怀胎十月的亲骨肉,这种矛盾两厢拉扯,疯狂折磨着她,无数个夜晚,她躲在被中暗自垂泪,恨得咬牙切齿,但任凭她如何嘶吼,也换不回她的廷儿,她几欲撒手人寰的时候,是这个女儿将她拉了回来,可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她真怕萧霈云会想不开……
渊微上前来,扶着皇后,说道:“太子失踪之后,娘娘寝食难安,殿下也是知道的,现下您怎能这般迁怒于娘娘呢。”
皇后握住渊微的手轻拍,安抚她,自己抽了丝帕将泪痕抹去,她理好仪容,站起身道:“如今我只有你一个孩子,你再出什么事,我可真没什么指望了,办丧事琐事繁多,你一定要保重身体。”
萧霈云背对着她,始终没有出声,皇后不便久留宫外,又嘱咐了溶月几句,便离去了。
皇后刚一走,萧霈云便转过了身,她从床上下来,奔至窗前。
溶月瞧她紧咬下唇,两行清泪簌簌流下,脸上的懊悔神色再明显不过,摇头轻叹道:“公主这又是何必呢?”
萧霈云不语,只盯着窗外皇后一行人离去,直至再也看不见。
“吩咐下去,这几日无论谁来,一律不见。”萧霈云冷冷开口,她刚一抬头,一道黄影自她头顶擦过,她秀眉一蹙,问道:“这是什么?”
说着便伸手揭下,竟是一道写满符文的黄符,她脸色一沉,盯着溶月问道:“谁贴的?”
溶月见她满脸恼色,忙道:“公主息怒,这是那几个作法童子贴的,说是府内新丧,在门窗处贴些符镇宅子。”
萧霈云抬头环视,果见那门窗之上都有,连她的床头都贴了一张,那屋中香炉还燃着,她平日从不熏香,因着太子、欧伯卿相继出事,她此时最恨这些劳什子,当即双眸一沉,令道:“都撕了,那香炉也灭了,以后府内不许再让我看见这些东西。”
说完自去床上躺平,不禁想起那梦里新郎来告别,莫不是欧伯卿入了她的梦?她不怕鬼,她只怕再也见不到他……
萧霈云悲痛之下口出妄言,隔天就传入了兴文帝耳中,听闻兴文帝大怒,在承安宫内大骂萧霈云忤逆不孝,忘恩负义。
萧霈云这厢下令公主府闭门谢客,直将兴文帝谴来抚慰的使臣拦在门外,兴文帝索性将公主府一应抚恤尽数免除,并下旨不许驸马欧伯卿葬入皇陵,父女二人关系一时剑拔弩张。正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夹在中间传话的宫女太监也苦不堪言,此间诸事便如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京城。
先是夫婿意外身亡,又口不择言惹恼了皇帝,天之骄女一夜之间失了所有倚仗,仿佛成了这京城最可怜的人,直引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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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一桩旧事
直到数日后,章州知府派人将欧伯卿的骨灰送回京城。
那日天未亮, 萧霈云便起了床。溶月醒来不见萧霈云, 心中大惊, 她颤抖着手,胡乱穿着衣服,急慌慌地往外奔出, 这才看见萧霈云掌了灯, 着一身素衣坐在镜子前绾发。
溶月松了一口气, 奔至萧霈云身边, 哽咽道:“公主想梳妆, 怎地不叫奴婢?”
说着便上手来伺候她,萧霈云隔开她的手, 说道:“今日我自己来。”
萧霈云往日的明艳生动,是漫长岁月里的欢喜无惧娇养出来的, 正是鲜衣怒马, 烈焰繁花, 乍然丧夫,便是她过往年岁里最大的劫数。连日颓靡, 整个人清瘦了许多, 此时的她眉眼含忧, 楚楚动人,在烛光映衬下,宛如枝头颤巍巍的白茶一般,仿佛轻轻一碰便会随风陨落, 溶月看在眼里,忍不住捂唇啜泣开来。
萧霈云对着镜子,淡淡开口道:“今日迎驸马回家,谁也不许哭。”
她梳妆完毕,便驱车去了城门口等着,直等到那章州谴使入城,将驸马得遗物尽数交至她手中。
萧霈云将那些东西仔细端详,生怕有一丝错漏。先前还抱有一丝侥幸,此刻看到这些东西确实是他的贴身配饰,直感觉腿脚发软,头晕眼花。
那章州谴使说寻到人时,早被河水泡得不成人形,查验过后便就地火化了,说完将装着驸马骨灰的盒子捧到萧霈云面前。
萧霈云颤抖着手接过,紧紧抱在怀中,想起昔日那清朗俊秀的风姿尽数化为灰烬,只觉心疼如刀绞,晨起时的故作坚强,在看到那方盒子,瞬间被摧毁,她死咬着唇,只怕自己忍不住放声大哭,眼泪却如决堤一般顺颊而下,许久,才哽咽道:“回家了。”
寒风萧瑟,纸钱漫天。
兴文帝不许欧伯卿葬入皇陵,萧霈云便在西山上择了一处风水宝地将他安葬。
萧霈云一身缟素,唯有腰间悬着一枚同心结,一切仪式完毕之后,她抬手屏退众人。
她蹲下身子,手指顺着碑上的刻痕滑过,温柔地像抚摸他的脸,这些天她哭得肝肠寸断,若不是还牵挂着皇后,她只想随他一起去了。
“雁有归时,人无归期,你叫我余生怎么活……”她把头抵在石碑上轻语,好似从前倚在他怀里一般,有嗔、有怨、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喟叹:“你赠我相思,便是要我念你一辈子么,你怎么这么狠心……”
她呢喃自语,却再无人回应,她倍觉人生凄凉,漫长岁月里再无一丝乐趣可言。
她不再言语,就这么静静坐着,伴着西山新坟直至向晚……
欧伯卿的身后事将将办妥,边境战祸便肆意蔓延开来,原先占领了数十年的寒水关五城被东岐悉数拿回,且未见有收手的迹象,他们大张挞伐,连连逼近,边境将士迟迟等不来兴文帝的旨意,只能死守城内,但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战。
又听闻温桓大闹承安宫,不知与皇帝秉烛密谈了什么,第二日天未亮兴文帝便下了圣旨,任命秦戬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率军驱逐东岐蛮子。
温桓贤名再度远播,这厢他的儿子却因醉酒行凶被关进了大理寺。
萧霈云听到这一茬的时候,直愣了半天,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问道:“谁打死了人?”
