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见明月——垂拱元年【完结】
时间:2023-11-06 23:06:29

  就在郑孟华愣怔之际,褚昉又回转身来,对拎着匣子的近随说:“东西给我。”
  目光仍没有落在郑孟华身上。
  郑孟华脸色灰败,故意抬起包扎着的手腕掩住口鼻连咳了几声。
  终于引来褚昉的目光。
  “受伤了?”褚昉看着她手腕问。
  郑孟华忙放下手腕,拢着衣袖试图遮掩伤口,小声说:“没,没什么……”
  书韵却在这时为郑孟华叫屈:“主君,您差点儿就见不到表姑娘了!”
  褚昉皱眉,“怎么回事?”
  书韵欲细说,被郑孟华阻断。
  “表哥,没事了,您赶路辛苦,快去换衣裳歇歇吧。”
  褚昉看看她脸色,没再多问,转身往璋和院去。
  进了屋,才问书韵道:“表姑娘究竟因何受伤?”
  书韵遂将郑孟华自戕一事说了,后怕道:“当时屋里流了好多血,幸好果儿和五郎已经知事,哭着去叫了人,不然表姑娘真就送了命。”
  褚昉默了少顷,又问:“她因何想不开?”
  书韵抿抿唇,犹豫着不敢说,似有顾虑。
  褚昉命道:“但说无妨。”
  “具体因何奴婢也不知,表姑娘不肯说,连老夫人都问不出来,但听说,表姑娘自戕前一日,哭着从兰颐院跑出来的。”
  褚昉顿了一息,看向书韵,审视片刻,问:“夫人哪去了?”
  “说是在府里待着心烦,回娘家养病去了。”
  “何时走的?”褚昉问。
  “昨日。”书韵回说。
  褚昉默然片刻,似有所忖,却没再问话,换上常服去赴家宴。
  因郑孟华尚未完全恢复,褚暄又落榜,心绪不佳,这次的家宴冷清不少,众人都吃得小心翼翼,草草吃了些便寻个借口陆陆续续离席,家宴很快结束。
  褚昉特意留下弟弟说话。
  褚暄垂头丧气地坐着,没有去看兄长的神色,只是怏怏说道:“三哥,你骂我吧,我给褚家丢人了,你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让我就这样浪费了。”
  这次落榜,他再想走科举入仕的路,得跟其他学子一样,一步一步来。
  褚昉笑了下,拍拍他肩膀,“你都是要做爹的人了,我怎能再骂你?”
  褚暄又叹一口气,心想自己真是无用啊,孩子还未出生,都已成了免他受责骂的挡箭牌了。
  “照英,你是不是,挺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褚昉吁了一口气,听来竟有些语重心长。
  褚暄看看兄长,犹豫了下,喟然道:“三哥,不怕你笑话我,我确实觉得在大鸿胪寺当差挺好的。”
  褚暄在大鸿胪寺负责记录朝贡使献上的珍宝名单,大部分时间都很闲,他偶尔会研究一下异域送来的各种机巧之物,倒颇为自得。
  褚昉叹了声,“既如此,若我说让你辞了大鸿胪寺的差事,一心读书科举,你,可是不愿意?”
  褚暄摇头:“我会疯的。”
  又说:“三哥,别逼我了。”
  褚昉骤然想起弟弟为了娶到心仪的女子,被逼着跪半个月家庙都不曾松口的事,他终究也是个血性男儿,也会为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固执到与母亲和兄长对抗。
  他只是志不在科举,不在庙堂罢了。
  “也好,不逼你了,好好当差吧。”褚昉释然地说道。
  褚暄意外地看着褚昉,“三哥,你受什么刺激了么?”
  他以为自己落榜,无论如何都要被兄长训诫一顿的,不成想兄长不仅没训斥他,还轻轻松松就答应不再逼他读书科举。
  事出反常必有因。
  褚昉摇摇头,叹了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以前,是我狭隘了。”
  入仕为官,安邦济民固为一途,商行四方,利国利民又何尝不是一途?
