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燕老头的摊前坐了位中年男子,他面上无须,腆着个大肚,着一身湖蓝色丝绸长衫,身后并排站了四个仆从,好不威风。
慧儿抬起胳膊肘子推了推旁边的人,问道:“这什么人啊?这么大派头。”
那人嘻嘻笑道:“没见识了吧,这位可是京城里来的爷,刚刚燕老头一幅字就卖了三十两银子,现在他出一百两,要燕老头再画一幅画。”
慧儿捂着嘴巴惊道:“一百两,什么画这么值钱?”
那人漫不经心地回道:“就随便画画咱们沅西镇的山山水水啊。”
“沅西镇有什么可画的,钱多拿着烫手么?”她翻了个白眼,低声啐道,敢情这些人都不是来看燕老头的,而是来看银子的,这有钱人脑子里也不知装的什么,居然花一百两天价买一幅画。
“他说他娘是沅西镇人,后来夫家生意做大,去了京城,如今卧病在床,思乡心切,这位老爷就想着带幅画回去,给他娘瞧瞧。”
“哇,那这燕老头可真是走了狗屎运,一下便得一百三十两。”慧儿语气里无限羡慕,这么多钱,够她和阿姐花许多年的了。
那人耸耸肩,无奈道:“没办法,谁叫燕老头是咱们镇上最会画的,那书院里的夫子恐怕也比不了,羡慕都羡慕不来。”
慧儿捏了捏拳,小声道:“那我得回去告诉我阿姐,他如今发达了,可不能再让他来我家白吃白喝了。”
两人交头接耳唠个没完,不知不觉竟蹉跎了半个时辰。日头毒辣,那富商却依旧笔挺地坐着,十分耐心,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燕老头才终于收了笔。
慧儿不识字画,看不出好坏,只见京城来的那位爷接过字画,双眉一挑,连声道:“好!好!先生妙笔,竟与实景不差分毫。”
他对身旁的仆从使了个眼色,那仆从自怀中掏出银票,递给燕老头,燕老头也不客气,确认过后收入囊中,这镇上流通的大多是铜板、碎银子之类的,原想看看一百两银子开眼的,不料给的却是票子,众人有些悻悻。
那富商收起画,随手递给仆从,他起身抱拳,恭敬地朝燕老头作揖道:“想不到沅西这种小地方竟有先生这样的人物,我家中做些书画生意,常需行家鉴定,杜某斗胆,愿以每月三十两银,诚聘先生。”
四周顿时炸开了锅,每月三十两,一年下来就是三百六十两,这杜老板出手未免太过大方。
这谁拒绝的了啊,眼瞅着燕老头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谁知他摆摆手,十分干脆利落地拒道:“不干。”
周围又是一片哗然,每月三十两都不干,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这燕老头莫不是想坐地起价,可万一这杜老板反悔,岂不是鸡飞蛋打?