那人回道:“是丞相大人的儿子、禁军右统领温君彦。”
她又问:“温君彦打死了谁?”
那人支吾道:“这倒是不清楚,听说是京城某员外的儿子,还是今年的考生呐。”
溶月在旁呢喃道:“莫不是那夜……”
说到此处,偏偏又住了嘴,萧霈云回头瞧她,见她神色复杂,一双杏眼正迟疑的看着自己,好似知道些什么,便顺着她的话问道:“那夜?哪夜?”
溶月便将温君彦冒雪将萧霈云背回的情形一五一十讲了个清楚,末了又道:“公主回来之时披头散发的,半夜里又哭又闹,口口声声说要将什么人打死,奴婢猜测,莫不是那日,那日……”
溶月小心看着萧霈云脸色,萧霈云凝眉,努力回忆起那天的情形,她只记得在小酒楼中听到有人提及欧伯卿与太子,彼时她大受打击,以致跟人起了冲突,后来如何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莫不是她失手将人打死了,连累温君彦替她顶罪?
溶月见她面露焦灼,劝道:“奴婢也只是猜测。”
萧霈云见问不清楚,加之温君彦行凶之事亦不明朗,只得亲自去一趟大理寺。
这位公主冲撞皇帝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虽说官场中自来捧高踩低,但到底是皇帝的嫡亲血脉,倒也没人敢真的为难她。
萧霈云来的时候,温君彦正窝在一张太师椅上,一只脚吊儿郎当地踩在椅面上,手中握着叶子牌,另有三个狱卒陪玩,身后还有一个帮他捏肩捶背,悠哉悠哉,很是逍遥自在,分明是位闲来无事,消遣玩乐的大爷,哪有半分坐牢的自觉。
“大人,大人,又有人来看您了。”狱卒笑道,忙将那监狱门打开,这些日子来探监的人络绎不绝,带的礼物都是好货,温君彦为人大方,这些狱卒也没少跟着沾光,自然是笑眯眯的。
温君彦头也没抬,笑道:“又是哪个兔崽子来看老子了?”
萧霈云抬眸环视,除了光线暗些,这牢房里该有的一样没少,地上打扫的干干净净,角落里摆了好些酒水吃食,应有不少人来探望过他。
未听得回应,温君彦抬起头来,看到萧霈云站在门外,嬉笑顿敛,拧眉道:“你怎么来了?”
温君彦花名在外,几桩风流艳事名动京城,连日来除了温府家眷,来探监的便都是军营里的糙汉,乍见如此美女,难免想歪,几个狱卒不识萧霈云,正要做鬼脸调笑,那开门的狱卒先开口打断道:“没眼力劲儿的东西,快闭上你们的狗嘴,没得冲撞了贵人。”
众人看那女子锦衣华服,气度不凡,也的确不似欢场中人,但那狱卒未点明其身份,一时也吃不准她是个什么来历。
温君彦将手中的牌尽数扔出,把面前成堆的银钱一推,双手抱头往椅背上慵懒一靠,说道:“不玩了,这点钱拿去分了,给兄弟们买酒。”
众狱卒笑嘻嘻的收了钱,便识趣的退下。
牢中只留他二人,萧霈云走到桌前,随手翻了翻那叶子牌,道:“我还以为你在这大理寺会过得苦不堪言,看来是我想多了。”
温君彦笑道:“那是自然,这京城各处,就没有本大爷吃不开的地儿。”
“所以温大爷就把自己送来蹲牢子?”萧霈云在他面前坐下。
“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样就没意思了。”他笑道,歪着头眯起眼打量她,只觉得她瘦了许多,虽不比从前那般明艳,但眉间淡淡的郁色,却更添几分女人的韵味,温君彦看得着迷,一时失神。
萧霈云不知他心中所想,率先问道:“他们说你杀了人?”
温君彦心知她前来必然要问些什么,不曾想她却这样直白,半点迂回婉转也没有,不由生出几分无奈,道:“什么人这样嘴碎?”
萧霈云见他不欲多说,直言说道:“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那晚我在酒楼中惹出了什么祸事,我醉酒时有没有……唔,有没有动手打死人?”
温君彦闻言抬眼看她,眼神带了几分讶异,调笑道:“是谁在你面前胡说八道的,你莫不是以为我这是代你受过?”
萧霈云不语,她确实是这么怀疑的,只听温君彦嗤笑一声,又道:“你可千万别多想,你才有多大力气,就凭你那醉得似滩烂泥的样子,能打死谁?”
萧霈云来时直担心自己醉酒后做了什么恶事,若温君彦真的一时脑热代为受过,她可真不知如何面对他了。
眼下听他这样说,心中蓦地松了口气,自己这头儿的心放下了,那头儿却又忍不住提起来,见他不愿多说,追问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个月前的旧事,与你无关。”温君彦说道。
“旧事?”萧霈云侧目看他,眼底带了几分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