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雁归雪——铁板香菇【完结+番外】
时间:2023-11-06 23:05:40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又喘了几口,才缓过气来,忍着浑身疼痛,笑了出来,眼角下的皱纹聚集在一处,满头的白发衬得他越发苍老,萧霈云想起那一日路过户部衙门时,温桓戳着人鼻子怒骂的模样,便是正值壮年的男子也比不过,现下才发现,原来他是真的老了。
  “我自二十五岁入仕,宦海浮沉四十载,不敢说建千秋功业,却也无愧于天地君亲师,唯一遗憾的,就是想做的事太多,上天给的时间却有限。”
  他喘息艰难,顿了良久,方才又道:“常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
  他转头看向萧霈云,继续说:“恕臣斗胆,在老臣看来这君禄却是取之于民,与其说是食君之禄不如说是食民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固是该然,但更应该担民之忧,为民谋福,先贤有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亦是我一生志向所在。”
  他将目光移向温君彦,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那枯枝般的手费力地抬起,似乎想抚摸温君彦的头,温君彦忙双手接住,哽咽着叫了声爹。
  “臭小子,叫你立心立命开万世太平那是为难你了,我只愿你日后能多多为民谋福,在朝为官也好,戎马一生也罢,切记要无愧天地,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你性子执拗,往日为父总担心你行差踏错,所以才对你分外严苛,其实这么多年以来,爹心里一直以你为荣,以后爹不在了,你也要记住我的话,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温桓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慈爱地看着眼前爱子,眼中满是难舍的疼爱与眷恋。
  他又缓缓转头望向萧霈云说道:“公主殿下,您是聪慧善良之人,若往后君彦有何行差踏错之处,还望公主殿下照拂提点。”
  萧霈云刚张开口,眼泪却先流了下来,她捂着唇用力点头。
  温君彦哽咽道:“爹你别说了,等你身子好起来了,我每日都还要聆听你的教诲,我以后绝不会再惹您生气了,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温桓虚弱的答着“好好好”,目光却逐渐浑浊起来,曾经的往事却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从孩提时就开始的勤学苦读,青年时金榜题名的意气风发,壮年时朝堂之上的慷慨激昂,最后来到了那年的扈郡,望着画面中那官阶不高却神采飞扬的自己,还有道路两旁满是感激与不舍的送别百姓,苍白的面容浮起一抹微笑,最终缓缓闭上了双眼。
  “爹?爹!爹――”温君彦如受伤的野兽般撕心怒嚎,一口鲜血再也压抑不住喷口而出,吐得衣襟一片鲜红。
  “温君彦!”萧霈云大惊,忙伸手去扶他,却被温君彦反手狠狠推开。
  萧霈云跌倒在地,睁大双眼看着他,惊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相信是我父皇把……”
  “难不成是我爹自己跳下去的么。”温君彦转过身咆哮道,他目眦欲裂,一手扶着自己的胸口,唇边猩红的血迹分外刺目,眼中迸发的恨意藏都藏不住:“他昏庸无道,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温君彦。”外间尚有闲杂人,萧霈云只怕他口无遮拦,埋下祸根,她盯着温君彦,沉声道:“你冷静些,这是你身为人臣该说的话么?”