杜老板听着四周窃窃私语,面上却无愠怒,他犹豫了一瞬,又道:“先生可是嫌钱少,薪酬这方面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往日大家都说在京城遍地是黄金,往那土里扒拉两下都能捡到金子,慧儿嗤之以鼻,只当是骗三岁孩童,如今看这杜老板的手笔,她有些信了。
平日里毫不起眼的怪异老头成了香饽饽,这身价可谓一日千里。人群中低语不断,有些说燕老头昏了头,这么好的差事竟然都不干,有些说杜老板一出手就是三百六十两,莫不是骗人的,可姓燕的一个干巴巴的瘦老头,有什么可骗的,若真去了京城,这辈子可就出头了。
谁知燕老头颇不耐烦:“说了不干就不干,你我银货两讫,拿了字画这就走吧。”
他一面收着自己的东西,一面摆手驱赶着杜老板一行,动作十分粗鲁,有人看不惯,出言讥笑道:“燕老头,人家好歹也刚付了你一百三十两,你这副臭德行给谁看,也不怕开罪了贵人。”
燕老头是真不怕的,他扬起嗓子骂道:“有你什么事啊,都给老头滚开了。”
他口喷白沫,生生逼退了围观的人,大家骂骂咧咧地散开,各自回家去了,只有少数不嫌脏的还围着。
那杜老板既不生气,也不嫌脏,脾气出奇的好。他抬头看了眼时辰,已近晌午,便道:“先生如此坚决,杜某也不好强人所难,难得我与先生有缘,不如我做东,请先生吃个便饭,先生也再考虑考虑。”
燕老头还未开口,慧儿便抢道:“好呀,那去我们家吧,燕老头就爱吃我们家的面,他每天不吃都活不下去。”
这话说得半真不假,燕老头抬头瞪着慧儿,骂道:“去去去,一边玩去,谁爱吃你家面了,净瞎扯淡。”
慧儿恼了,撸了袖子,一屁股坐在燕老头书画用的木桌上,骂道:“你这老头有没有良心,发达了看不起人怎么地,在我们家白吃白喝那么久,现在不认了,有本事你把以前吃的都吐出来啊。”
“谁白吃白喝了,谁没良心了,小姑娘家家的,会不会说话,再说哪有人请客吃白面的……”
“便饭便饭,听不懂吗?你这老头故意抬杠是不是,白面怎么了,就是我家的白面才将你养得这么好,你有本事这辈子别登我们家的门。”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辩起来,杜老板有心劝架也难插话,眼看着一波又一波的唾沫自燕老头口中喷出,杜老板终于忍无可忍,他抬袖遮住自己的脸,将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隔开,劝道:“二位,二位息怒,容我说几句。”
燕老头和慧儿才各自停了下来,两人俱是把头一偏,互不搭理。
那杜老板暗自掸了掸衣袖,恭恭敬敬地朝燕老头说道:“先生莫与孩子计较,左右您也得吃饭,就算给杜某个薄面,若饭后先生依旧不愿,杜某绝不强求。”
“哼,那也不去她家。”燕老头怒气未消,冷哼道。
慧儿闻言大怒,一巴掌拍在木桌上:“好你个燕老头,枉我阿姐还常说你的好,你现在长本事了翻脸不认人了是吧,我今天还偏要你去。”
她说完一把拽起杜老板,叫道:“跟我走。”
刚转过身,她便朝那杜老板挤眉弄眼,小声道:“这老头最喜欢我家的浇头,听我的,他一会儿准来。”
杜老板果然老老实实的由她拉着,任燕老头在身后气得吹胡子瞪眼。
“阿姐,阿姐,快出来,又来客人了。”还不到家门口,慧儿便大叫道。
萧霈云手里拿了一摞子饼,从内院走出。
慧儿松开杜老板,笑嘻嘻地跑到萧霈云身边,邀功也似,低声说道:“阿姐,这可是头大肥羊啊,出手就是一百多两呢,你看我把他牵咱们家来了!”
萧霈云为她捋顺额前的刘海,轻斥道:“你一个姑娘家,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子。”
慧儿吐了吐舌头,转身招呼杜老板和他的仆从们坐,那仆从自怀中掏出丝绢,细心将桌子板凳擦干净,才扶杜老板坐下。
慧儿瞧着别扭,低声嘟囔了句:“穷讲究。”
这厢杜老板刚坐定,燕老头便挎着书箱走来。
慧儿眼尖,忙跑过去张开双手,将他堵在门外,她扬起下巴:“你不是不来么!”
“慧儿!”萧霈云见慧儿将燕老头拦在门外,过来牵了她的手,斥道:“怎么这么没礼貌。”
“就是,没礼貌。”燕老头接口道,他一把推开慧儿,跨步往里走,在杜老板的那桌坐下。
慧儿噘着嘴,脸上满是不高兴:“阿姐,他现在有钱了,都看不起我们了,你干嘛还护着他。”
萧霈云抚平她皱起的眉心,说道:“我们敞开门做生意的,怎么能将客人拒之门外呢。”
“他算什么客人,又不给钱。”一张小嘴嘟嘟囔囔,十分不快。
“好了,快去洗洗手,出来帮忙。”
慧儿恼火地跺了跺脚,这才往内院跑去,萧霈云转身递了几个碗碟,添满了茶水,问道:“几位客官吃什么?”
