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霈云被抓了个正着,倒也不慌,幽幽将目光移向别处,回道:“没什么!”
“这几日都没出去,可是觉得闷了?”霍凌昭在她身旁坐下,为她添了口茶:“这行宫中有方温泉,可活络筋骨,对你的脚有好处,正好下午我得空,带你过去泡泡!”
萧霈云张了张口,正要答应。外间侍女匆匆进来传话:“启禀侯爷,今日贵妃娘娘猎了奇物,特请侯爷移步一观!”
萧霈云到嘴边那句“好”又生生咽了回去,霍凌昭对此没什么兴致,他来冬狩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他政务繁多,又要照看萧霈云,根本不愿分神去干别的,萧霈云见他皱起眉头,知道他要拒绝,便先张口道:“你去吧,这几日你陪我耗在这里,再不出去,别人私下不知道要怎么说我呢!”
霍凌昭眉拧得更紧了些,自己如何行事何须理旁人,但萧霈云到底是女子,她既这样说了,又担心她面皮薄,脸上挂不住,便点头道:“那我就去瞧瞧。”
他抬手招人将奏折抱了出去,又对萧霈云道:“我去去就回。”
萧霈云不耐烦摆摆手,催促了几回,他这才出了门去。这殿内唯一的美色走了,空落几分寂寥,萧霈云趴在桌上,只觉度日如年,若不是那匹疯马,此时她也能拿着弓箭,出去跑跑了。她低头看看自己受伤的脚,这伤势恐怕等冬狩都过去了,都好不利索。
门帘掀开,方才的侍女又走了进来,她朝萧霈云欠了欠身,说道:“娘子,行宫的下人送花来了,不知可允她们入内。”
没有美色,看看花色倒也不错。
萧霈云坐起身子,说道:“那便传他们进来吧!”
行宫的人抱着花盆鱼贯而入,分放在这殿中各处,虎刺梅、丽落海棠、山茶、白玉兰……
萧霈云一一扫过,眼光又落回那白玉兰上,开口问道:“这个时节,怎么会有白玉兰?”
那抱白玉兰的宫人回道:“回贵人话,这株玉兰长在金光泉边上,满行宫只此一株,传言是兴文皇后魂魄所化……”
萧霈云手心一颤,杯中的茶水尽数洒落,母后……
“兴文皇后?”
“是,自打七年前,兴文皇后被葬在了西山,之后每年,金光泉边便会开一株白玉兰!”
萧霈云闻言,眼泪簌簌而落,她以为,母后早已尸骨无存,谁知竟葬在西山。她招手道:“你上前回话,兴文皇后被葬在哪里?”
那宫人弓腰上前,回道:“就葬在行宫的后山上。”
行宫后山……
萧霈云挥退宫人,伏在案上又哭又笑,没想到此行,还能得知母后埋骨之冢。
萧霈云哪里还坐的住,她挣扎着站起身,道:“来人,备马。”
侍女闻言上前劝道:“娘子的腿多有不便,有什么事还是等侯爷回来再说吧!”
“我等不及了,我要去后山一趟,你们若不放心,跟着我就是。”萧霈云见她为难,又道:“你要是为难,我便自己走着去。”
“哎――”侍女见她任性,忙道:“我这就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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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霈云骑在马背上,一路往后山而去。冬日天寒,马儿走的慢,萧霈云躲在狐裘下,搓了搓手,想着一会便能见到母后,不禁有些心急,她拍了拍马儿的头,好声好气和它打起了商量:“乖马儿,你走快些,晚上给你吃最好的草料。”
那马儿闻声,似听懂了一般,它忽地抬起前蹄,引吭嘶鸣,萧霈云吓了一跳,抓紧马背上的棕毛,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那马儿便如闪电一般往树林里冲了去。
萧霈云大惊,这可不是去往后山的路啊,何况树木密集,策马狂奔太过危险,她设法叫马儿停下,可一连试了几次,这马儿竟似有自己的想法一般,往密林深处奔去。
萧霈云御马之术不差,眼下却也别无它法,她回头一看,身后跟着的银衣铁卫早已不见踪影,她索性伏在马背上,任由它带着走,免得再被枯枝刮到脸。
“咻――”尖锐的口哨声传来,马儿闻声缓下步来,徐徐向前走着。
萧霈云坐直身子,四周陌生而寂静,不知道走了多深,不远处立着一个人,十八.九岁的样子,看服饰应是个太监,马儿见到他,甩着尾巴撒欢向他走去,小太监上前,伸手摸了摸马儿的脸,轻声道:“乖!”