  女子安于内宅,相夫教子固为妇德妇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又何尝不是功德无量?
  到底是他陈规偏见,将她拘在了方寸之间。
  褚暄看着兄长怅然若失的样子,越发确定他受了刺激,想了想,试探地问:“是不是知道嫂嫂家太有钱了,你自卑?”
  此次西征由康氏商队协调军资,兄长定是见识到了康氏商队的财大气粗,这才觉得自己狭隘了。
  褚昉看向弟弟,目生厉色。
  褚暄立即住嘴,过了会儿,改口说:“行行出状元,三哥你文武双全,名震朝野,不是能用钱衡量的。”
  褚昉笑了下,斥道:“跟谁学的花言巧语!”
  褚暄讪笑几声,见兄长心情好转,胆子也大了些许,主动说起郑孟华自戕的事,“表姐的事,你知道了吧?”
  褚昉点头,听褚暄忙不迭解释说:“那不能怪九娘,也是表姐自己不对,明知我落榜心情不好,她还故意当着九娘的面,向嫂嫂道喜,还让嫂嫂去看新科状元插花游街,她这明显就是幸灾乐祸,想气九娘嘛,九娘不过回说了她几句,谁能想到她就哭成那样要寻短见呢?”
  褚暄似是越想越气,接着说:“表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像咱们家苛待她似的,你说这五郎和果儿越长越大,天天见她这副模样,不得恨上咱褚家吗?可别到最后,好心办坏事,养了两只白眼狼出来。”
  陆鸢说与王嫮的话,添油加醋经由褚暄之口递进了褚昉耳朵。
  褚昉坐直了身子。
  “你说,孟华去向你嫂嫂道贺,要她去看新科状元?”褚昉脸色骤然沉下来,冷声问。
  若果真如此,郑孟华必是已猜到了什么。
  褚暄点头:“是啊,就算新科状元和嫂嫂是故旧,嫂嫂毕竟有夫之妇,怎可能去看?她还故意去请,还趁着九娘在的时候去请,不就是想气九娘吗?”
  褚暄一心为妻子开脱,并没注意兄长的关注点在哪里,只一个劲儿强调郑孟华故意挑衅妻子,妻子气不过才与她争执,并非有意逼她自戕。
  褚昉默然不语,回想今日郑孟华的神态还有书韵模棱两可、不清不楚的话语,心中已有思虑。
  褚暄所言,必是从王嫮处听来,她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争辩,生怕被责难,恰恰说明必是她言语激烈,戳了郑孟华痛处,才致她哭着离开兰颐院。
  而郑孟华去向陆鸢道贺,故意当着王嫮的面说新科状元一事,恐怕心思也不单纯,既想试探陆鸢又想趁机奚落王嫮,一举两得。
  至于书韵,嘴上说着不知何故导致郑孟华自戕,言语之间却直指兰颐院。
  若非褚暄说了来龙去脉,单凭郑孟华自兰颐院哭着离开、陆鸢又在这时回娘家养病,郑孟华自戕的恶因便可推在陆鸢身上。
  难怪郑孟华不肯坦荡说出哭着离开兰颐院的真正原因,有时候,猜疑比真相更能杀人。
  而郑孟华此番挑衅,显然不单单是为了出气,她是想以屈为伸,以弱制强,借此扭转颓势,让陆鸢和王嫮担上一个逼人自戕的恶名,让她们以后不敢再针对于她。
  见褚昉神情冷漠,沉思不语,褚暄生怕他追究妻子的责任,又说:“三哥,九娘她就是嘴不好,没有坏心思的,以前和表姐也会有争执,怎会想过逼她自戕呢,你可别去母亲那里说她什么。再说了,她现在怀着身孕,表姐还故意气她,谁知道表姐存的是什么心思,总之,这件事,表姐错在先,怪不到九娘头上。”
  褚昉抬眼看向胞弟,顿了顿,问:“你就没想过,或许九娘隐瞒去了什么?”
