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凌昭说的没错,过了那竹桥,没走几步便看到了屋舍。
“阿爹,阿爹!”还未到家门口,阿岩便喊道,她中气十足,就是声音也比寻常女子大上许多,一点也不矫揉造作:“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萧霈云仔细打量着,这便是阿禹现在的家么,三五间房,一方小院,里面养了一条狗和七.八只鸡,外面围了一圈篱笆,这便是一个家了,虽说还算得上整齐,却未免也破落了些。
“哎呀,听见了听见了,老子又不聋,你这大嗓门什么时候能改改,惊到老子的虎头将军,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屋内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出,随即走出一个瘦弱鹤发鸡皮的老头,他身形宽阔高大,乍见萧霈云,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目光直在萧霈云身上流连,委实有些失礼。
萧霈云朝他福了福,说道:“打搅了!”
“你……”那老丈指了指萧霈云,又转头问自己女儿:“她、她是打哪来的?”
阿岩笑道:“爹你老糊涂了,什么打哪来的,这是霍大哥的媳妇,自然是他带来的。”
那老丈似松了口气,哦了一声,嘿嘿干笑了两声,说道:“我还以为这是打天上来的仙女儿,原来也是地上生的啊!”
阿岩啧了一声,随即斥道:“爹,乱说什么呢!”
那老丈摆摆手,说道:“玩笑而已,玩笑而已,别介意啊!”
他将目光挪至女儿身上,复又问道:“你霍大哥也来了?”
“是呀,就在后面,阿禹和他一起呢!”
那老丈点点头,又看了萧霈云一眼,这才想起还有客人,忙招呼道:“那快请,快请进,失礼了!”
屋内陈设除了普通的桌椅板凳外,便是许多兵器,刀枪剑戟无所不有,萧霈云忍不住上前,逐一细看。
阿岩将家里的凳子重新擦过,喊道:“嫂子快来坐吧!”
见她看着家中兵器走神,不禁上前与她并肩而立,伸手轻扶着面前的双戟,得意笑道:“嫂子也喜欢兵器么?这些可都是我家相公的宝贝!”
“阿禹的么?”萧霈云惊讶道,她蓦然想起许多年前,他一本正经的对温君彦说:师父喜欢什么样的兵器、美人,等我建府后统统搜罗来,你常来教我练功,兵器美人尽数归你。
那时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
“是啊,我爹从前是个老铁匠,后来从了军,本以为一身手艺就此失传,谁知道阿禹特别喜欢,所以平时呀,他们爷俩就爱做这些把式,攒着攒着,便有了这么许多!”
是,他自小就喜欢,如今的生活,也许正是他所向往的吧!
萧霈云强忍下心中悸动,笑道:“他一定很喜欢!”
“可不是,这些都是他的命!轻易不给人碰的!”阿岩逐一细说着,说到自己的丈夫,她亦是眉眼生动,神采飞扬,爱慕之意一览无遗。
她请萧霈云坐下,倒了茶水后,便抱了笸箩来,一边细细摘着菜,一边同萧霈云闲聊,萧霈云伸手过来帮她,阿岩忙道:“不用了,你坐着就好,哪有要客人下手的!”
萧霈云冲她笑笑,说道:“没事,我在家里也做惯了这些的。”
阿岩疑惑地看着她,像霍大哥那样的大官,也会要娘子做这些么?看她明媚秀丽的模样,自己若是男人,恐怕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这些粗活,哪里舍得她来做,可看她摘菜架势娴熟,似乎确实是做惯了的。
两人又闲聊了好一会儿,霍凌昭和萧霈禹回来了,阿岩抬头骂道:“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么?怎么这会才回来?”
阿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变出两尾鱼,那鱼方才从河中捞起,活蹦乱跳地甩着尾巴,溅了阿岩满脸,她也不生气,笑道:“好肥的鱼!”
阿禹看着妻子笑道:“路过下水摸的,今天给你们加菜!”
说罢,自顾去厨房忙活,霍凌昭也撸起袖子去帮衬。
两个女人捡菜,两个男人做饭,除了角落里那条正呼呼大睡的狗,最闲的反而是阿岩的老爹,他揪起裤管子往门口一蹲,看着家里家外忙活的几人,面上的皱纹聚在一起,自言自语道:“嘿!这顿饭大约是全天下最值钱的了,皇帝老儿恐怕也吃不着。”
萧霈云摘完菜,自顾走向厨房里,眼睛流连在阿禹身上,一晃他都这么大了,已经娶了媳妇,父皇和他母妃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萧霈云又忍不住红了眼眶,眼看又要落泪,忽地,霍凌昭伸手在她鼻尖一抹,萧霈云抬手擦了擦,指尖一片细白,是面粉,抬头便对上他的双眼,她展颜一笑,说道:“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你还会做饭!”
“我也不知道你会做饭啊!”霍凌昭说完,顿了一顿,怕她想起不开心的事,遂转过她的身子,赶她走:“你快出去,这顿我做给你吃!”
阿禹见二人浓情蜜意,回头嬉笑道:“是啊,嫂子快出去吧,我就借用霍大哥一下,一会儿便还给你!”