萧霈云警惕起来,眯眼看着这小太监,他与马儿亲昵过后,这才看向马背的人,上前躬身行了一礼。
“这马是你养的?”
小太监恭恭敬敬答道:“是奴才养的!”
“你引我来此有什么目的?”萧霈云厉色道。
那小太监笑了笑,面上十分友好,他低眉顺目,拱手回道:“您别怕,只是我家主人想见您一面罢了,请随我来!”
他知道萧霈云腿脚不方便,主动上前牵马,又行了一段路,小太监又道:“我家主人就在前面,还请您下马一叙。”
说着,便朝萧霈云伸出手,她眼下是跑不掉了,只能随他下马。萧霈云抬眼望去,果然见前面立了两个人,前面那个身材清瘦,年纪尚轻,一身明黄长袍分外惹眼,头顶紫金玉冠,腰缠锦绣长穗宫绦,无不彰显其尊贵身份。
另一个大肚圆脸,十分富态,规规矩矩地站在他的身后。
萧霈云由小太监扶着走近,她轻笑一声,故意大声说道:“原来你的主人是杜老板啊,久违了!”
那圆脸大肚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沅西镇出三百两邀燕老头上京的杜姓富商,萧霈云一眼便认出了他,此时他头戴红色冠帽,手持佛尘,俨然是太监打扮,那杜老板听她这般说,面色不变,依然笑道:“您也久违了,不过今日要见您的却不是奴才,而是当今圣上。”
他说罢朝那年轻人福了福,萧霈云这才朝他瞧去,其实初来时,她瞧见这小太监,便猜到五六分事实,脑中将事情捋了一遍后,便有了七.八分底气,这一趟,当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她便也放下心来。只见庆元帝面上带笑,对萧霈云错认主人一事,并无半分恼意,笑着开口道:“公主安好,若论起来,朕该称您一声堂姐才是!”
萧霈云冷笑一声,说道:“七年前,平王以勤王之名起兵,意图谋反,不料阴谋败露,身死宫中,篡位之举,乃乱臣贼子所为,萧霈云当不起你这声堂姐。”
“放肆!”杜公公双眉一凛,怒斥道。
“乱臣贼子”四字,足够雷霆震怒,降罪九族,可那庆元帝面上无波,幽幽抬手止住他,瞧他这自若神情,倒有几分神霍凌昭,他双手负于身后,说道:“朕与公主既是同根,更是手足,不该互相残杀,当年吾父所为,朕亦是强烈反对,可那时人微言轻,加之霍凌昭从旁挑唆,实在无以撼动吾父执念,酿成七年前的宫闱惨剧,朕心中也十分不安,所以今日才避开穆武侯,单独面见堂姐。”
萧霈云闻言心中不由一震,面上却不显,她淡淡道:“你见我做什么?”
“当年之事,朕无可奈何……”他顿了顿,面上满是愧疚:“朕愿昭告天下,恢复殿下公主之位,不仅如此,朕会赐予堂姐封地与军队,位与藩王同尊。”
萧霈云心中大震,恢复封号已尽仁慈,赐予封地与军队,位与藩王同尊,更是想都不敢想,她皱眉道:“为何这么做?”