  一面之词,偏听偏信。
  褚暄连连摆手,立即辩道:“不会的,我了解九娘,她或许会骗别人,但对我是掏心掏肺的!”
  褚昉注目看着胞弟,眼中似有一缕若有若无、飘飘渺渺的歆羨,看不真切。
  顿了一息,褚昉玩笑地说了句:“你就这般信她?”
  褚暄郑重其事说道:“自然!她是我苦心求娶来的,你和母亲都不喜欢她,她在这家里,只能依靠我,我怎能再疑她?”
  褚昉心头一触。
  她在这家里,只能依靠他,他怎能再疑她?
第33章 去趟陆家 ◇
  ◎不是她的过错◎
  松鹤院内, 褚昉刚陪母亲用过早饭,欲要离去,听母亲说道:“你今日可要进宫?”
  褚昉回说:“不必, 圣上念儿子辛劳, 准了七日休沐。”
  郑氏笑呵呵问:“那你是要去哪儿?”
  褚昉平静道:“去趟陆家。”
  郑氏神色一僵,旁侧的郑孟华也愣怔片刻。
  褚昉从未主动去过陆家,便是逢年过节也不曾,这次缘何要去陆家?
  郑氏想了想,笑说:“陆家大人献计有功, 想必升迁了, 你去道贺也是应该。”
  褚昉点头说道:“岳丈升任户部侍郎,我昨日已贺过,今日是去接夫人回家。”
  郑氏越发奇怪了,儿子从不曾主动提起陆父,更莫说称一句“岳丈”了, 缘何今次改口这般顺畅?
  “照卿, 我也正要与你说陆氏养病的事。”郑氏唤儿子坐在近旁,慈蔼道:“她喝了这么久的药不见效,大约是心不顺,不妨就让她在娘家住上一阵。”
  “而且,她与华儿不对付, 你也是知道的,两个人不在一处,也少生是非。”
  褚昉默了会儿, 点头道:“母亲虑的是, 之前是我考虑不周, 只想着要给表妹庇护, 没有顾及其他,让她在府里受委屈了。”
  郑孟华心中一暖,温声说:“表哥别这样说,我不觉得委屈。”
  说罢,轻轻抚了抚腕上伤口。
  褚昉却在此时接着说:“我已命长锐置买一处新宅,写上表妹的名字,到时候表妹可带着果儿他们住过去,如此,两厢舒心,表妹也不必再受委屈。”
  郑氏姑侄皆目瞪口呆,一时忘了反应。
  半晌,郑氏才厉声问:“你这是何意思?”
  自褚昉一再推脱平妻之事,郑氏心中便不安定,之前她还可以顾虑朝局为由安慰自己,但今日褚昉所为,郑氏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很明显,她的儿子不想娶侄女儿做平妻,之前一切不过都是缓兵之计。
  褚昉道:“母亲息怒,儿子昨夜想了许久,觉得表妹还是另住自在些。我们虽当表妹作自家人,但她心里大约始终难逃寄人篱下之感,与其让她惶惶度日,不如自立门户,如此,她住的舒心,对果儿和五郎也好。”
  “你!”郑氏气闷,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华儿,你先回去,我同你表哥说几句。”郑氏吩咐道。
  郑孟华眼睛早红了,哀怨地看褚昉一眼,离了松鹤院。
  “照卿,说说吧,为何这样做?你现在赶孟华走,让她如何受得住?你就算不想娶她做平妻,有必要做的这样决绝吗?她到底是你亲表妹!”郑氏情绪激动地质问。
  褚昉也说了另一层顾虑:“母亲可曾想过,孟华在褚家住的不舒心,寻·死·觅·活,落在外人耳朵里会是什么模样?落在五郎和果儿眼里,又会是什么模样?”