为了这顿饭,阿禹杀了家里的鸡,又捉了鱼,虽都只是些寻常菜色,萧霈云却觉得毕生难忘。
午后,霍凌昭同阿禹练剑,这是她第一次见阿禹练功,从前他总喜欢缠着温君彦教他,可惜她一次也没有去看过,此刻她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弟弟身上。
远处二人打得如火如荼,已拆过百余招,萧霈云坐在凳子上,静静托腮看着。
“嫂子也会剑术吗?”阿岩瞧她看的出神,开口问道。
萧霈云点点头,回道:“我根基差些,练的是软剑。”
“是霍大哥教的么?”
萧霈云摇摇头,说道:“另有师父相授!”
“呀,我还以为是霍大哥呢!阿禹说过,软剑难练,等闲人练不好的,所以除了霍大哥,我们都只会寻常的铁剑!”
“他还会软剑?”
阿岩点点头:“你不知道吗?这十八般兵器,还有什么是能难得倒他的!”==
萧霈云蓦然想起,那时她夜闯穆武侯府的奇阵时,是霍凌昭夺过她手中软剑破的阵,不过当时她未曾留意。
正想着,远处的声音停了,身旁阿岩一见二人罢手,顾不上与萧霈云多言,早已拿了手绢小跑奔去为丈夫擦汗。
一抹阴影自头上罩下,是霍凌昭朝她走来,遮住了她的视线,萧霈云皱起眉,自顾往旁边挪了挪,继续看着远处恩爱的小夫妻,霍凌昭不满,身子也随她挪了挪,立时又将她的目光挡了个严实。
萧霈云抬头看他,恼怒说道:“你挡到我了!”
霍凌昭轻笑一声,道:“看着别人夫妻恩爱,羡慕吗?”
“是欣慰!”萧霈云淡淡纠正他,看着自己的弟弟,正捏着妻子的脸,两人又是一阵笑闹,萧霈云目光飘远,喃喃道:“原来他都这么大了,他舞剑的样子可真好看!”
霍凌昭闻言皱起了眉,问道:“我舞剑的样子不好看吗?”
“我没注意!”
“……”
霍凌昭心中不快,看着眼前的女人,半点心思都没在他身上,遂提剑回身,叫道:“阿禹,再来比过!”
第93章 叫我阿姐
入夜,萧霈云辗转反侧, 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白日里看着阿禹, 心里只顾高兴, 便忘了其他,直到夜深人静,各种纷乱思绪涌上心头, 折磨的她脑子都要炸了。
院中传来凌空劈砍的声音, 萧霈云索性披上衣服, 起身出门去。
夜风撩起她的衣摆, 果然见阿禹在练剑, 忽听身后有脚步声,他撤招回头, 将剑背在身后,朝萧霈云走来。
“嫂子怎么还没睡?是住不习惯吗?”
萧霈云摇摇头, 说道:“不要叫嫂子, 叫我阿姐吧!”
阿禹微微一愣, 定神看着她,萧霈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低下了头, 敛起眸中情绪, 说道:“我有个和你一般大的弟弟。”
阿禹笑道:“都是自家人,叫什么都一样!那个,我是不是吵到你了?我这就不练了!”
“不是不是!就是有些事想不明白,所以睡不着, 你怎么也没睡?”
阿禹笑道:“下午比剑输给霍大哥了,自然要勤勉些才能赶上呀!”
“还是这般痴迷武学!”萧霈云呢喃道,说罢才想起他已经忘却前事,见阿禹神情怪异,萧霈云干笑一声,又道:“额,我弟弟他和你一样,也是这般痴迷武学。”
阿禹闻言轻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说道:“男人么,自当勤学武艺,保护家人!”
萧霈云点点头,看着眼前活生生的阿禹,明明有一肚子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阿姐!”阿禹见她失神,开口叫道,就是这一句,萧霈云的眼泪差点又喷涌而出,她眨了眨眼,慌忙低下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的泪光。
“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啊?”阿禹不疑有他,继续问道。
“唔,就是一些陈年旧事罢了!”萧霈云吸了吸鼻子,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声音。
阿禹挠挠头,说道:“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想了,冥冥中自有定数,老天都是安排好的,我们又何必徒增烦恼呢!”
萧霈云闻言一愣,喃喃道:“冥冥中自有定数么?”
“是啊!我爹常说,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有定数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广种善因,因为佛祖是不会亏待好人的,那些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必去想了,缘法到了,自然就有了结果。”
萧霈云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爹,说的应该是阿岩的老爹,她笑出声,点点头表示认同,又问道:“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当然!”阿禹歪头笑道,他起身走了两步,插腰看着这院子,说道:“你别看这里破破烂烂,可这些都是我的宝贝呢,你看,咱们家原本只有一只下蛋的母鸡的,鬼知道哪天山里跑来只野公鸡,把我的老母鸡糟蹋了,下了这么许多,我又不忍心让它们一家分开,只好把这一窝老小都养在家里。你再看这条狗,也是前年从山里跑来的,赖在我家不走了,真是没办法!还有……”
阿禹掰着手指细数,这些年他还养过蛇,养过猫头鹰,甚至还养过狼崽子……
瞧他这副神态,仿佛看得不是一方小院,而是他打下的江山,或许在他心里,这便是所拥有的一切了,可他明明还可以拥有更多。
“在山里啊,就是自在,我特别喜欢这里。”阿禹说着,眼中却尽是明亮的笑意。
萧霈云忍不住上前一步,在他身后又道:“可你难道甘心一辈子住在山里吗?其实,外面的世界也挺好的,难道你就不想出去看看,为自己和阿岩奔一个好前程么?”