庆元帝叹息摇头,说道:“唯有如此,才能稍作弥补,以消心中愧疚。”
他朝萧霈云走来,行至她跟前,握住她的手,道:“此事萦绕于朕心头多年,夜里时常不能安枕,还望堂姐不要拒绝。”
萧霈云盯着他的双眼,那脸上满是愧疚,看不出破绽,她蓦然一笑,收回了手,冷声道:“多谢,你的条件的确很让人心动,不过我知道,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
庆元帝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随即又笑道:“朕知道堂姐心中有恨,很难相信朕,但你又何妨试试,反正对你又没有什么损失。”
“你若真有此心,自去找霍凌昭商量便是,何须如此大费周折地将我引来此处,你想干什么,或者你想让我干什么,不妨直说。”
庆元帝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散尽,眼前女子内秀于心,外毓于行,不为重利所驱,端是不好糊弄,眼见二人谈话于此,终是达不成共识,杜公公上前欲劝说,却被庆元帝止住,他张口道:“帮朕对付霍凌昭。”
萧霈云笑笑,其实他的目的,她也猜中了几分,这些年霍凌昭大权在握,小皇帝只是个被架空的傀儡,但他不是空有野心,却无智谋的平王,从他命身边的杜公公远赴沅西镇请燕老头出山就看的出,他不甘心屈居霍凌昭之下,只是他势单力孤,暂时无法与之抗衡,若他早就这般坦诚,萧霈云还能敬他几分,可如今……
她看着庆元帝说道:“我如今这般模样,可对付不了他,你找旁人吧!”
萧霈云说罢转身便走,这次小太监没来扶她,只能靠自己一瘸一拐往回跑,这狗皇帝是故意的,从这林间走出,这脚大约是废了。
“别人可能不行,但你无需一兵一卒,便可取他性命,温柔乡,英雄冢,堂姐难道不想报仇了么?”庆元帝声音自背后传来,带了些许焦急,说道:“还是这些日子,堂姐只顾和他花前月下,鸳梦重温,已然忘了灭门大仇。”
萧霈云豁然回身,道:“你别忘了,这仇你也有一份。”
庆元帝抿着唇,半晌才道:“当年是霍凌昭主动上门,与我父亲合谋,说起来,朕的父亲也只是从犯,朕如今后悔不已,愿意做出补偿。”
“补偿?如何补偿?”萧霈云看向他,又道:“杜公公曾到过沅西镇,我皇兄尚在人世,这事想必你一清二楚,眼下又何必装作不知呢。”
庆元帝面上隐隐已有怒火,一只手背在身后,不知是否已捏紧了拳,这耐力终究比霍凌昭差了几分,萧霈云顿了顿,又道:“我皇兄乃我父皇亲封的太子,他才是大兴江山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你要如何补偿他?退位让贤么?”
话音刚落,庆元帝猛然出手,一把掐住萧霈云的脖子,萧霈云受力退后两步,脚上伤处传来痛感,禁不住呻.吟出声,庆元帝艴然大怒,额上青筋暴起,哪里还有半分乖巧堂弟的模样,杜公公惊道:“皇上,不可――”
萧霈云那句“名正言顺”堪堪戳中庆元帝心中的痛处,比起霍凌昭,他更怕萧霈廷还活在世上,这让他如鲠在喉,当杜寅从宫外带回消息时,他惊慌失措,辗转难寐,可萧霈廷一直在霍凌昭手中,他的人根本无从下手,要取他性命难如登天……
庆元帝掐住萧霈云咽喉,只消轻轻一用力,她便能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可他不敢,她若死了,后果他承受不住……
萧霈云垂眸看着颈上那只筋骨爆起的手,冷笑道:“何必恼羞成怒,我不过随口提一提,便让你怕成这样,看来你心中,当真十分忌讳我皇兄啊,倘若霍凌昭真的死了,我们兄妹二人焉有活路?”
如今说什么,她也不会信了,庆元帝松开手,他勉力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朕不过与堂姐开个玩笑,你们慌什么。”
他轻甩广袖,笑道:“一面是大仇得报,富贵无极,一面是守着仇人,任他欺凌,堂姐一时想不明白,也属正常,你不妨回去好好考虑考虑,朕随时恭候殿下。”
他朝那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忙牵过马,小心将萧霈云扶上,庆元帝吩咐道:“堂姐腿脚不好,怎么来的,便怎么送回去吧。”
庆元帝看着萧霈云离去的背影,脸上骤然沉下,取而代之的尽是阴鸷戾气,杜公公叹息一声,上前劝道:“殿下莫往心里去,这连云公主性子烈,何况与穆武侯隔着深仇大恨,今日之事,未必会与他提起。”
“她想说,恐怕也没机会了!”庆元帝垂下手,心中怒意难平。杜公公闻言一惊,正要开口相劝,只听他又呢喃道:“朕不该不听阿满的话,竟来此处与她洽谈,是朕错了!”