  郑氏一时愣忪。
  “外人会说褚家苛待孟华孤儿寡母,而五郎和果儿,也会这般以为,这对他们成长并不好,也不是我带他们回来的初衷。”
  郑氏眼神忽地空了一下,像跌进了一个从不曾意识到却充满危险的深坑。
  可她仔细想想,儿子所言不是没有道理。
  果儿和五郎到底姓李。虽说他们生父是因罪被诛,终究是褚昉动的手,郑孟华在褚家又总是三天两头抹眼泪,叫稚子看来可不就是受了欺负吗?
  那一双稚子若因此恨上了褚昉,恨上了褚家,后果不堪设想。
  她以前只顾着心疼侄女,竟把这层人性之恶忽视掉了。
  褚昉看母亲神色,知她已然想通,说道:“母亲好好劝劝孟华吧,就算让她另住,也不会亏待她的,我会让书韵跟去伺候,另会再给她几个使唤婢子,她若愿意再嫁,且有合适的,母亲自可替她张罗。”
  郑氏恹恹摆手,“书韵一直伺候你的,不用给孟华,我挑几个得用的便罢。”
  褚昉断然不会再留一个被人收买的婢子,说:“书韵跟着我最久,跟孟华也有些情分,让她去,我放心。”
  郑氏只当儿子诚心诚意想把最得意的大丫鬟给侄女儿,没再推拒,平复心绪之后,语重心长地问:“你是不是从没想过休了陆氏?”
  褚昉沉默须臾,说道:“褚家无故不休妻,陆氏无过。”
  郑氏冷笑了声,“可她三年无子。”
  褚昉垂着眼,沉声说:“母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之前两年,是儿子不想她生孩子,才致她病情延误至今。”
  “什么?”郑氏吃了一惊。
  褚昉道:“都过去了,母亲别多问了,总之,不是她的过错,是儿子耽误了她,如今,怎能弃她不顾?”
  郑氏听儿子这般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也年轻过,也曾满脑子情情爱爱过,儿子这是动了真心,要与陆氏好好过日子了。
  她还能说什么?
  儿子虽然孝顺,毕竟是当朝重臣,是个有主意的,让侄女儿另住一事不就私自做了决定么?他是这府里的主君,只要他做下的决定,她这个母亲也动摇不得。
  以前儿子无意管这些琐事,可但凡他管了,便容不得别人质疑。
  郑氏重重叹口气,“照卿,你可是骗苦了为娘!”
  可笑她竟以为儿子对陆氏没有多少情意,不过一时沉迷美色,以为他有朝一日会娶侄女儿做平妻,以为他对她这位母亲言听计从。
  却原来,人家早就夫妻同心。
  褚昉宽慰母亲几句,正打算离去,忽想起一事,说:“母亲,儿子需支取五百两银子,您吩咐账上准备一下吧,儿子晚上差人去拿。”
  郑氏瞳孔又是一震,“何故支取这么多银子?!”
  褚昉的例银基本够花,从没伸手要过银子,缘何这次出征回来,反倒要支取一大笔银子?这快抵得上他两年的俸银了!
  褚昉淡然说:“买了些喜欢的东西。”
  郑氏待要追问“什么东西这么贵”,褚昉已经拜辞,离了松鹤院。
  褚昉一出松鹤院,忽见一个人扑跪了过来。
  定睛细看,原是书韵。
  “主君,奴婢知错了,您别赶奴婢走,奴婢不想离开您!求主君开恩,让奴婢留下伺候吧!”
  褚昉命人置买宅子的同时已经通知书韵收拾行装,不必再去璋和院伺候,书韵意识到不对,心下懊恼万千,这便求了过来。
  褚昉微皱眉,扬手招过家奴拉开书韵,吩咐道:“你以后就是表姑娘的人了,好生伺候她,也不枉她对你那般好。”
  书韵自知事泄,连连泣说“奴婢错了”,心下却知已无转圜余地。主君不罚则已,一旦罚了,定是言出必行,要他们刻骨铭心。
  而郑孟华就站在旁边,眼见着书韵被家奴拉扯下去,看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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