那杜老板咦了一声,抬头问道:“这位娘子是京城人士?”
萧霈云面容一僵,她口音有这么明显么?随即回道:“幼时曾在京城小住。”
那杜老板还要在说什么,这厢燕老头已闹了起来:“请老头吃饭便是听你们闲聊的嘛?”
他两条腿踩在凳子上蹲着,拿筷子敲着茶碗,丝毫不顾及读书人的斯文,大声道:“今天老头要四份浇头,纯瘦肉的,再来三斤果酒,其余照旧。”
萧霈云轻声应着,转头看向杜老板,杜老板笑道:“我们随意。”
萧霈云又问过各自的喜好忌口,才去灶台前忙活。
酒足饭饱之后,燕老头一抹嘴,自顾背起箱笼便走,慧儿从院内看着,见他要走,撒丫子从内院窜出,挡住燕老头去路:“燕老头,往日你白吃白喝也就算了,如今你发达了,咱们也该结账了吧。”
燕老头还未吭声,那杜老板便掏了银子放桌上,忙道:“这顿本该是杜某请的。”
燕老头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哎,你――”
慧儿正要发作,那杜老板却也起身告辞,摊上一下走了个精光,只留下一大锭银子在桌上,饶是有再大的气,慧儿也生不出了。
燕老头始终不答应上京城的事,直到金蝉寺的布施祈福结束了,镇上的游人也都走光了,杜老板还是不肯死心,反正他有的是钱,索性在这小镇上住下,燕老头去哪他便也去哪,寸步不离的跟着,一跟就是大半个月,似乎铁了心要磨他,饿了就来萧霈云这对付一顿,只是除了头天,杜老板一行再来时,萧霈云总是巧妙地错开,极少再露面了。
慧儿坐在桌子上托腮看着,越看越觉得扎眼,她轻声呢喃道:“阿姐,你看这杜老板,莫不是有什么怪癖吧?他天天搁这儿耗着,生意不用做了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看上哪家大闺女了呢。”
萧霈云闻言不觉笑出声,低头在旁擦着灶台,并不多话。
慧儿看杜老板看得入神,并未察觉,又自言自语说道:“可他前几日还问起你了呀。”
萧霈云闻言一顿,道:“问我什么?”
“他问我这几天怎么总不见你,我瞅着他也不像是喜欢男人啊,啧啧,这么金贵的人居然能陪燕老头出大半个月摊,你说他是钱拿着烧手么,咋就非得给燕老头呢,我瞅着他那画也就那样啊,我画得也差不离。”
慧儿不停地念叨,越说越酸,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刻找个师父拜师学艺,画他个十张八张,赚他个千八百两。
“阿姐你说,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慧儿放下手:“他铁定有毛病!”
“他有钱有闲是他的事,与我们何干。”
“哎呀,我就是……”
慧儿一句话还没说完,“砰”地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直把慧儿吓得打了个激灵。
再看门口,沈磊一手撑着大门,满面怒气地扫视院中,慧儿心中本就不快,此时更是被吓了一大跳,她双眉倒蹙,当即从桌子上跳下,恼道:“沈大人,这大门不是开着么,你进来就是了,这么大力推它干什么,吓死人了!”