阿禹闻言,回头看她,萧霈云知道自己太着急了,对上阿禹探究的眼神时,她无措四顾,咬着下唇,道:“是我唐突了,我就是……就是觉得一辈子在这里挺可惜的!”
“嗯……其实这个问题,我和阿岩探讨过了,我们都觉得现在就很好,你看,无聊时我们可以上山打猎,也可以下河捞鱼,还可以一起练剑,多逍遥自在!”
“可去了京城,你们一样可以去打猎,去捞鱼,去练剑……”
阿禹摇摇头,说道:“即便有,恐怕没那么方便了,我和她都受不了那么多的规矩。”
他垂头,蓦然看见眼前的女子满目失望,终究有些不忍心,他叹口气,又道:“阿姐,每个人生来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喜欢金银物帛,有的人喜欢滔天权势,可能我这个人,偏生就不是个会享福的!”他叹口气,又道:“其实,从前霍大哥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他问过你?”萧霈云惊讶道。
“嗯!”阿禹点点头,随即笑道:“他啊,每年都要来问我一次,想不想做官,想不想入仕,想不想去京城等等等等,实在烦不胜烦。”
“……”萧霈云皱眉,他为什么要问阿禹这些,是真心还是试探……
萧霈云看着阿禹满不在乎,又道:“这是许多人毕生所求,你……不想么?”
阿禹闻言一笑,摇头答道:“我不想,别人心之所向,未必是我心所求。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我只想和我心爱的人过一辈子,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愁,这样就很好!一辈子很短的,人总要为自己而活,何必纠结那些想不明白的事,珍惜当下,才最为重要。”
珍惜当下,才最为重要!
这句话令萧霈云心头一震,所以,她才是那个被束缚在纷乱红尘里的人么!她倾尽所有想要给的,却不是他想要的,反而会成为他的负累吗?
阿禹伸了个懒腰,看了眼天色,说道:“真有些困了,阿姐,我先回去了,你也快回去睡吧!”
他说完便回了房,独留萧霈云一个人在院中,夜风袭来,萧霈云不觉有些冷,她垂首环抱自己的身子,任眼泪在面上肆意。
东面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向她走来,修长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罩住,也为她挡去萧瑟的冷风。
“你都听见了!”不需抬头,也知来人是谁。
“要是想哭,就别忍着!”霍凌昭轻叹一口气,说道。
萧霈云缓缓靠向他怀中,手指紧紧攥着他胸口的衣襟,哭道:“你知道么,若不是你,阿禹满十五岁,就该出宫建府,届时便会玉冠加身,裂土封王,他的未来绝不只是困在这座山里!”
霍凌昭抬起手,将她的头轻轻推至自己怀中,轻声道:“那就恨我吧!”
萧霈云头抵在他的胸膛上,心里那块纠结便也落到了实处,她抬手捶了霍凌昭两下,又哭了起来。
恨他有什么用,每个人都有难言的苦衷,比起自己,他心里只会更苦。她还能见到自己的兄弟,可他却再也见不到他的家人了,可他从来不会对自己说!
好一会儿,萧霈云才抬起头来,人尚在啜泣,霍凌昭顾不上胸前濡湿一片,抬手抹去她的眼泪。
其实萧霈云又何尝不知道,这都是阿禹自己的选择,他很小的时候便是如此,觉得外面的生活更加自由自在,可作为他的长姐,她还是忍不住要怨,怨霍凌昭,怨自己……
那夜哭过之后,萧霈云便当做没发生过一样,跟着阿禹夫妻上山狩猎,下河摸鱼,乐不思蜀,一连住了半个多月,京城终于来了音信。
那雄鹰扑腾着翅膀落在院子的篱笆上,萧霈云也看见了,似乎就是从前在山里追踪她的老鹰,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萧霈云,咕咕地叫了两声,貌似在打招呼一般,霍凌昭伸手取过它腿上的信,看过之后便扔进炉灶里付之一炬。
这些天霍凌昭从没催过她,她也从没提过要走,其实萧霈云知道,以他的身份,久离京城并不合适,何况没有他坐镇,庆元帝也不知要有多少小动作。可萧霈云不想走,她舍不得阿禹,即便一切都看在眼里,也装作不知,霍凌昭什么也没说,一如既往地陪着她。
又过了三天,萧霈云忍不住了。
这日午饭过后,霍凌昭躺在床上小憩,他一手搭在额上,睡得不甚安稳,萧霈云走过来,虽然她刻意放轻了脚步,霍凌昭却还是听见了,他睁开双眼,迎上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