  但此时悲愤交加的温君彦,哪里管的了许多,朝萧霈云怒吼道:“去他妈的君臣,你忘了太子是如何被驱逐,忘了欧伯卿为何而死么?满京城就数你闹的最凶,如今你凭什么要我冷静。”
  “我……我……”萧霈云被他逼的连连后退,温君彦说的没错,她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或失或死,都与她的父皇有关,当时她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可如今将死之人换成了别人的至亲至爱,自己却不自觉的想为他开脱,此时面对温君彦的质问,她几度张口,却无话可说。
  温君彦粗暴地扯起萧霈云将她推至门外:“滚,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了温家大门的,雪还簌簌下着,却扑不灭她满腔怒火。萧霈云一路直奔承安宫,却不想皇帝早已转移阵地,宿在了渝贵妃处,萧霈云扑了个空,自然不会就此作罢,转头便往渝贵妃的翠云殿而去。
  翠云殿外。
  一位紫衣宫女横臂拦在萧霈云身前,但看她周身配饰,是这翠云殿一等宫女,想必是渝贵妃身边的人,那紫衣宫女笑道:“公主殿下请留步。”
  “滚开。”萧霈云满身戾气,隔着十步远就能感觉的到,偏偏这宫女不识好歹,旋身又将萧霈云拦住,言语间颇为得意道:“今夜陛下在翠云殿歇息,实在不便招待殿下,还请殿下明日再来。”
  “啪――”萧霈云正有气没地撒,一巴掌打在她脸上,那宫女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哪里来的贱婢,敢拦我的去路。”萧霈云脸色骇人,居高临下冷眼看她,她轻易不打人,此刻已是怒极。
  许是未曾料到她会动手,那宫女捂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顾不上跟她一般见识,萧霈云举步便要入内,紫衣侍女这才回过神,挣扎着起身,喊道:“快来人,抓刺客……”
  听得叫声,翠云殿四周涌出许多羽林军,团团将萧霈云围住。
  殿外华灯亮起,萧霈云微微扬起头,傲立风雪之中。
  那羽林军头领上前仔细一看,哪是什么刺客,忙躬身行礼道:“见过公主。”
  转而低斥紫衣侍女:“乱喊什么,不要命了。”
  那侍女此刻已然站直了身子,面上不复刚才挨耳光时的惊诧,她冷笑一声,斜睨了萧霈云一眼,说道:“陛下有命,今日困乏,要我家娘娘在旁作陪,除此之外,任谁来谁都不见。公主殿下未经传召,私闯翠云殿,已然不对,奴婢拦着您,也是职责所在。若您执意硬闯,待会陛下追究起来,谁都不好看,望殿下不要为难奴婢,这便请回吧。”
  渝贵妃宠冠六宫,平日里锋芒毕露,从不收敛,兴文帝很是纵容。即便各宫怨气冲天,却也无可奈何,表面上都要礼让她几分。
  另有一些骑墙观风的,少不了要巴结恭维翠云殿的,见不到渝贵妃,只得请她身边的侍婢搭桥铺路。这紫衣宫婢身为掌事宫女,正是渝贵妃眼前的红人,名唤风禾。
  平日里阿谀奉承听多了,风禾自然不把渝贵妃之外的人放在眼里。起先碍着萧霈云身份,措辞还算过得去,眼下挨了萧霈云一巴掌,满腹火气顿起,说话也难听起来。
  但萧霈云又哪里是个肯吃亏的主,她反手又是一巴掌,打在那侍女风禾的另一边脸上。
  若说先前她还留了几分情面,这一次却是运足了气力。
  风禾实实在在挨了一巴掌,脸上顿时肿起五个指印。
  “你――”她气恼开口。
  “啪――”
  又是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平日里横行嚣张的风禾,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当即大喊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下。”