沈磊身后跟着的阿光不住地冲她使眼色,一边双手合十朝她拜着,一边挤眉弄眼地求她住嘴。
萧霈云见他这般神色,心中一紧,只怕是沈嫣和萧霈廷的事东窗事发。
她绕出灶台,上前两步开口道:“沈大人,你……”
人刚走到他跟前,一句话还没说囫囵,沈磊便一把将她推开,撩起袍子往里走。
萧霈云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倒,幸亏慧儿在旁扶了一把。
慧儿大怒,亏她往日里还觉得他品行甚好,竟敢推她阿姐,当即怒上心头,冲沈磊的背影叫道:“你有病啊,干什么推我阿姐。”
萧霈云秀眉深蹙,心中十分不安。
她这院子不大,连厨房带茅厕左不过三间房,沈磊挨着查看过后,气冲冲地来到萧霈云跟前:“他呢?”
他额上青筋暴起,脸色十分骇人。
“你找谁啊,有话不能好好说么?”慧儿仍是满脸怒意。
“李长健,他人呢?”沈磊显然怒极,往日的风度翩翩此刻荡然无存,他不理慧儿,一把抓住萧霈云的手臂,连声问道:“告诉我,你把他藏哪了?”
他下手极重,萧霈云嘤咛一声,回道:“我不知道。”
慧儿见萧霈云吃痛,伸手便去拉扯沈磊:“你有病啊,快放开我阿姐,你弄疼她了。”
沈磊一把将慧儿甩开,顺手掐上萧霈云的脖子,他满面狠厉,咬牙吼道:“你胆敢窝藏他,我就敢要了你的命。”
许是方才沈磊推门的声响太大,引来不少左邻右舍,众人围在萧霈云家摊前,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但看沈磊黑面阎罗一般,竟无一人敢上去阻拦。
慧儿想上前来,却被阿光拦着拼命挣扎,急得大叫:“姓沈的,你给我松手。”
沈磊充耳不闻,他手上力度收紧,萧霈云呼吸不畅憋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才从喉间挤出几个字:“一定……要在这说么?”
沈磊蓦然松手,气门一开,萧霈云捂着心口连连咳嗽。
“去把大门关上。”沈磊吩咐道,随即转身进了屋内,萧霈云看了眼慧儿,示意她安心,便跟着走了进去。
室内
沈磊看着萧霈云,再度开口问道:“告诉我,他在哪?”
他好似只会这一句话,周身戾气有增无减,仿佛只要萧霈云说不出,随时都要冲过来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从进门你就没问过我,发生了什么,你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沈磊冷冷看着她:“我今天可没什么耐性,你最好早些交代了。”
“我真的不知道,若不是你今天来,我都……”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是他妹妹――”
沈磊此刻理智全无,不等萧霈云辩解,便将她打断,可话说至此,他却蓦然顿住,看萧霈云的眼神也由愤怒转为了复杂,萧霈云看着他神情突变,心中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他扑倒在床上。
沈磊粗.暴撕扯着萧霈云的衣带:“你不肯说,那就替他还债吧!”
萧霈云脑子轰地一下懵了,待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上衣的前襟已被扯开,她又惊又怒,想推开身上的男人,可沈磊整个人覆在她身上,她使不出力。
慌乱间,她挣出一只手,指尖运劲,往沈磊的脖子上的穴位戳去,沈磊吃痛,动作一顿,便被萧霈云一脚踢开:“滚――”
她旋身站起,脸上又惊又怒,扯着破碎的上衣背对于他,好在沈磊这一痛,也略微冷静下来,没再飞身扑过。
萧霈云这几年性子被磋磨地十分圆润,轻易不发火,可现在胸口一股无名火窜起,只想一掌劈死沈磊。
“我妹妹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她原是要嫁给永清伯世子的,大好姻缘,全毁了。”沈磊坐在床边冷冷地开口道,他满面阴鸷,盯着萧霈云的背影。
萧霈云错愕地抬头,这不可能,沈嫣明明说那是第一次,按日子算,也不过才一个多月,怎么会有两个月的身孕,除非……她撒谎。
萧霈云仔细回忆起那日沈嫣的神情,她虽然窘迫,却都答得流利,除了她问他们第几次的时候,她似乎磕巴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