杜公公长叹一口,那贵妃娘娘是因为穆武侯,才对连云公主动了杀心,可不是为了你啊!他上前一步,躬身道:“皇上莫急,总归是试过了,既然此路不通,咱们再想别的法子就是。”
庆元帝冷笑道:“她不肯跟朕合作,便再无利用价值,朕不能让她活着。”
杜公公慌一抬头,面上满是震惊,他忙道:“不可啊皇上,这连云公主杀不得,若她死了,穆武侯不会罢休的,万一……”
“朕当然不会蠢到自己动手。”他冷笑一声,又道:“这世上,最恨萧家的人,不是还活着么!”
他招了招手,杜公公忙附耳上前,庆元帝在他耳边轻语几句,随即站直了身子。
杜公公闻言犹豫道:“这……”
“怎么?连你也不听朕的话了?”庆元帝恼道。
杜公公慌忙跪下,说道:“老奴惶恐,可陛下听老奴一句劝,借刀杀人虽妙,却不稳妥,万一……”
“没有万一,把知道此事的人全部处理干净就是!你连夜把人接来,不得有误。”
“是!”杜公公长叹一口,这些年,皇帝除了贵妃的话,是谁的也不听了,他口中虽应下,心中却觉得不安,皇上这是兵行险着,若成,则罢,不成,恐怕自己都要赔进去……
萧霈云独自骑着马儿在树林里晃荡,那小皇帝方才说“怎么来的便怎么送回去”,牵马的小太监当真将她送回两人相遇的地方,便转身离开了。庆元帝方才气得不轻,不过到底没敢真的将她掐死,想来也是畏惧霍凌昭,这一趟,银衣铁卫跟丢了,回去之后霍凌昭必然会问起,到底要不要跟他说呢!
萧霈云还没想好,她茫然抬头,放眼之处皆草木,在她瞧来并无差别,她方向感历来很差,如今她只担心自己迷了路,她勒住缰绳,正踟蹰间,便听到铁甲相撞声,远处,漫山遍野的银衣铁卫涌来,萧霈云头一次,对这银甲生出了亲切感。
“风将军,那是要找的人么?”
风淮听闻下人来报,说萧霈云骑马奔入密林,当下急得头大,这女人腿脚不便,还到处乱跑,侯爷回来见不到人,八成会要了他的命。当下点兵入林寻人,找了半晌,也不见人影,正要发火,乍听属下一言,忙顺其所指看去,果然是她,风淮心中一喜,打马上前,见萧霈云无恙,这才安心。
风淮不悦,沉声道:“娘子腿脚不变,何故到处乱跑?”
萧霈云这才想起,原先是要去后山的。可从白玉兰开始,一切都是小皇帝为了引她见面的布局罢了,母后的埋香之冢兴许也是假的,萧霈云垂下眼皮,心里难受。风淮见她如此神情,只当自己太过严厉,吓到了她,他沉吟一瞬,放柔声音道:“属下没有责怪您的意思……”
“风将军!”虽不知真假,但若有个确切的答案,总好过自己胡乱猜测,即便是假的,也能彻底死心了,萧霈云抬头看他,问道:“你是霍凌昭心腹,定然是识得我的真实身份的,我想问问你,我母后可葬在这西山之上?”
风淮闻言,点点头。萧霈云本不抱期望,见他点头,心中乍喜,她忍不住追问道:“在哪儿?”
风淮回道:“兴文皇后就葬在后山上,当年侯爷亲口吩咐的,此次侯爷执意带您上西山,也是为了让您见一见您的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