  围观的羽林军却动也未动,萧霈云又抬起手,风禾已如惊弓之鸟,直吓得连连后退躲避。
  萧霈云冷笑道:“躲什么,刚才不是伶牙俐齿,继续呀,我倒要看看,你这样的小宫女到底仗了谁的势,敢在我面前作威作福。”
  萧霈云几步朝风禾逼近,顺手抽了身旁侍卫的刀。
  眼见萧霈云手中明晃晃的尖刀举起,风禾吓得跌倒在地,大喊道:“娘娘救我。”
  羽林军头领见状,面色一变,忙上前拦住萧霈云,说道:“公主三思,您若动了刀剑,事情可就麻烦了。”
  萧霈云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公主出手教训宫婢,不过小事一桩,但若有人持刀在皇帝卧榻之处行凶,无论什么身份,羽林军都不能坐视不管。
  “公主这是做什么?我翠云殿哪里得罪你了么?”渝贵妃那慵懒妩媚的声音幽幽传来。
  萧霈云抬头一看,只见兴文帝不知何时已从殿内走出,正站在那高阶上看着自己,渝贵妃娇媚地立于他身侧。
  “娘娘,娘娘救我。”风禾一见渝贵妃陪着皇上出来,连滚带爬的往她身边跑,渝贵妃看了看她红肿的脸,并未多说什么。
  兴文帝双手负在身后,不悦的看着面前的萧霈云:“半夜三更在宫里横行霸道,动辄挥刀弄剑,殴打宫婢,还敢硬闯嫔妃寝宫,像个什么样子。”
  萧霈云闻言,冷笑道:“如今女儿想见父皇一面竟这般难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拦我去路,我若不动这刀剑,他们恐怕忘了自己的身份。”
  “皇上明查,若是平常,借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万万不敢拦公主的去路,只因今日陛下身体不适,不宜被惊扰,奴婢这才好心规劝,让公主先行回去,谁知……谁知公主她突然动怒,竟然……”
  风禾急急解释道,几句话越说越小声,到最后竟掩唇失声痛哭起来,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嚣张气焰,俨然是个委屈至极的小丫头。
  兴文帝出来时,便瞧见萧霈云动手打人,那风禾脸上纵横交错的巴掌印,便是铁证,至于这丫头口中的“好心规劝”竟是无从考证了。
  萧霈云冷哼一声,说道:“你尽管告状,区区一介宫女,我想打便打了,又能如何?”
  她声音不大,却足够所有人都听见。
  渝贵妃玉立兴文帝身侧,秀眉一凛,对着风禾轻斥道:“怎么这般不懂事,在陛下面前哭哭啼啼的,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风禾连忙噤声,诺诺称是,不敢再哭。
  萧霈云心中暗自冷笑,这宫里的女人就像那台子上的戏子,换脸比翻书还快,一个赛一个的会演,这主仆俩一个□□脸一个唱白脸,真是一出好戏。
  她懒得理会这些腌N把戏,正要上前说话,却被渝贵妃率先打断:“公主,这人您也打了,气也算出了,若想来我翠云殿坐坐,犯不上再动刀剑了吧。”
  渝贵妃瞟了眼萧霈云手里的刀,轻拂广袖,上前两步,挡在兴文帝身前,似是怕萧霈云一个不慎,举刀刺向兴文帝一般,全然把她当成了刺客。
  萧霈云冷眼瞥向渝贵妃,渝贵妃也不恼,嫣然笑道:“公主莫怪,眼下您正在气头上,我是万万不敢放您过来的。”
  萧霈云顺手将刀扔给身旁的侍卫,她今天本来也不是来杀人的。
  渝贵妃这才笑吟吟的说道:“陛下日理万机,本就身体不适,若无要事公主还是先请回吧,有什么话不如等明天再说,勿要扰了陛下清梦。”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嫔妃替我父皇做主了。”萧霈云寒声回道,懒得跟她纠缠,眼睛转向兴文帝,说道:“女儿还真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必得现在问个清楚。”
  “你能有什么大事?”
  “父皇可知道,温桓死了。”提及温桓,萧霈云又不自觉地红了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兴文帝面露不悦,广袖一挥便要回翠云殿内:“若是温家之事就不必再说了。”
  萧霈云见兴文帝要走,哪里肯依,急追几步至兴文帝身前,拦道:“为什么不说,温桓乃我朝丞相,他怎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传言今日那了妄亭上曾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女儿就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兴文帝脸色微愠:“大胆,朝政之事,怎能说与你听。”
  萧霈云稍稍平息了下怒气,又道:“朝政之事,女儿自然不可妄议,但今日听到父皇与温桓争吵之人,恐不在少数,父皇若不说个清楚明白,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放肆!”兴文帝勃然大怒,他这一吼,吓得一众宫人侍卫纷纷伏地而跪,高喊:“皇上息怒。”
  “你敢质问朕。”兴文帝怒吼道,额上青筋爆起,俨然动了真怒。
  “女儿不敢,但温桓毕竟是丞相,阿禹现在是您唯一的儿子,如今两人或死或伤,总得有个交代。”
  “朕有什么好交代的,温桓老眼昏花,不小心失足摔下,还连累了三皇子,朕不追究,已是看在他这些年劳苦功高的份上。”
  “了妄亭那么大地方,四周都设有围栏,温桓再怎么眼花,也不可能轻易摔下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女儿所问的,想必也是许多人心中的疑惑,女儿怎么想不要紧,要紧的是天下人怎么想。”
  父女二人剑拔弩张,互不相让,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兴文帝寒声道:“天下人怎么想朕不管,但谁敢胡言乱语妄议此事,朕立刻割了他的脑袋。”
  “难道父皇以为,杀人就能堵住别人的嘴了?不过是要个说法,您如此暴戾做法,难免教人怀疑父皇心虚。”
  “啪――”清亮的巴掌声响起,兴文帝怒目而视:“你敢跟朕这么说话。”
  龙颜震怒,众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萧霈云被打的微微偏头,从小到大,兴文帝都对她千依百顺,别说动手打她,就连重话也没有一句,即便是之前父女俩生了嫌隙,兴文帝也不曾多与她计较,只是自己闷在宫中生气,不再理会她罢了。
  渝贵妃见兴文帝动了手,劝道:“陛下息怒。”
  转头又对萧霈云说道:“公主这是做什么,今日在了妄亭,陛下也受了惊吓,您不体恤皇上龙体就罢了,怎敢这般质问于皇上。”
  萧霈云生生挨了一巴掌,心中压抑多时的委屈与恨意一股脑涌上心头,更是无所畏惧,她赫然抬头,怒道:“我怎么不敢,就是因为你,我皇兄才远赴章州,如今落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是因为你伯卿才会死,现在轮到温桓,阿禹,到底还要死多少人你才满意。”
  萧霈云一通话直刺兴文帝心窝,帝王威严哪容得萧霈云如此挑衅,兴文帝怒上心头,已是失了理智,他伸手指着萧霈云,大吼道:“来人,给我拖下去打,打到她认错为止。”
  “我没错,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认错。”
  “来人,来人……”
  “陛下息怒,公主年轻,言语无状,陛下万不能与她计较啊。”
  萧霈云一把推开渝贵妃,骂道:“不用你拦着,若不是你这外邦妖女蛊惑我父皇,他又怎会迷上长生之术,他昏庸至此,你这妖女功不可没。”
  风雪愈发大了,萧霈云身上已落了一层白,冰天雪地里益发显得清冷决然。她一双赤红的凤目直盯着兴文帝双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硬是不肯流下:“古来那么多皇帝求长生,又有哪个真的求到了,因为你的执迷不悟,已经死了多少人了,大兴基业迟早毁于你手,今日你要杀便杀,我绝不会向你求饶。”
  兴文帝闻言已是怒不可揭,修得长生如今已是他心中唯一的执念,怎容其他人来诋毁拆穿,兴文帝气到极处,拔了侍卫的刀便向萧霈云砍来。
  “啊――”
  “陛下!”
  两声尖叫响起,一声来自渝贵妃,另一声来自闻讯赶来的皇后,她来时正看到兴文帝举着刀朝萧霈云砍来,直惊得尖叫连连。她不顾一切冲过来,直扑在萧霈云身上,萧霈云大惊,推开她已是来不及……
  皇后咬着牙,直等着那一刀下来,可身后却迟迟无动静,她睁开眼,回过头一看,萧霈云竟徒手接下兴文帝刀刃,当下已是鲜血淋漓。
  “云儿,云儿……”皇后心疼不已,父女二人皆是倔强脾气,萧霈云伤口深可见骨,咬着牙硬是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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